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好像也会跟着垮台”
明治四十五年(1912)的夏天比往年闷热,七月十九日的白天,阳光特别焦炙,气温在摄氏三十四度上下。夜半,天皇病情骤变,翌日下午,“天皇垂危”的号外在日本全国满天飞,令六千万国民受到非比寻常的打击。
股市价格因前景不明而暴跌。电车驶至日比谷半藏门前时,均慢速行驶;皇居护城河附近的三宅坂十字路口的轨道也铺上破布,不让噪音传进天皇病房。皇居二重桥前的广场,昼夜挤满了跪在地上祈愿天皇病愈的人。
有人说:“我是明治中期出生的人,随着明治时代而成长,始终相信明治时代永远不会结束,这下,我感到日本好像也会跟着垮台。”
但是,天皇的病情日趋恶化,二十九日上午六点,终于陷入危笃状态,相关人员几乎每隔三小时发表一次病情。正午,天皇四肢末端出现暗紫色。三十日上午零时四十三分,天皇因尿毒症恶化及心脏停搏,终于逝世,享年五十九。明治时代也在此闭幕。随后,皇太子嘉仁[2]于三十日上午一点,举行三种神器继承仪式,年号改为“大正”。
众多国民为明治天皇驾崩而悲叹,感觉似乎失去了“决定国家意志的核心”。根据当时的文章描述,据说连夫妻吵架时,只要有一方说出“天皇陛下都死了”,吵架便会立即中止。
想想,明治新政府当初为了向日本国民推销“天皇”的存在,绞尽脑汁费了不少功夫。而在明治这一代的四十五年期间,最后还让国民主动跪在皇居二重桥前广场祈愿天皇病愈,就培育天皇地位这点来说,明治政府算是做得非常成功。
不过,东京市民中也有人开着汽车,发出喧嚣喇叭声,沙尘飞扬地驶过皇居。这些人完全不关心天皇的病情,有些是在练习汽车驾驶,有些则带着艺伎出来兜风。更有人拿到号外后匆匆读了一遍,便当场撕毁或揉成一团丢弃。
大正元年(1912)九月十三日下午八点,皇居响起一声信号炮声,载着明治天皇灵柩的汽车自皇居出发,驶向青山葬仪场。与此同时,日俄战争的英雄、学习院院长、陆军大将,拥有伯爵爵位的乃木希典[3]及其妻子静子夫人,也在家里自尽。
德川幕府于江户初期即禁止臣下殉节,没想到三百年后,明治国民眼中的“军神”竟主动恢复此旧习。
在国民陷于沉重心情的大丧之日,又传出乃木希典夫妻自杀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雳,震吓了许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不过,随着日子的流逝,赞美声逐渐增多,最终还盖了不少座乃木神社。
日本作家志贺直哉在当天的日记如此记述:
“听到乃木先生自杀的消息时,我当下感到这家伙很愚蠢,就跟下女或其他人因考虑不周而做出什么事时的心情那般。”
这段话,应该含有对明治时代的批判吧。
失去世上唯一知音的乃木希典
明治四十五年(1912)九月十三日,日本举行明治天皇大丧,灵柩预计在下午八点驶出皇居,信号炮声响起时,乃木希典夫妻各自留下辞世句诗歌,双双自尽。
乃木希典的辞世句,大意是“现世神离去,吾亦追随大君,去矣”。其妻静子夫人留下的辞世句则为“闻君出远门,行幸无归路,遭逢今日变,哀伤不已也”。
乃木大将本来留下遗书要静子于丈夫死后,搬到东京中野去住,但夫人静子也选择了自尽。她在辞世句中写的“遭逢今日变”,意指天皇及丈夫两人。乃木夫妻的自尽太突然,大出众人意料,但是从遗书中多少可以理解乃木为何选择殉节之路。
也就是说,乃木希典深知这回的殉节自杀行为罪不可赦,因而在遗书中说明:“明治十年战役失军旗,其后努力等待死得其所,却一直苦无机会,”并说,“蒙受过度的优待直至今日,如今我已衰老,无法继续效劳,接到悲痛消息时,便已下定决心。”
遗书中提到的“明治十年失军旗”,指的是在1877年平定内乱的“西南战争”[4]时,西乡军夺走联队旗的事件。当时,乃木率领有二百名官兵的小仓第十四联队,在前往救援熊本师团途中,遭四百名西乡军袭击。因寡不敌众,联队旗手战死,西乡军夺走联队旗,还挥舞军旗向乃木炫耀。
