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曾有诗句“初樱动时艳”,樱花一出便艳,或者樱花在风中拂动而娇艳。
又有赵师侠的《采桑子》写道:“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
在春天里最早开放的樱花,常被用来比喻春心,象征爱情。因为它淡雅、素洁、纯净。樱花不似梅花的孤冷,也不像牡丹的浓烈,它似有若无的色泽仿佛从雪中淡入,又像天使红的珊瑚,粉嫩羞怯。
每个人真正与人世初遇时,都会羞怯。羞怯是因为陌生、害怕,又难以回避。生生地进入人群,生生地与不同于己的人照面,遭遇尴尬,不知所措,因生而涩,因生而疼,但并无遮掩,寻不到保护,只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这就是一种羞怯的美,稚嫩的美,单纯的美。
单纯因为羞怯而得到证明。
初樱就是这样一种美,在与春天最早的相遇中呈现。
东方人极喜欢这样的美,男人从少女身上寻找害羞,女人从男子身上寻找沉默。然而,初樱的花期是短暂的,短暂而决绝。如果风尘弄脏了它,零落成泥碾作尘,它就失去了价值。所以,日本人拿樱花来象征武士坚贞的品格,也拿樱花来寄托男女纯洁的爱情。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樱花本来是白的,樱花之精看见一个随舟漂泊而来的异乡男子,便从树上下来,化作一个曼妙少女,少女尽管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返乡,但还是爱上了他。在短暂邂逅相处的日子里,他们日日夜夜在樱花树下说话,相拥相亲,他们尽情享用属于他们的每一天。终于有一天,男子告诉少女,他不得不走了,女子只说了声“哦”。很多很多年以后,男子回到樱花树下,可是少女已经死了,知情的人告诉他,少女死时留下遗言,说要用她伤心的眼泪将樱花哭红。男子对着樱花说:“你为什么要死呢?我说好要回来的,我真的回来了!”说罢,拔剑自刎,他的鲜血与她的眼泪合在一起,将樱花染红了。在这个故事里,白色的樱花隐喻纯洁,而红色的樱花隐喻爱情。爱情是死亡,以死亡达到永生,将红色传下去,令世人年年岁岁可以看到。
东方人追求一种干净而决绝的美,其实那不过起于一种对陌生的不置可否,它需要羞怯来证明。
初樱是美的种子,美的种子是单纯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单纯出来的,在成熟人生的历程中不断返寻这种单纯,不惜重金追索这种单纯,越成熟越向往单纯。这说明我们内心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牵扯着人生回望。人生不是前进的,恰恰相反,却是回望的。所有前进的努力,都是为了回望,回望初樱的美丽,种子的单纯。
单纯是美丽的,但同时是可怕的。单纯的心理难以战胜陌生的遭遇,在以羞怯和尴尬来对抗“异物”时,往往不置可否,以至于自害自杀。比如麝这种动物,当它发现猎人追击它时,会咬掉麝香。还有海底的鲸,当它们听见陌生的声音时,往往会选择集体自杀。陌生的触碰,会让含羞草卷起来;陌生的冲撞,也会让有些人羞得想寻死。所以,大和民族的武士抉择剖腹自戕,从潜意识层面上来分析,也跟初樱的羞涩不无关系。生理和心理的羞涩,导致文化和精神的羞涩。羞涩,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地方。这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难道还有比死亡更隐秘的去处吗?
