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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年

朱苑璟

听说封晴芝那天也会出现,林川决定应邀出席,去参加这场相隔10年的聚会。尽管,10年并不短暂,他也知道也许当年的封晴芝早已嫁为人妻,是“几个孩子他妈”了。

封晴芝,是林川大学时代的一个梦想。他经常会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学校的小路上遇见留着披肩长发穿着白色棉布裙子格子上衣抱着几本书的封晴芝,从夕阳中走来,背后似乎背起无限的光辉——就像当年在扬州牌楼里,令14岁的周作人开不起眼来细细端详的杨三姑娘的光芒一样。而那时候的林川,就像彼时的周作人,被这样的光芒掩盖得不敢抬眼的丑小鸭。

现在,过7天,168个小时之后,就可以见到封晴芝了。林川想象着,10年之后,封晴芝的样子。

他知道封晴芝家里并不贫困,虽说不是豪门但也算是小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家庭,家里的独生女,毕业之后就失去了联系——即使在平时,他们也并不怎么说话,她的光芒总是令他开不起眼来。

她应该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或者依旧独身到现在——林川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自私,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过去喜欢的女人还独身,最好还是为了自己独身不嫁。封晴芝是很有点小资情调的,在那群小女生还痴迷琼瑶的时候,她早已看透了琼瑶。

她会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一个人转两次甚至三次的公交车,去一个离学校远远的地方,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咖啡厅,点一杯爱尔兰的咖啡,坐在高高的落地窗边上,白色的桌布长可垂地,窗帘由于午后夕阳的斜照,服务生已经把能够拉上的窗帘都拉上了,因为不是周末,店里的人也并不多,显得冷清,有点灰暗。

她会在这样的冷清里,一个人静静地读着加缪。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她背后的夕阳,充满了时光沉淀之后的安稳和灿烂,不是表面的浮华,不似中午的阳光那么耀眼,但是足以令人沉醉。

封晴芝在林川的心里,是想起了就觉得温暖的人。也正是因为晴芝在这所大学里给他留下的回忆,10年之后,他又回来了。可是他并不确定晴芝还在这里,只知道她毕业之后去一所小学教书,当了10年的人民教师。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和很多人一样,林川抑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他忍不住去想象晴芝现在的样子,还是10年前的样子吗?不可能的,只有小龙女可以这样,16年来一点样子都没有改变,现在的晴芝,应该没有了当年抱着书本走在学校小路上那样的青涩和单纯,也许她现在是个成熟知性的女老师了。

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呢?也许会的。10年,对一个男人而言,是从一个幼稚懵懂的小男生到成熟稳重的男人的蜕变期;而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来说,10年,意味着衰老,意味着眼角的皱纹和颈部无法掩盖的衰老的痕迹,以及那日渐走形的身材,或许还有因为生育而留下来的脸上的黄褐斑和疏于打理的衣着。

贤妻良母是这样的吗?林川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云梦菲,云梦菲在林川的眼中,早已没有了当初相识的时候知识女性的样子,当初的云梦菲,留着长长的头发,与封晴芝不同,云梦菲将长发染成了酒红色,微卷,半披散着放下来,有时候会松松地挽着一半,垂下一半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完成一弯月儿,脸色很白,不是营养不良的白,而是因为长期在室内的研究工作缺少日光的沐浴导致的。

云梦菲是林川在外地上研究生时候的同学,认识了10年,在8年前结了婚,7年前添了一个小女儿,小名叫晴子——因为云梦菲研究的方向是港台文学,七等生《我爱黑眼珠》里的女主人公就叫晴子。这在无意之间触动了林川隐藏已久的心事,同时也等于变相地满足了他的私心——这并不是我的错,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林川在心里常常这样自我安慰地想着。

