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华
母亲没去过什么地方。外公、舅舅、四个阿姨、父亲、哥哥和我是她这辈子唯一的风景线。
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婆就过世了。外公和5个兄妹是她最亲的人。外公是个打铁匠,远在镇上。由于交通不便、路途遥远和生计所迫,外公难得回家一趟。尽管艰难的生活和朴实的性格使得他们两人在互相面对时总是显得那么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然而,母亲对外公的爱却是我切身体会和深信不疑的。其时已经是我有着些许记忆的时候了。难得的一次赶集,我总要跟着母亲去,顺便蹭吃蹭喝看热闹。然而母亲除了匆匆地办完该办的事之外,总不忘在外公还没吃午饭之前给他买上几卷热热、嫩嫩的米粿,亲自送到外公的打铁铺,看着外公把它们吃光。这期间通常是静默无语的,于是我也只好静静地看着外公吃。有时外公也会让我吃,但母亲却不很情愿,于是我一般也不敢轻易动手。有关外公的记忆其他的也不甚了了了。一直到我12岁、母亲35岁的时候,外公因肺癌从此离开了我们。或许由于我是外公的外孙女,别人并不重视我的表现而我更不知该如何表现。我就这样茫然地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挪动着脚步。那天的我并未注意到我的母亲。不过如今想来,一个十几年来执著地送着一样外公爱吃的东西的我的朴实的母亲能有什么独特的“表现”、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号”呢?最深切的悲哀从来都只属于自己。或许她只懂得为从此将永远失去双亲而悲从心来吧!
毕竟,外婆的早逝留给母亲的是长远而揪心的痛。
由于外婆的早逝,唯一的男丁——舅舅不得不早早地成家立室。然而,姑嫂之间并不和睦。霸道的舅妈从来不会给正在发育的小姑们一顿饱饭。舅舅是一个典型的教书匠,有点才华却懦弱。无人做主的极度不安全感常常让姐妹几个拥被而泣。直至今日,每每提及往事,母亲从来都是哽咽不能言。尽管如此,母亲却从不迁怒或者说记恨她此生唯一的哥哥。曾几何时,盛怒之下的我气咻咻地嚷着:“要是我有这样的哥哥,不认也罢!”母亲却立即严厉地责备了我,脸上颇有愠色。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已经很少给我摆脸色了。我颇为惊恐,一时语塞。细想之下,原来是我太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心灵和她的语言、衣着一样简朴的母亲绝不会也无需在自己亲生女儿面前隐藏自己,唯一的理由便是我的无礼之言冒犯了母亲对她兄长发自内心的爱。原来,痛和爱在母亲身上可以融合得这样浑然天成。
原来,母亲是这样一个简单而伟大的女人。
金秋时节,游学的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打开收音机,赵咏华的《最浪漫的事》在耳边心田缓缓流淌。我问母亲:“您觉得这辈子最浪漫的事是什么?”母亲思忖了一会儿,说:“和你爸爸一起慢慢变老。老的时候,希望你和女婿带着美满的心情回家看看我们,不嫌我们脏,不嫌我们走路慢,不嫌我们没文化。我和你爸爸一起去给你们买菜做饭。你爸爸或许会骂我爱占小便宜,但是我不在乎。还有,女婿能陪你爸爸喝几口小酒。这就足够了。”我细细地想了许久,觉得母亲的理想简单得令我诧异。于是,想着她一生未出过远门,便问母亲:“我把让你和老爸出趟远门,游遍中国的山山水水列为我的理想之一。您看怎样?”母亲把脸转向窗台,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母亲幸福的脸庞。
放眼窗外,远处的阿哥阿嫂们在金黄的麦浪间影影绰绰。看着他们在麦浪间跳上跳下,我的母亲笑了,笑得温柔而宽厚,如一颗颗饱满的麦粒。然而,母亲只是笑而不答。
我恍然明了,原来我们才是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风景线。山水到处有,亲情却只在母亲与我们之间。对于母亲来讲,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实的风景线会越来越短,譬如外婆的离去,譬如外公的离去。看得够的是山水,看不够的是母亲和我们。
我激动地看着一缕缕流泻的夕阳,心里满载着金黄色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