而人们,大多数东方人,都居然向往这样的美丽。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向往这种美丽的人并不希望他钦慕的对象自杀,他只是想看见这种自杀终极的最浅层指向,那就是羞怯,生涩。只有单纯的人,对世界充满陌生感的人,才常常羞涩。而入世已久、经事老练的人,几乎已经忘记羞涩的感觉。人们从根本上是不喜欢熟门熟路的,也不喜欢圆滑沉着。所以,记得羞涩,保留一点羞涩,是保持长久动人之美的秘诀。
唐诗中有这么一句:“昨日南园新雨后,樱桃花发旧枝柯。”树枝已经老了,老得很久了,但樱花可以是新的,一轮又一轮新鲜的。其实人生也是这样的,陈旧的身躯早就不堪重负,但初樱的种子并没有败坏,它只是随着岁月深植在生命的根底,它需要被唤醒,哪怕醒过来一时,这一时将激发全身的美,异乎寻常的美。
你在老年的时候遇见过青年的自己吗?你还记得你曾经从太过善待你的人身边逃跑吗?你为什么看见少男少女痴情热恋就落泪?是什么让你在隆冬的夜晚突然出门,绕着环城公路彻夜独步?你已经心硬很久了,可是你抬头忽然看见满树的樱花盛开的时候,竟然泣不成声!庞德的诗《地铁车站》写道:“人群里忽隐忽现的张张面庞,黝黑沾湿枝头的点点花瓣。”
或者我们已经不习惯羞怯地对待事物,但初樱般美的种子是不会死去的。如果你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并执着于美丽与生命共存,那么,你总会适时唤醒那颗种子,依靠种子去生长去突破眼前的困境。美就是这样一种事业,总要拨弄老茧和厚壳,以摇动在它们底下的生疼。我痛故我在,疼痛是活着的证明,疼痛与美丽并生。如果你再也不会疼痛了,完全麻木了,不仅自己遗忘了羞怯,甚至也不懂他人的羞怯,那么你就死了。而这样的死,并不是单纯的极致带来的坚贞,这样的死是耳聋目盲、机体和精神的毁灭。其实是没有黑暗的,黑暗是给光明留出的空间。其实也是没有丑陋的,丑陋是承托美丽之轻盈的底座。
在日本,还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说有一个仙女叫木花开耶姬,某年十一月从冲绳出发,一路经过九州、关西、关东等地,来年五月份抵达北海道。她一路行走一路播撒种子,凡她经过的地方日后都长出了樱树,盛开出樱花。人们为了纪念她,就叫她樱花仙子,而这就是日本国作为“樱之国”的来历。
这个传说是关于种子的,非常切合我们本章的话题。初樱,就好比美的种子。没有种子,美如何发端呢?
初樱的种子,至少在东方包含了这样的信息:单纯,为了保护单纯,选择拒绝异端。拒绝的两个极端,一是害羞,一是自绝。美之生为疼痛,而美的代价是死亡。
然而,单纯是有不同质感的,每一种质感呈现的意象也是不同的。
单纯的清澈,这个比较好理解。清澈见底,什么快乐、难过、欲望、愤怒都毫无掩饰,从眼睛里、举手投足间赤裸地流露。你看那些西方橱窗里的广告,男女模特并未见得有多好的形容硬件,这个眼睛小了,那个脸盘过于骨感,眉毛浓了,下巴颏宽了,都难抵表情和眼神毫无遮拦的纯粹,因纯粹而勃发生机,而个性鲜明。你实际上并不是被相貌吸引住的,吸引你的正是清澈,水一样、水晶一样的清澈。当你对周遭的环境以及人们的议论纷纷无所顾忌的时候,你的坦然是可以胜出的。少男少女经事不多,或许不自觉地就清澈着,而成年人、成熟老到的人如何清澈得起来呢?其实,作为涉世已深的人,没有必要故作姿态去扮演清澈,或者刻意表现清澈。你只要记得那清澈的感觉,并赞羡清澈的存在,那就足够了。认同清澈本就等于清澈。人的心念会影响到日常的细节,清澈是非常微妙的质地,它在世故的生活中会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慢慢将你的外形盘摩得细腻如沙。
单纯的愚拙
愚拙的,敦厚的,反应并不机敏的,因无感、慢感而表情麻木的,这也算一种美吗?孔夫子的弟子问他,什么是仁爱?夫子回答说,就是说话慢。弟子又问,说话慢就是仁爱?夫子又答,做起来那么难,说出来还不慢点?这就是所谓“讷于言”。讷,在我们中国的传统中,一向是美的境界。因为它与仁爱联系在一起。仁爱的人是有光辉的,光辉缓缓而温暖地照耀他人,渐渐地,这就成为一种光彩。有什么美会大于美的光彩呢?任你多少美的筹措、美的布局,如果不放出光彩,还有什么价值呢?有的人生来愚拙,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三拍,可是他像金石一样,像大山一样,像宽阔的河流看不出波澜一样,因愚拙而见安详,而见从容。纯纯的愚拙,惹人心软。