晴子7岁了,是上小学的年纪了。因为照顾晴子,云梦菲的研究工作落下很多,产假未尽就开始上课,下课还得急匆匆地去接孩子放学,云梦菲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半年都抽不出时间去逛街买件衣服,她一直穿着生孩子之前的衣服。可是有了晴子之后,云梦菲明显胖了不少,身材也走了样,坐下来甚至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妊娠纹,她常常对着镜子抹一些保养品,也许是选择的品牌不对,似乎总是没有什么效果。

岁月还是无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应该有的印记。比如眼角越来越明显的鱼尾纹,腹部的妊娠纹,手上的皱纹,泛黄的脸色——林川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半老之后叫做“黄脸婆”。虽然这样,但是她把晴子照顾得很好,家里没有请保姆,云梦菲说不习惯家里有个外人,请了保姆,就好像总是让外人来操作自己的家,一开门就没有熟悉和亲切感,孩子也会跟自己不亲近——这大约是看的《城南旧事》里的宋妈而发的感慨了。

她每天晚睡早起地照顾晴子的生活,林川几乎从来没有操过心,林川疼爱晴子毋庸置疑的,但是绝没有云梦菲那样细心。

——这样说起来,云梦菲算得是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在林川的眼中,所有的贤妻良母都是不顾形象的,他以为每个结婚了的女人,都是像云梦菲一样的。无论多么美好年轻的女人,只要结了婚,都是会变成另一个云梦菲,不论学识和地域。

每个女人骨子里都有着这样的天性,是不论受多少教育也改变不了的,林川一直不明白的是,云梦菲自己所研究的方向,何以与她的生活差异这样大。

如果晴芝和梦菲是一样的女人呢?为什么自己还这样地牵肠挂肚?云梦菲从来都不知道有封晴芝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甚至在她丈夫的心里盘踞了10年之久,林川从来也不向她提以前的生活,即使回到了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感到熟悉的,也只有林川一个人。云梦菲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零的阶段。

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云梦菲。这个妻子默默地站在他的背后陪伴了他过去这10年,一个男人事业最低落的阶段,不离不弃。甚至没有要求他给她什么样美好而空洞的承诺。只是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是最好的了。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只要日子过得安稳,就不会想到其他?假设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给晴芝安稳的生活,她就会嫁了?

想到这里,林川突然觉得很痛苦,他觉得是自己当初的不表白,而导致晴芝随便地嫁了一个只能提供给她安稳的生活的男人,也许根本没有精神的交流。

可是他没有想到,也许云梦菲的背后,也有一个想法和他一样的男人在抱怨自己。许多男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给初恋或者曾经暗恋的人予幸福生活,物质和精神共享。看,他们还是把物质放在前面的。林川觉得你不能给一个女人物质上的满足,那么这个女人便不会幸福。

这样想象中的晴芝随便嫁了一个只能给她安稳的生活之后,她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想象不出来啊。林川点了一支烟。他已经10年没有抽烟了,10年来,很少会有事情令他如此烦躁。

“怎么还不睡?赶论文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啊,你看现在都几点了?”云梦菲在外敲门,林川就这样一直在书房里待着,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间,确认现在已经是午夜两点半了。

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林川叹了口气,10年都这样过去了,更何况是一个晚上。

“知道了,就来。还有一点尾巴,赶完了就好了。”林川不耐烦地回应着,似乎有意识地压抑着胸中的烦躁,努力不让云梦菲觉察到。云梦菲只说了一句:“那你早点睡吧,我明天还上课,还得送晴子去上课,不陪你了。”

说完了,林川只听到云梦菲脚底下的棉质拖鞋在木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

他又叹了口气。

晴子,晴子,云梦菲的话又提起了他还未平复下去的心情。晴子,以前的大学在南方,南方人说普通话有很重的口音,该卷舌的地方不卷,封晴芝,在很多人念起来,就像封晴子一样。