身为联队长的乃木打算夺回联队旗,经部下极力规劝才勉强放弃念头。天皇亲自授予的联队旗,可以说是联队的“灵魂”,在战场遭敌人夺走队旗,对军人来说是一种耻辱。
事后,乃木写了一封请罪书给总指挥官,不料,回信是“不予过问”。乃木没有受到丝毫处分。乃木自咎不已,几度企图自杀,都遭及时阻止。这件事成为乃木三十多年来的心灵重担。
此外,乃木还欠了明治天皇一笔债——日俄战争时的失败。
明治三十七年(1904),乃木担任第三集团军司令官,负责
指挥一般认为难以取胜的旅顺会战。第一次总攻击,死伤者数一万五千八百;第二次总攻击,死伤者数三千八百。两次都以失败告终。乃木的长子也死于野战医院。
消息传回日本国内后,痛骂乃木无能的信件蜂拥而来,陆军内部的指责声也日益高涨。陆军总参谋长山县有朋[5]终于决定替换乃木,向明治天皇上奏意见。然而,天皇却回说:“那样的话,乃木绝对活不下去。”
在当时所有陆军将帅中,明治天皇最看重乃木。明治天皇的意思是:连乃木都陷于苦战了,其他任何人也不可能成功,反倒会失败。第三集团军在乃木的统率下,团结一致正在竭尽全力克服所有困难。正因为是乃木统率,才能坚持到今日。假若换下乃木,责任感强的乃木一定会负起牺牲多数部下的责任,切腹自杀。你要我杀掉这样稀有的良将吗?
山县听后,只能惶恐退出。调职一事便就此作罢。
之后,乃木毅然实行第三次总攻击,最终以一万七千死伤者数及次子的战死,换来俄军的全军覆没,攻陷旅顺。如此,乃木于一夜之间从世人口中的“无能将军”,晋升为“凯旋将军”。但是,对乃木来说,明治天皇才是唯一的知音。
失去这世上唯一的知音的乃木,等于失去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总之,这位“最后的忠臣”的殉节行为,给予世人极大打击。森鸥外[6]更一气呵成写成短篇历史小说《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假托小说对乃木的殉节表示理解。
时代转折点的象征
只是,这个时代毕竟不是江户时代,并非每个人都像森鸥外那般持赞美论,舆论对殉节的是非沸沸扬扬,《中央公论》甚至特地编排了殉节专题。
我想,任何人都能存在于自己的时代中,但要“为时代而活”则很难。更别说“为历史而活”,并对自己存在的历史发展做出贡献。乃木基于自己的信念,以殉节这个手段,从“活在明治时代”的某个存在,纵身一跃成为“为明治时代而活”的存在。姑且不论殉节的是非对错,他的信念确实令人敬佩。
乃木的殉节,正是时代转折点的象征。
附带一提,清朝改革派政治家,亦是伪满洲国“建国”参与者之一,后出任伪满洲国“国务总理”的郑孝胥(1860—1938),在其著作《海藏楼诗集》留下一篇《吊日本大将乃木希典诗》(1912年):
壬子秋八月,日本葬其天皇,大将伯爵乃木希典夫妇皆自杀,列国惊叹。日俄之战,乃木以第三军攻克旅顺,名震一世。其二子皆战死。素喜为诗,或传其军中之作云:“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又云:“愧我无颜见父老,凯歌能得几人还?”甚有唐人格法,远神笃意,入人肝脾也。
性情挟礼义,勃然在一发。百世犹兴起,壮哉此贤匹。君臣与夫妇,同尽意何决。似含厌世旨,弃浊自成洁。知君百战余,视死远胜活。功名出至哀,垂老郁劲烈。苟非断脰举,殊负一腔血。平生信诗书,助汝舍生热。中原今何世,谁复识名节?纲常既沦丧,廉耻遂澌灭。闻风独酸鼻,感动为凄绝。低回诵遗篇,梦魂逐豪杰。
大正天皇也为乃木作了三首汉诗,其中一首是《哭乃木大将》:
满腹诚忠万国知,
武勋赫赫战征时。
励精督学尤严肃,
夫妇自裁情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