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凝香
一
大概是几十年前吧,春天。
这是一个南方的小城。虽说是小城,却全然没有小地方的矫揉造作,一股掩不住的自然风流中隐隐显露出些许雍容之态,清新美好,空气里仿佛还氤氲着些甜甜的香气,让这小城里的人时时刻刻引以为豪,也让来这儿的人,满心欢喜,再也挪不开脚步,好像行人的双脚都已被麦芽糖糊遍。
7岁的阿冷正坐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的、长长的石条椅上。椅上还微微浸润着晨时的露水,缠着绕着的椅旁那些不知名的植物十分青嫩,绿意盎然,把叶上的圆水珠儿压得仿佛要喘出一口气来了。
阿冷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这个暖暖的早晨的一切,小脚漫不经心地晃动,却不留心在地上裁剪出了一幅斑驳的倒影。
阿冷在等着阿杰。
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那头好像传来了些欢快的、明亮的哨声。那声音像被风撩动的树条儿一般,时有时无地故意挠着阿冷的耳朵。果不其然,阿冷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却全然没有收获。怨念似地嗫嚅了一句:“阿杰怎么还不来呢?”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着身旁的那些小花小草。眼见毫无动静,阿冷懊恼地甩了一下手,低低骂道:“哎呀,真笨,真笨!”
不远处,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理着个小圆头的男孩子,驮着一身金色的阳光,正跳跃着向这边来。“阿冷!”人还没到眼前,阿杰的声音却已经欢欢喜喜地漾在阿冷耳朵里了。
“你怎么才来?”“喏,给你的!”“什么?”“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就这样,一只竹蚂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温顺地趴在阿冷小小的手掌心里了。
果然一如阿杰的预料,望着蚂蚱的阿冷笑了,甜甜的笑容简直要把一切都融化了。这时候,连风都静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
暖暖的阳光下,是两个暖暖的小人儿。
三
阿冷和阿杰就这样亲亲密密地长大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他们本就该一起似的。幸福的时光总是让人觉得无比飞快,好像桥头住的阿嬷常常说的:觉得一闭眼一睁眼,这巷子尾的阿杰怎么身子骨忽然地就打开了,简直是腾腾腾地往上长不喘一口气儿;而那巷子头的阿冷昨儿还像是一朵没开的花苞,今天怎么就成伶伶俐俐水葱儿似的嫩姑娘了?不仅如此,小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没有不赞叹的。
独有阿冷和阿杰,好像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似的,仍旧安安静静地见见面、说说话,只是没有了几年前玩的勾勾花了。你问他们会无聊吗?那可未必。就像井边洗衣的李家阿婶和吴家阿姨,常笑笑地说:“谁知道呐,阿杰是不是常给阿冷一串冰糖葫芦呢?”
阿冷虽说叫做阿冷,人却一点儿也不冷。脸上一年四季挂着笑,任谁见了都打心里觉着舒服。也常有东家问、西家问,这个时候的阿冷总是羞羞地笑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哩,是爹妈给取的呢!”然后,又急急忙忙端着盛衣服的盆子到井边去。若是有人故意问起阿杰,阿冷只会睁着黑亮黑亮的眼静静望着你,仿佛你一不小心就会跌进那深深的清潭里去了,你就登时忘记要问些什么了。
的确,阿冷的心中,并没有关于阿杰的不能说的秘密。至于到底是些什么,阿冷自己也不清楚,她常倚着树轻轻问着天边的云朵儿:“那你呢,你知道吗?你告诉我吧?”
四
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淡水一样慢慢淌过小城,也淌过阿冷的心里。可惜,一切都只是以为。
事实是,从某一天开始,阿杰好像就从小城里消失了。阿冷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好像阿杰变得模模糊糊,就像天际的云,变得很远很轻,渐渐就看不见了。再也不像从前的日子,连墙角的倒影都是两个人的。阿冷心中,说不清楚的拥塞,堵得慌。阿冷真想知道阿杰是怎么了,到底去了哪里呢?而不仅仅只是小城里的老人看到阿冷时叹息地摇摇头,说道:“多好的娃儿,惹了那麻烦,只好去那边了。唉,多可惜,丢下了阿冷这样的好姑娘……”阿冷不知道那个叫做台湾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她只关心,阿杰为什么不来找她呢?阿杰是不会不理她的呀,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当日子一天天从小城人谈论天气冷暖的嘴角处溜过,阿杰也渐渐被淡忘在小城人的脑海里了,如同小城里从未出现过一个叫做阿杰的可爱的男孩子。只有阿冷,或许只有阿冷吧,还总是会在巷子里孤孤单单地走着,想着阿杰的笑。没有了阿杰,阿冷觉得空荡荡的,说不出的落寞,常偎着巷子里老房伸出来的藤蔓想着过去。阿冷觉得自己和阿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
阿冷也不哭,她并不难过,大概阿杰早已住在了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了吧,轻轻放着,有时候和心里的他说说话。阿冷现在更加经常望着天空了,她想起阿杰淘气地指着天空的样子,嘴角就会自然地抿起笑容。只是仍会有那么一丝期许,阿杰,会回来的吧?