他想到了他的女儿,林晴子。她多么小啊,她长得和年轻时候的云梦菲很像,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点也不像林川,林川倒也很愿意晴子长得像梦菲。因为云梦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美人,只是现在被岁月蹉跎了,果然美人如将相,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从脾气上来说,晴子倒是比较靠近林川的。林川从小就是一股认真劲,9辆大卡车也拉不回头的,这样的执拗脾气,也许也可以赶得上王安石了。

晴子很活泼,她喜欢缠着林川问,爸爸,为什么我叫晴子呢?为什么我不叫雨子呢?林川总是搬出云梦菲的理论来,因为七等生笔下的晴子,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珠,晴子的黑眼珠和你的一样呀。

有时候林川觉得她不应该叫晴子,真的应该叫雨子或者其他。七等生的晴子,不是在那场大雨中跌落洪水,被激流卷走了吗?他的晴子呢?也许嫁了一个很平凡的配不上她的男人,女儿呢,难道不应该避讳吗?林川也不是没有反对过,他一反对,云梦菲便不高兴,批评他“迷信,封建,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当然他也没有说出来,中间还有一个这样令他牵挂的晴子。

他们夫妻从来也没有吵过架,如果云梦菲知道,他心里给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留着一席之地,会不会撒泼和他吵架?他不敢想象。于是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想起晴芝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书房。

也许晴芝早就忘记了林川的存在呢?

是啊,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以前的林川,和晴芝说的话,加起来总共也不超过二十句,无非是见面点头示意一下,我们认识,打个招呼罢了。那时候的晴芝,光芒万丈,如同俄狄浦斯山上的女神一样,高高在上地立着,令人无法触及。

多么美好啊!

手机在震动。是大学同学,也是这次10年之后相聚的策划者和组织者余风打来的。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刚才在看书,没听见,这么晚了,什么事?”

“聚会你会来吧?晴芝也会到,不过,到时候记得带钱,不管是信用卡、支票还是现金,你能拿出多少拿多少来。晴芝需要。”

“她向你开口的?”

“当然不是。我听说的,反正不管什么原因,有就带着吧。”

放下电话,林川又茫然了。

晴芝需要钱?

她为什么需要钱?是她生病了还是她的丈夫生病了,抑或是她的孩子生病了?

林川想象着,生病后的晴芝的样子,长长的宽宽的大衣,裹着虚弱的身子,一脸的病容,像一个合格的病人一样,走起路来缓慢而无神。

可是,她的丈夫为什么没有能力给她去看病?难道她嫁了一个不能托付终身的男人?想到这里,林川觉得愈加的痛苦,如果当初他留下来,和晴芝留下来,或者带晴芝一起离开,晴芝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都是他林川的错啊。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短短的板寸,拍着自己的头,在回忆的泥潭里挣扎着,痛苦地挣扎着。

他一口气喝下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那是晚饭之后,他说要赶论文,云梦菲给他煮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这样一来,他反而更加精神了,晴芝当年多么喜欢咖啡啊,她当年真是一个合格完美的小资的知性女人。

可是她现在病了,病成什么样子了?

他还是想象不出来,不,应该说他是不忍心去破坏,他不忍心去想象晴芝病后的样子,如此的憔悴,如此虚弱和无助,甚至于需要借同学会来求助这些当年的老同学。

晴芝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的丈夫怎么能够容忍她变成这样的?

林川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这个回忆的沼泽里,越陷越深。甚至比坠入漩涡还要厉害,可以出得来,可是他自己似乎并不怎么愿意出来。回忆是多么美好。

而现实呢?往往是现实和令人痛苦烦恼的。

这样,一夜就过去了。

时间怎么这样快?

