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洁
顾随曾云:“诗人有两种:一、情见,二、知解。”情见就是情,知解就是知。诗中最紧要的便是情,情必须真,若无真情则不能成为一首好诗,恰如王静安之言“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诗中之思须经过情之渗透、过滤,诗人情感和思想在诗中打成一片,形成一种感发的力量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感化读者。苏轼的理趣诗便是情与知浑然一体的结合,于情中见知,自然而然,毫无忸怩作势之态。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之所以苦苦沉浮于荣辱之中,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不识皆因不晓天涛海风曲,也染人间怨断声。而苏东坡凭竹杖芒鞋,吟啸徐行于中国一千多年的历史当中,皆因他静而达的胸襟怀抱,静而能不被外物所转移,达而能对生死、毁誉、贵贱有一个超然的态度。清代张道于《苏亭诗话》写到苏轼诗中反复出现“吾生如寄耳”这一句,“寄”乃寓居之意,即谓世界对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来说,大到宇宙洪荒小到芝麻绿豆,皆非永远地停留,不过是短暂地寄居人世,正如李白之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因而,苏轼才发出“吾生如寄耳,何者为吾庐”之惊问,又在在朝——外任——贬居起起落落中寻到答案——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人生乃一场寄遇,寄居于何处,于何处迁徙,又于何处羽化,皆为不定之事。寄生于身,此身却为不定之所,得以永恒的是实在的人性,苏轼有诗曰:“平生寄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苏轼积极入世,却不为名利荣辱所累,以静而达的胸襟纳万物之境,应万物之变,循万物之理,将儒家的忠义持守与老庄佛道的超然旷达结合,直接避开“仕”与“隐”这千古情结,如风之行,如水之流,浩然寄居于苍茫人世中。既是雪泥鸿爪,短暂寄居于人世,回首向来萧瑟处,必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正因如此,苏轼遇雨不怨不避,烦恼痛苦在他身上不是负担,而是力量,“不断烦恼而入菩提,不借外力来打破,更加自由地投入到事物的开显之中,宅心于一个内在的精神空间,在他看来,寄遇不仅仅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更是人生真实的生活状况。
苏轼一生经历三次贬谪,地点愈来愈远,生活愈来愈艰辛,年龄也愈来愈大,然而他的心境也愈来愈旷达。初到黄州,苏轼即作诗“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纵然贬谪于海南居无定所,可他深明这不过是偶然留指于人间,便不计鸿飞何处,写出“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坦然之气(《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人人困蹇驴嘶”,他从人生的大喜大悲中反复体验,才领悟到人生的底蕴和真相——“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不如两相忘,昨梦那可逐”(《和王晋卿》)。如果缺乏内在的坚定和洞达,一个凡人很容易被打垮,然而,他却领悟到生命是如此富有诗意地寄居于人世。
有人称苏轼为人而仙者,皆因他不以物为行役,不超脱于物外,不沉溺于利内,恰恰独立于万物之中。他的作品当中大都涵盖了“吾生如寄”的思想,这位人而仙者,恰是通晓古今历史之流变,生命之本质的凡人。“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念奴娇·赤壁怀古》),当时于赤壁英姿豪爽指挥若定的周郎,与那乱世之雄,超人之杰的孟德,偕同那场轰轰烈烈的传奇之战不都在历史长河中逝去了吗,周郎与孟德何尝不是短暂寄居于人世于雪泥中留下鸿爪印记,浅浅一印便被漫天白雪掩盖,而长存于人世的是实在的人性。“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短暂人生,何苦空羡长江之无穷,明月常垂,超脱于物欲生死之外,坚守心中那“一若志”,借寄遇于人生而通往独存于人世之途。东坡虽仕途不济,世途却通达,虽似周郎孟德般灰飞烟灭,却与他们长存于历史洪流中。
古往今来,并非只有东坡一人洞察到人生如雪泥鸿爪,众多诗人都不断丰富着人生寄遇这一主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春江花月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高唱道:“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诗人如哲人般,思考人生意义诸如此类深奥问题,只不过他们用诗意的方式将生活真谛娓娓道来,并不是消极埋怨于短暂人生无以倚仗,更不是终日抒恍惚不得志之感慨。而是背负着青天脚踏着大地,豁然行走于凡尘中。
偌大的世界,而我们只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