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总是在叶子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开了。
人生出来就是美的,人生出来就是丑的。美和丑并生,才是真实的人。
没有叶子衬托的梅花,就像没有装扮的素颜,赤裸裸呈现本来的美。这样的美,在凛冬之日没有被摧残,证明了我们天生就被赋予美的精神。美的精神就是美的本质,与生俱来,每一个人在降世的时候都拥有一份。但每一朵梅花都不是完美的,都有残缺,也都有生气。人的美也是这样的,或短或长,十个指头并不一般齐。
梅有瘦的,有硕大的,有赤艳的,有玫红的,更有暗香浮动的,也有寡淡无味的。就像人的性情,勇、怯、急、缓、直、曲不一;就像人的身形,高、矮、腴、纤、宽、窄不同。但哪一样都是特别的,都是无可替代的,都是天赋质地的纯净美丽。说香的更好,难道红的就不好吗?说高的秀丽,难道小巧的就不玲珑吗?所有的天赋都是绝对的,但所有的评判又都是相对的。勇武生出英气,怯意生出婉转,在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境遇中,任何一面都是对另一面的超越。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冷的孤独也蕴藏着凶险。没有一处优点是绝对的优势,也没有一处缺点不蕴藏着好处。
本来的,都是美丽的。只是我们常常忘却本来的面目。来了一阵风,将花瓣吹落了,我们看到残缺的梅花;飘来一片灰,将红色遮蔽了,我们看到染脏的梅花。生活和社会就像风尘,将梅花本来的样子改变了。如果我们失去了本来的质地,扭曲了本来的样子,由着入世的积习将本性遮蔽了,那么天赋之美就无法显现,就变得怪异和丑陋起来。所以,美的追求,其实并不是将既存的样子改变,而恰是努力去除尘灰,回到本来的样子。
太多的人,记不起原来天赋的美丽,总以为添加、遮盖或改造现在的样子,就会变得美好。其实,当尘灰已经蒙蔽本质之时,一切改变之举只会让尘灰一层覆盖一层,变得更厚更沉重。那么,去除尘灰,回到本来,就一切都完美了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去除尘灰,恢复本来,只是认识的开端。本来美只是种子,种子需要浇灌培育才会成长。如何浇灌培育,如何在成长中壮大,都是关于美的学习和实践的重要步骤。在下面的章节,我会围绕着这个话题不断展开,这里,我只想就美的本质先进行探讨。因为,只有认识到美的本质,才可能对美的发现、美的驻守、美的成长和美的结果有真实的理解和作为。
净度和零度
宋人黄庚写《梅魂》:“的的孤芳冰气魄,疏疏冷蕊雪精神。”意思是说,梅花好比美人的魂魄,而这魂魄是孤冷的。这就是对梅的精神的阐释。
什么是美?它首先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没有附加,连绿叶都还没长出来,枝头还是空荡的时候,梅花就先绽放了。那么,梅花就是纯粹的象征。先有美的精神,才有美的骨肉。所谓孤冷的精神,不要单从孤独和冷傲去理解,应更多去体味净和零,净度和零度,意味着本来未受污染之前的原生态。孤冷的精神,并不是用态度和立场来支持的。孤冷,仅仅是起点。不要小看起点。如果连起点都没有,如何伸展出去呢?美的精神,归根结底是一种起初的存在。我们说,不忘初心,这四个字能帮助我们理解另四个字,就是不忘初性。起初你来到世间是怎样的,你就是怎样的。你的命运只是放大这种怎样,而不是出离这种怎样。你的悲剧是忘记了你的初性,在社会生活中跟着文化和环境的态势去追随他人的要求。是的,也许社会正流行修长的身形,但身高不够的你,哪怕增高,哪怕接骨,都无法改变你因添加尺寸而带来的窘迫和尴尬。与其尴尬着具有高的尺寸,不如自由地在原来的尺寸中张扬纤巧。美的精神,就是坚守净度和零度的自我,相信这种精神先于美的外形而存在,矢志不渝地,不离不弃地,按照这种精神去提升。如果你放下心来,相信自己原初拥有的最好,那么你就获得了净度和零度。这就是中国传统中一直说的孤冷。因此,人人在自己的起点上,以这个起点为中心,都将是感人而不屈的。冰的气魄和雪的精神由此贯穿你一生,你将立于不败之地,将获得不可战胜的力量去左右别人的评判。
抽象和具体
人说海伦是古希腊最美的女人,美得惊天动地,绝伦无比,以至于特洛伊和希腊两国为她打了十年仗,然而,两国人民和贵族却都无怨无悔。海伦究竟有多美呢?《荷马史诗》中并没有正面描述她的形象。然而,荷马全部的史诗就建立在海伦的美之上。在史诗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当战争进行到第九年时,希腊联军兵临城下,特洛伊危在旦夕,特洛伊的长老们坐在望楼上,他们看见海伦来到望楼上面,便彼此轻声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两国的男人们为这样一个女人流了许多血,没什么可以抱怨的,啊,她看起来就像是永生的女神。
德国人莱辛说:“能叫冷心肠的老年人承认为她打仗是值得的,有什么比这更能引起生动的美的意象呢?”所以,他认为,后世对海伦之美的细细描绘,封杀了人们的想象空间,是非常愚蠢的。
有一个画家叫伊夫·克莱因,他画了一幅画,只有纯纯的蓝色,并无任何具体的形象和线条,有人说,这就是海伦的美,这种蓝被称作“克莱因蓝”,也称作“海伦蓝”。海伦的美,就好像希腊的天空、希腊的海,纯澈无底,没有杂质。