林川开门出来的时候,飘出了满屋子的香烟的味道,可是云梦菲已经出门了,这个时候是早上九点半,窗外的太阳,可以见得已经升上来了,暖洋洋又懒洋洋地照进了屋子,采光度真是好。林川忍不住赞叹了。这是他挑的房子。

要是云梦菲现在在家的话,一定会到处开窗户,让这恼人的烟味飘出去散出去,不至于影响到晴子的健康。是的晴子,自从有了晴子,她的中心就是晴子,她满脑子都是晴子,她的一切就是晴子,晴子就是她的一切。

林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向盥洗室走去。

厨房里的桌子上,还摆着云梦菲和晴子的早饭,稀饭和青菜,云梦菲说小孩子应该多吃青菜,多吃绿色的东西,这样长得好。云梦菲给他留了纸条:

川:

稀饭在电饭煲里,保温了,橱柜里有其他菜,你吃的时候自己放到微波炉里热一热,我知道你不爱吃青菜。

林川打开电饭煲,果然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堆还在沉睡中的稀饭,伸手探了探电饭煲的外围,还是热的,他低头看看,果然保温灯还亮着。到橱柜里找了找,只找出一小碟子的盐炒花生,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盐炒花生是应该用来下酒的,尽管他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

热稀饭就着冷花生,林川这样解决了他的早餐。他必须要动手准备他的午餐了,而午餐时间,云梦菲今天是不会回家的,她要带晴子去吃饭,她下午还有两节课。

林川下午有四节课。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己动手做饭,当然在此之前他从来也没有进过厨房,只有云梦菲这样伟大的女人,才能如此地培养一个男人吧。

可是也许可能,一个伟大的女人培养好了一个好男人之后,就要拱手让人了。云梦菲从来也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林川会离开她,去找别的女人。在她的印象里,林川一直是好好男人。就算林川走了,她至少还有晴子相依为命,所以她对晴子大有越来越好的势态,当然她也并不认为林川会和她离婚,林川是博士后受聘到母校来的,现在正在评选教授的关键时刻,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破坏这次机会,除非他不想评上教授。

林川上的是文学理论。这是一门很无趣的课程。这是多年以后从他曾经的学生那里得的评价,尽管他也并不是这样看重学生的评价,但是这样的评价多少令他有些寒心。这就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他的课程也许是并不受欢迎的。相反,他比他的课程更受欢迎。

4节课的4个45分钟里,林川似乎暗暗地松了口气,封晴芝终于暂时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4个45分钟。

下课回家的时候,云梦菲正在厨房里洗菜,客厅里的衣架上还挂着她刚刚脱下来的外套,卧室里的床上,静静地铺着她去学校上课时候穿的套装,而此时在厨房里的云梦菲,正穿着家常衣服,围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围裙,一手抓着上海青在水龙头底下冲着,一手还不忘去掀起旁边的锅盖鉴定锅里炖着的猪脚有没有烧焦了。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用手在围裙上擦两下,从厨房里出来,林川看到她的头发散散地挽着,像早晨刚起床没有梳头的样子。

“晴子在屋里写作业,你去叫她吧,马上开饭了。”云梦菲像所有居家女人一样,接过林川手里的包,熟练地挂在墙上特定的黏钩上,说完这句话马上又一头钻进了厨房。紧接着厨房里传来她打开煤气灶的声音,油下锅的声音,上海青下锅的声音。

林川轻轻地推开晴子书房的门。

晴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林川轻轻抚摸着晴子有点凌乱的头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晴子,起来吃饭了。”

这顿饭晴子吃得索然无味,大约是累坏了。林川因为心事重重,也没有什么心情吃饭。

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对于林川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煎熬。白天他可以去上课,可以在许多学生的眼神中忘了自我的存在,并借此忘记封晴芝的存在,甚至可以忘记云梦菲的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好的解脱,甚至比吸食鸦片更有效果。

可是每到这样的夜晚,他就陷在回忆的沉闷里无法自拔,这个时候他不是忘记了自我,而是在这段青春美好的回忆里迷失了自我。

这样的迷失无疑是最痛苦的——你只能够挣扎,不能够逃离。你知道自己的存在,你知道自己的痛苦,可是你还是必须陷下去,这样的痛苦,就像上瘾了一样。

林川在这样的痛苦里,终于熬过了6天,这艰难的6天。想想就觉得真是可怕。在这样的6天里,他无意之间疏远了他的妻子,但是似乎又想刻意做出亲近的样子——这也难怪许多女人觉察到丈夫对自己忽然殷勤起来的时候,敏感地嗅到了“他有外遇”这样的味道了。但是林川庆幸的是,云梦菲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明天,有个同学聚会,10年前的同学,我不回来吃饭了。”