还是一样那么湛蓝的天空,阿冷正蹲着,拨弄着阿杰给的竹蚂蚱。没有预兆地,头顶遮了一片阴影。“阿杰!”阿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来。
可是,来的并不是阿杰,而是一个叫做阿恩的男孩子。
五
一切好像那么顺理成章,至少在小城人的眼中是这样。阿恩和阿冷的身影取代了曾经的阿杰和阿冷。很快,阿冷也成为井边洗衣的那么多女人中的一个。
阿恩去了外地,偶尔回家探亲,留下了阿冷和家里的许多娃娃。从某一天起,阿冷似乎把过去的自己连同阿杰统统打包深埋起来了,每天忙碌着锅碗瓢盆和灯下补衣,也有和阿恩的争吵,满满地填充了阿冷的生活。世景并不好,生活一点都不轻松,小城里的人也都忙忙碌碌,阿冷一个人,更是艰苦。
过起了柴米油盐的生活,时间就更像打滑了的轮子一样,快得让人无所适从。阿冷没有抱怨,也无从抱怨,一个人辛辛苦苦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偶尔,还会抬头看看蓝得很纯粹的天空,一如多年前一样。当然,还有那个树影下的阿杰——阿冷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想念。如果是,细碎的想念也常常是来不及舒展便被铺天盖地的琐事给瞬间淹没了。有时候阿冷也会望着映在水里的自己暗暗出神,默默感叹。原来,人的任何时光都是有限的,当某段时光不再属于自己,连想念都会是奢侈的。人的任何时光,只允许拥有一次。正因为是唯一,所以愈加珍贵。
没有人知道阿冷有没有再想过阿杰,因为阿冷和阿恩一直平静地生活着,并不曾让小城里的人觉察出什么。而阿杰就像一只越放越远的风筝,远得看不见踪迹,小城里的人宁愿注意自家的鸡是不是比昨天肥了一点,也不浪费气力去关心那样一个遥远的人。
六
战争,灾荒,动乱。
几十年的时间,并没有片刻的停歇,直到把阿冷亭亭玉立的背影打磨成似未满月的轮廓才罢休。到了这时,连阿冷的孩子们也已一个个像麦子抽穗一样呀呀地长大了,可阿冷却也渐渐地矮下去了……
七
阿冷和阿杰,就仿佛永远定格在画中的风景,纯纯的,没有一点儿尘埃,令人想起都会有满心的暖意,永远那么清新亮丽。一切,存于他们的记忆中,或许就已足够。旁人的喟叹,大概都是因为无可体验的悲凉吧。
我不知道阿冷眼中最后的风景是不是那个洒满了阳光的身影和竹蚂蚱,只是我真得深深感慨——为那平凡的人的一生中那段缀着些许遗憾的时光,尽管在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早已相隔了几十年的潋滟光影。
有人说,未圆满的生活才令我们如此念念不忘。若是阿冷一直那么幸福地生活下去,也许我们早已失去了对阿冷和阿杰依依不舍的耐心了。曾经阿冷有美好的时光,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和阿杰一起把贝壳串起来听海的日子。你会着急地问阿冷有没有再想起阿杰呢?阿杰到了哪里去呢?阿杰做什么去了呢?阿杰回来了吗?
很抱歉,阿杰没有回来。阿杰怎么了,没有人知道。
也许看到这里,你会有些许的遗憾。但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段时光,那么一个不怎么完美的故事,那么一些在表面看似中规中矩的生活之下藏匿着的令人欷歔不已的细腻。我想说生命的珍贵,正是在于这些感觉,这些可以说是大自然赋予我们敏锐感官所得到的最原始的体验。
我不想忘记,那些纯真的感触,即使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
我不想丢弃,那些本真的自我,即使在这冰冷麻木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