单纯的热情
人群中总有那些一点就着的人,给点阳光就灿烂,什么困难的事挫败的事都在他的热情中冰释。慢慢地,你似乎缺不得他,靠着他获得交流的气场,他不在就不热闹了,也不兴奋了。他的存在将生活中积极的因子推涌起来,成为欢快和信心的保障。李白是这样的人,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充满这样的气质,雪莱的吟咏富含激情,徐渭的字画酣畅淋漓。热情,从来不需要转折,一泻千里,横刀立马,潇洒倜傥。没有谁不被热情感染的。当热情出现在生活中,人体就好比导体,将电光和热量传播到他人。或者你并不是热情的人,有时甚至讨厌过分的热情干扰了安静,但你一定有过热情,存在着热情的一面。这样单纯的美好不要拒绝它,可以慎用它,可以悲情万种、沉郁良久,进而在关键的时刻表现出一点来,画龙点睛一般,点到为止。
单纯的忧伤
忧伤,让多少人叹为观止!忧伤会令人难过,但忧伤的表现却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忧伤是一种感情,当人的身上总带有一种忧伤的感情色彩时,人就触动了别人。触动,是最不容易做到的。而单纯的有忧伤感的人,并未刻意去触动人。一切刻意的触动,都会无功而返,就像那些说教的烂电影一样,非常想触动人,但使用了复杂的技巧和繁复的包装,结果适得其反。保持天然的忧伤,因为存在的不如意和经历中的失意,忧伤油然而生。不要去修补它,也不要去怀疑它,让它全然呈现出来。古人说:“小人但咨怨,君子惟忧伤。”忧伤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种高贵的品质,如风信子一般,是阿波罗的朋友海新瑟斯毙命时伤口里涌出的花朵。《诗经》中有一句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忧伤是需要懂它的人才能品味的。里尔克的《秋日》中写道: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这就是一种忧伤。忧伤的人,是美丽的。
单纯的浪漫
我们常常将浪漫理解成虚浮的标签。其实浪漫的原意是传奇,神秘莫测,远方和奇异。一个人有不同寻常的经历,有难言的隐秘,又或者有神秘的经验,这都是浪漫气质不可或缺的因素。所以,浪漫看起来总是远离我们的生活,有时完全在我们的生活之外。远方和异国情调,在熟悉和麻木的生活场景中跃入,会立刻打动我们。我们需要陌生。浪漫也是一种陌生,初樱般的陌生。陌生,从时间上成为间隔,从空间上成为远方。你的奇异在你看来是一种隐秘,一种让你产生不可告人的心理的压抑,而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不同的经验。人们需要与日常循规蹈矩不一样的经验,因此,一点点异常,一点点神秘,你要好好保存,它们构成了无限遐想的单纯浪漫。浪漫是一张无目的的单程车票,浪漫也是一次无缘故的离场缺席,浪漫有时是一种意想不到的生硬闯入,浪漫是无法解释也无须解释的突然决定。
单纯的执拗
执拗看起来是一种性格,但执拗而执着,执着而偏执,就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其实单纯的人都执拗,无论单纯的清澈、愚拙,还是单纯的热情、忧伤,抑或单纯的浪漫,在根底上都发源于执拗。美作为不同的种子,所谓不同就是根性具有趋向,趋向就是不可逆转的倾斜。种子是靠着这样的倾斜才获得性状的。往暖了倾斜,才获得黄、橙和红的色彩;往冷了倾斜,才获得蓝、绿和黑的色彩。执拗带领你非红即黑地鲜明。执拗是一种力量,是美的动因。任何人,作为具体的存在,都是天赋中的这种动因带着你呈现。如果动因停摆了,美就会损失,就会含混不清,就会被不属于你本来质地的其他质地所掩盖。当然,执拗是伤人伤己的,可是,这世间哪有无伤的美丽呢?
初樱,就是这样,这样以疼痛甚至死亡为代价,将不同的单纯表现为不同的美的种子。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