周五的晚上,吃饭的时候,林川边低头吃饭,边无心似地和对面的云梦菲报备。

“你怎么也不早说,我好把你的衣服熨一熨。别让人家说你,大学老师都不注意点形象。”云梦菲抬头似笑非笑地埋怨他,一边拨弄碗里的饭。林川不自然地笑了笑。

“都是同学,这有什么?”

明天就可以见到封晴芝了,晴芝!

林川在书房里又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

云梦菲敲门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上烟了?”云梦菲一见到林川手里的烟,就抢下来按在烟灰缸里,一边从臂弯里拿出一套准备给林川明天同学聚会穿的衣服。

“压力大,抽一点没事,又不是鸦片可以上瘾的,烟这东西,想戒就能戒了。”林川从盒里又抽出一支来,点燃了。

云梦菲看了看,什么也不说,把衣服放下,收起烟灰缸就往外走。

“你明天早出门,衣服给你收拾好了,明天就穿这身衣服去。烟别抽了。”

他们约的是早上10点。

从林川这里到约定的地方去,开车至少要半个小时,这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的时间。9点的时候,林川就醒了。实际上,他似乎一直就没有睡过,一直在一种近乎睡眠的朦胧状态之中,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依然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没有睡足的样子,这令他很满意。

——封晴芝也看不出他昨晚这样难以入眠的吧?

这群人里,只有余风知道,林川一直这样牵挂着封晴芝。所以他并不担心到时候会很尴尬,会被起哄。

可是,10年,10年的光阴,会把当年的封晴芝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边换上云梦菲给他准备的西装,一边准备喝点电饭煲里煮好的粥,这样不停地任凭脑子转着、转着,一直像陀螺一样,绕着封晴芝这个中心转着。

开着车,在红绿灯下停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在转着。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他和封晴芝同时开着同一款车子甚至同一种颜色的车子同时到达那个地方呢?他想着想着就笑了。

不对,封晴芝病了,应该不会自己开车过来,应该由她的丈夫送她过来赴宴。一想到他要和他的情敌开着一样的车,林川就开始觉得不能忍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样更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他又开始后悔,怎么不带云梦菲一起来?她有送她来的丈夫,我也是有夫人的呀。他抓起手机,找到云梦菲的电话,在将按出拨号键的时候又反悔了,他的妻子,似乎还不到可以出来见见封晴芝的程度。

半个小时,对于林川来说,似乎太漫长了一点。他不停地从前方的玻璃镜子里照出自己的样子,他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才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自己。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忍不住去整理出门前整理得很整齐的头发,然后不自觉地放到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上。

往常晴子伸出粉嫩的小手放在这个地方开玩笑的时候,他似乎还从未意识到,他的年纪已经随着这个肚子的凸起而步入了另一个时代,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到中年”,这四个字有一天会像今天这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啊!尤其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之下,他无数次想象过封晴芝10年之后的样子,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在这样的无意识中,过了自己人生当中最年轻的10年,而在他想象封晴芝的时候,他的10年,就这样被忽略了。

红灯。

这个城市的红灯一亮起来,就像等服务员告诉你“菜马上就来”一样的漫长。他一眼瞥见了平常云梦菲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随身镜。

他清楚地看见,镜中的自己,双鬓已微微地染上了霜白,眼角的皱纹并不比云梦菲少,甚至由于长期熬夜,长时间地对着电脑,他的脸色看起来,显出了深深的黄色。

啤酒肚、斑白的鬓角、日渐发福的身材——他以前怎么从来就没有察觉到,云梦菲的菜可以把自己的身材养成中年人的典型。而他的脸,他年轻的时候引以为豪的英俊的脸,现在彻底地被岁月所取代。所以说,上天是公平的,在这个阶段给你一朵花,在另一个阶段一定会给你一棵草。