这显然是一种抽象,可以用后世人们的想象去无穷填充。人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从抽象降生到具体,多少就有些偏离。就好像我们意念中的树是一棵完美的树,而具体到我们看见的树,每一棵都那么不一样。这就是抽象和具体,也就是理想和现实。它们之间是有距离的,但再远的距离,都存在着相互对应得上的部分。
所以,本来之美是一种精神,一种理念,一种抽象。每个人从根本上都以此作为衡量美的标准。
说潘安有多美呢?潘安外出,所到之处,女孩子们只要看见他,就都争先恐后地跟着他,给他送花,给他送水果。每次空车出去,回来后车上已经装了满满的花和水果。
宋玉有多美呢?从他的《登徒子好色赋》中可以知道,宋玉的邻居家有位绝色美女,这位美女美到什么程度?身材婀娜,肌肤如雪,腰细齿白,但就是如此美艳的女子,每天都要偷偷趴在墙上偷看宋玉,而且一连看了三年。
那么,卫玠又有多美呢?史书上记载,他面似桃花,白若凝脂,人称“璧人”,就是如白玉璧那么洁白酥润。又说他体弱,二十七岁那年出去玩耍,被一群女子团团围住,她们争相欣赏观看,他生生被吓住了,回去后不久就得病死了。
这样的美,似乎具体了些。其实,但凡我们可以看见的美都是具体的,具体来自于抽象,以抽象为标准各自出落得有差异。差异就是淡一点的、浓一点的克莱因蓝,就是这里深那里浅,这里干净那里染脏的海伦蓝。不论怎样蓝法,底色总是蓝。所以,一切以蓝为出发为标准的多种差异蓝,都是蓝,都是美,即与理想有距离有差异的美。我们未生之前是抽象的,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具体的。所以,海伦也是具体的,只是她所处的年代,史诗中的敌对两国将她的具体认作为抽象,认作为理想的美。这就产生了一个可能,即我们每一个来到这个世上的人,按照自己的具体都指向理想,却不指向别处。那面似桃花、白若凝脂的璧人,是一种极为具体的存在,或者在今天,这样的男子不会被看作有多美,甚至大众认为这是一种“娘炮”一样的残缺。是啊!具体是相对的,此一时彼一时,好在再怎么不可确定,都确定指向抽象。
我这么将美从抽象下降到具体,又从具体论证其指向抽象的必然性,都是为了说明人与生俱来的长短都是与理想中的标准的距离和差异,但归根结底都是来自于抽象的理想,来自于梅的精神。
因此,不论你高矮胖瘦,都是不足的、残缺的、过度的、剩余的美。本来美就是这样的,它是具体的美,是在岁月和环境的相对中沉浮的。于是,人人获得了机会,获得了去靠近抽象的理想标准的机会。
残缺和过头
罗丹曾接受了法国文学家协会的一份订单,为已故文学大师巴尔扎克塑像。有一次,另一位雕刻家布尔德尔来拜访他,看到罗丹塑造的许多巴尔扎克雕塑中,有一件的手被塑得十分精彩,不由得赞叹不已,并久久地凝视着这双手。罗丹发现了这个情况后,做了一件人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巴尔扎克原本完美的手消失了。他砍掉了那只手!
这是一则众所周知的关于整体和局部美的故事。但无论整体多么重要,我们最终看见的却是一件没有手的塑像,即一件残缺的作品。残缺会是美吗?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唱歌。一次在酒吧里说最近自己写了一首新歌,便唱给大家听。真的很好听的新歌,令人喜出望外的美好。但接着,他又唱了一遍,大家显然热情就没有那么高了。然后,他再唱了一遍,一共唱了三遍。第三遍的时候,应者寥寥,大家似乎已经有点烦他了。这就是过头,所谓审美疲劳了。
残缺令人遗憾,过头冲淡了精彩。
我举这两个例子,不是为了说明适中和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有多好。我只是想说,我们总是难以避免此身存在的不足和过度。因为存在就是具体,生命就是具体,凡是活着的事物总是残缺和过头的。本来美也是这样,总是带着这里的残缺和那里的过头降临世间的。所以,正像本章开头时我所说的,人生来美,也生来丑。或者我们按照美的精神的定义来看,丑是不存在的,只是与美的理想相差甚远的一种美。那么,实际上,一切生命体,总是以近于理想和远于理想的真实情况出现的,这种近和远广泛存在于一切方面。我们做不到让现实等于理想,但我们可以调整现实与理想的远近关系。当这种关系发展到协调、得当之时,美的结果便产生了。瑕不掩瑜,瑜不掩瑕,浑然一体。
主张本来美,是为了突出这样一种观点,即无瑕之瑜或去瑕之瑜是不存在的,是妄想。人朝着美和更美的方向靠拢,是在承认残缺和过度的本来条件的基础上所做的努力。离开本来美,就是离开美的理想和精神,就是离开存在和先决的长短不一的条件,就是灭亡。
一切外在的、后来的、他人的、社会的资源,都可以为本来美的发育成长以及结果所用,但仅仅是所用,绝非所是。是只有一个,就是你的存在。你怎样来的,就将怎样去,你不可能违背你的条件而做硬性改变,你只能按你命中所给的基因放大或者缩小,并在成长的运动中应时应地地去协调好放大和缩小。
这是从本来美出发的美学观,相信美的精神,相信美的条件,相信可以借助各样推力来驻守和焕发美的成就。
本来美发自于美的精神,但与美的精神保持着距离。我们需要调整好距离,在适当的距离中成为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