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悦宁
一
傍晚六点多的桂平，满街都是黄灿灿的灯光和湿潮的水汽。我们依然坐在车里，车窗关得严严实实，还来不及打开。我突然觉得我们暂时与外面那个正在喧闹吵嚷着、火烧火燎着的世界隔绝开了，听不到汽车不耐烦的鸣笛声，听不到人们的交谈、争吵、倾诉、叹息……整个世界显现给我们的只剩下一堆奇怪的表情。
清明，我们回桂平祭祖。“故乡”、“家乡”这一类文艺腔甚浓的词语我听来总感觉矫情和别扭。我称桂平为“老家”。
二
“老家”对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存在：一样本来毫无疑问属于你的物件，只因你某时某刻义无反顾地离开与放弃，它便从此变得遥远、神秘、陌生了。它是个又近又远的地方——明明就在你眼前，你却再也辨不清它美丽的斑痕与纹理。此时，“老家”真像那些你生命中无法再次走近的人。
三
同样是还乡。小时候，回桂平的路上我是兴奋的，完全不知道许多文学作品里所提到的“近乡情怯”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正处于既不老也不小的年纪，至少是一个愿意希望自己足够成熟的年纪。这次回桂平的路上，心情更多的是平静。我还注意到了父亲的神色，显得复杂而奇异，想来一如他此时的内心情感。会包含着些什么呢？会有沉重，会有骄傲和志得意满，会有深深浅浅的愧疚，也会有那些莫名其妙而又在所难免的追忆、追寻、追悔……
四
在桂平这样一个小小的县级城市，街道逼仄，人声鼎沸，我们开车行进的速度显得有点儿快。我们慢下来，目光淡下来，心情冷下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脚下的离合器时松时紧，汽车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前行，像在做一次仪式化的、充满敬意的云游。
五
途经石龙的时候，46岁的爸爸说起他21岁时流淌在这里的青春。那时的爸爸刚毕业分配在石龙的卫生院工作。爸爸指给我看他每天清早晨跑的路段，告诉我他那时骑行到遥远的白沙的小小壮举，告诉我他第一次独自出诊时的紧张与成就感……“后来就调到桂平啦，不然现在也不会有你的。”爸爸说。我想，还是会有我的，只不过我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另外一种形象存在；同样的，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倾听着爸爸的每一句感慨，想象着在1984年的世界里，他的生活是多么平平淡淡而又轰轰烈烈。现在我也21岁，若干年后，我现在经历的什么事件值得拿出来与我亲爱的孩子分享呢？
六
同奶奶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必须拼命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掉下泪来。这是我从一出生就开始依赖、亲近的人啊！每一次她都反复挽留我们再多住几天，每一次我们都不舍而又坚决地迈出门口。
七
这是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却又住在宾馆里。享受着宾馆舒适的一切时，自然而然开始想念外公家的葱茏草木，想念姑妈家的喧哗热闹……回到故里却住进陌生的宾馆，我们是不是无意中把自己变成异乡人了呢？
八
邻家小弟第一次看到桂平满街都是的三轮摩托车时掩不住满脸的新奇，坐上去后更是兴奋不已：“真像鬼子进村！”他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没有怪他。那时是清晨，我知道他是喜欢乘着车疾驶在无人的街道上那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想起大中城市里的出租汽车，它们和大中城市的市民一样日益“升级”，自以为矜贵。然而堵车时，出租车在拥挤繁忙混乱的公路上爬行，像一个日显迟钝和笨重的中年男人。出租车前头总有一个冷冰冰的计价器，你沉默或者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可有可无的话时，它上面的数字却一声不吭地变动着。
桂平这样的地方似乎真的不需要出租汽车。桂平的三轮摩托车不计其数，不知已经沿用了多少年。三轮摩托车使我不会因腻人的汽油味而感到头晕、疲乏，它亲切、为每一个敏感柔弱的人着想，简陋却又舒适得恰到好处。开三轮车的大叔大婶一般都是粗服乱发，在呼呼的风声和隆隆的马达声中，他们用我所熟悉和习惯的桂平白话和我说一些本地发生的故事——一些我已无法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事。
多少年来，风吹日晒，三轮车载着我抵达一个个带有温度的地方。这些地方不止一次地让我产生回归的欲望。
九
再美好的时光也不可能因我的留恋而长驻，所能做的只有用不同的方式进行记录，再整理成一份以供怀想的材料。我多么希望常有机会从自己忙碌纷扰的生活常态中出走，回到这个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遥远、神秘、陌生的地方。我将被它的一切填充，被它的一切感动。看着那些刻意或随意制造出来的影像，我不知是不是感到了幸福，或者是不是想轻声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