绿灯亮了。林川奇怪今天的红绿灯何以变换得这样快,以前和云梦菲出门,总是会遇到堵车,红绿灯,每一次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悠长而没有尽头的等待,或者说,即使有尽头,这个尽头也不会是好的终点,总是令他这样的恐惧。

林川把车开得很慢,他苦苦煎熬地等待了7天,不就是为了今天能够见到封晴芝吗?现在这样的欲望似乎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猛地想起,他准备好的要给晴芝的钱,忘记带出来了。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司机骂骂咧咧地,从他的身边开过去了。他在车内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去拿钱。

余风的电话又进来了。

“你怎么还不到啊?不是嫂子不让你来吧?就等你一个人了。”一接通电话,余风就一通轰炸。

“我忘记取钱了,正打算回头去取呢。”林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以无比平淡地口吻说着,好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不就是一张卡的事情吗?取什么钱?”

林川猛然想起,他是可以不必带现金去的——而且也没有人会带现金去。

就要见到封晴芝了,封晴芝!10年之后的封晴芝!

谁也无法体会到,林川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很激动,但是又不是纯粹的激动,很向往,但是又非很纯粹的憧憬,似乎又有一点像是新媳妇初次见公婆般忐忑不安。

封晴芝!

他们聚会约定的地方,是一家本城小有名气的火锅城,像林川这样回来不久的人都知道的火锅城,口碑应该是不会差的,至少在宣传上来说,是很称得上有火候的。

为什么偏偏设在三楼呢?多麻烦,还得上去。林川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余风办事不力,一边撇开电梯,从一侧并不甚光明的楼梯上楼来——平时难得有人肯走这道楼梯的。

在哪里呢?林川第一次进城一样透出迷茫无助的眼神。

“哎呀。”

他在近乎盲目的找寻之间,撞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住地道歉,像一个犯错的小孩面对老师时惊慌失措,被他撞到的是一个衣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中年女人,脸色蜡黄蜡黄,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的贤妻良母式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这让她看起来似乎更精神些了。

“大姐,请问309室在哪里?”

以林川的阅历判断,这个女人应该是这里的清洁工或者服务生,虽然她既没有带清洁工具,也没有穿工作制服,道过歉并确定没有撞伤她之后,林川开始问路了。

那个女人明显愣了一下,眉目紧锁。似乎她觉得自己的年纪还不到可以被眼前这个发福带着啤酒肚的男人称为“大姐”,不过她只是笑了一笑,表示自己知道。

“前面左转直走就是了。”

“谢谢!”林川报以微笑感谢,匆匆地往前赶路。

“哟,林大才子来了啊。”推开门,满屋子的人,压迫着这个时节的天气,有人热情地打招呼,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真有其事,林川似乎闻出来这声音中多少带着点酸腐和嘲讽的味道。

他迅速地扫了一眼,没有发现封晴芝。

他心里顿时放下一块大石头,暗暗地松了口气。

正如所有的同学聚会一样,这群时隔10年再相逢的老同学也没有例外,大家仍然不免摆一摆现在的谱,似乎这样的聚会不是用来叙旧的,而是用来炫耀自己10年来的战绩的。娶了怎么漂亮温柔的贤妻,有了如何聪明可爱讨人疼的小孩,买了二环以外的哪一栋豪宅,最重要的是,和当年的自己比一比,说一句:“想当年,也没有敢想过我会有今天呐。”

——这当然是像林川一类并不落魄的人说的话。而自认为过得并不好的,和老婆在闹离婚的,买不起房子的,小孩调皮不上进的,自然归到了一个另外对立的角落里,闷头喝着烈酒,抽着杂牌的香烟,不时发出几声叹息。这样的聚会他们似乎原本就不应该来的,可是他们来了,也许目的只有一个,相同的一个。

“他们可都是看晴芝的面子来的。”余风拉着林川在一旁低声说着话,“我哪有这么大面子啊。”

“封晴芝没来吗?”

林川终于不好意思,他不能亲切地叫她“晴芝”,虽然对于余风他并没有什么隐瞒的,但是似乎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晴芝”两字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封建时代皇帝的名讳一样不可直视。

“咦?你没看见她?早就来了啊,这次聚会她最积极了。”余风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找寻封晴芝的影子,“奇怪,刚刚你进来之前明明就看到她了啊,怎么会不见了。”余风似乎是在跟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寻找封晴芝。

林川心里“咯噔”一下,开始下沉。他是研究文学的人,什么样的小说情境没有见过,封晴芝啊封晴芝,他林川早该想到的,他不应该来的。

他的心里开始打鼓,也许刚才在门外撞到的人,就是封晴芝。

是的,她变得有一天他也认不出来了——自古美人如将相,不许人间见白头。封晴芝终究还是逃不过岁月的雕琢,变成了一个满是皱纹的时光的杰作,这样的杰作让他感到无比的惆怅和失落。

有时候人生,是经不起回头一望的。

“晴芝呀,好多年不见了,还是那样啊。”他听到身后传出来的声音,证明晴芝真的已经来了。

不,他不能让她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日渐发福的身材和已经老去的英俊,不,他要逃离。

“你怎么了?”余风看着满头大汗的林川,不知道在这样的季节何以能够如此燥热。“不舒服?晴芝可来了啊。”余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啊,没事。”林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从包里拿出银行卡,塞给余风。“替我给晴芝吧,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了。”

还没有等余风反应过来,林川逃也似的离开了压抑着岁月的沉闷的309室,到地下车库取车,他始终也不能够接受,他回头一望的时候,早已看不到他心中的女神了。

是的,他确定他碰到的那个人是封晴芝,10年,啊,可怕的10年,将一个妙龄的少女变成了可怖的家庭妇女、黄脸婆,他对着10年的云梦菲已经是一种难以逃脱的噩梦,他现在何以能够忍受10年前像一朵沾满晨露的蔷薇,变成了坍圮的墙角的一段秋风里的枯叶。

时光!

他的心绪像着了火的房子。

他加大油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座令他在一瞬间充满了感慨与失落的大楼。再也不敢回头看。

那个在岁月中凋落的晴芝,让他10年来营造起来的幸福的假象,仿佛被洪水洗劫过后的山村,连一所茅屋也不曾剩下。

他的世界,像未开垦的土地一样荒芜,像天火烧过的原始森林一样突兀。

他飞快地转动方向盘,向着不知名的路上开去。

余风打来的电话都被他按掉了,他害怕,害怕那边传来的是那个10年之后的封晴芝的声音。

飞腾的宝马在红绿灯前停下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反射镜中的自己,梳得整齐的头发看起来早已被风吹乱了——奇怪,是哪里来的风?斑白的双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明显了,他像一个垂暮的老者,等待着下一轮的绿灯,像等待着一场关乎生死的宣判。

他所有的岁月的积淀,在擦身而过的那个女人的一笑中败下阵来,他不明白,她不是他的什么人,她也许早已忘记了他是谁,只有他自己记得这样清楚,那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这个女人的过去未来呢?过去未来,他们也从来没有交集,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向前,可是永远也不会有相逢的那一天。

——对,永远也不会有相逢的那一天,对,永远没有那一天。

走!

可是走去哪里呢?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吗?

不。

这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而言,是一种无限的机遇,可是对于他来说,就像放弃了人生一半的生命,所有的记忆必须被强制抹去,所有他曾经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必须舍弃。

舍得吗?

如果没有封晴芝,他大可以在这群人面前好好地风光一把,他的学业、他的家庭、他的研究成果……无一不能成为他骄傲的东西,而今看来,似乎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他无法抛弃、无法忘记。

他不能,也不敢。

他要他的身份,他要他的地位。他依然还要他的一切。他现在只希望,他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封晴芝这个人。

他好好地,平静地开车回了家。

“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云梦菲的问题,但是还好,云梦菲什么也没有问,也不会像其他妻子一样,去盘问他今天到了几个当年的漂亮女同学,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年轻貌美,她们相比,谁更加年轻之类的话。

云梦菲默默地给他盛了一碗稀饭,端上一碟他最爱吃的“红烧小日本”——其实是红烧日本豆腐,但是不知道哪个同事到他们家来吃过一次饭之后这个名字就传开了。“喝酒了吧,吃点稀饭,我去给你放点热水,洗澡了好好睡一觉吧。你答应了晴子明天去乐满地玩,不能失约啊。”

云梦菲不温不火地说着,转身进了浴室,接着林川就听到哗哗的水声,一点一滴都在他心上,他不声不响地扒完一碗稀饭,又去从电饭煲里盛一碗,那一碟“红烧小日本”只动了不到四分之一。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吃,可是又不能不吃。他怕经不住云梦菲的怀疑,虽然结婚8年,云梦菲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

他和封晴芝其实什么也没有,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啊。他自己用力地点了下头,好像要证明什么,向自己证明什么,还是向云梦菲证明,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的手机从车开出那栋大楼开始就一直放在口袋里,调成了无声模式。余风打来10个电话,有2条短信,都是余风的。

“老林,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家的电话怎么也没有人接?”

“怎么短信也不回?手机出问题了?晴芝刚刚从外面进来,她说看到你走得很匆忙,出了什么事?她明天就回去了,十点半在城西机场,希望你能来。

两条短信隔了20分钟,跟最后一个电话隔了15分钟。那个时候,林川想,我应该在疯狂地开车。

等等,晴芝看到了我?

他突然又一阵紧张,晴芝看到他了。封晴芝看到他了,看到他狼狈走出那扇大门的样子了?

她要走了,是去哪里?回到她工作的中学吗?她,会有钱坐飞机吗?为什么选择在机场见面?她……到底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林川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刚刚得知聚会的消息那天晚上的状态,他现在又不确定他撞到并且冲他微笑的人是不是封晴芝了。

要坐飞机飞回去的封晴芝,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呢?是不是?

等等,明天十点半?林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卧室的方向大声问云梦菲:“我们明天几点去乐满地?”

“嗯,八点怎么样?我明天十点半还有个诗歌研讨会要开,这次会很重要啊。”云梦菲好像在整理什么东西,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好啊。”林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应她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确定要去见她吗?

“早点睡吧,明天还早起呢,论文明天中午回来再赶吧。”云梦菲在轻轻地敲他书房的门,这个时候,林川抬头看看电脑的时间,已经十二点整了。晴子早早地就睡下了,所以这个时候,云梦菲总是悄声细语的。

林川突然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妻子,看起来也是不错的。

可是为什么还要去见封晴芝呢?

这一夜,林川睡得很安稳。他似乎看开了一切,又似乎满不在乎,可是他却还是要去机场。

十点,云梦菲要回学校开会,林川也把玩得正高兴的晴子送回了家。

半个小时,赶去机场应该来得及的。

余风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催他了。

其实这个时候,林川已经在机场了。

林川从余风的电话里,知道了他们的具体位置,透过那个透明的落地窗,他看到了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半圈,这个半圈的开口,却不是在向着他的方向,晴芝也许在这人群之中,只是他还是看不到她。

他想象了很多,想象过无数次,可是还是想象不出来晴芝10年之后现在的样子。

人散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余风给他发了短信:“你为什么不来?晴芝走了,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城市了。那些钱,我等下回去的时候拿给你。”

终于走了。

林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轻松了起来。

他决定先回家去,好好洗个热水澡,下厨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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