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德宗中叶，镇江府丹徒县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这天乃是正月初五，大小百姓家多忙着在那里接财神。忽然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说是丹徒县衙门内的捕快班头王大忠，被冤家戳杀了。王大忠平素为人心狠手辣，诨号叫做“瞎眼地匾蛇”。他的行为，只就这大名上推想，也就可见一斑。虽也有一班人受过他的恩惠，不过平均算来，遭他害的人同受他惠的人对勘，竟是一与三之比较哩。
恰巧出事后的第二天，著书人从南京到镇江，听见街坊上闲谈男女，大抵议论这件事。回头到万花楼去吃茶点，同一个老者合桌，无意之间，彼此寒暄展询邦族，照俗例敷衍了一阵。最后我就把这件命案的根由，探问那老者知道不知道。那老者欣然的道：“王大忠从前同小老做过乡邻，他的出身和已往历史，我深晓得的。他的老子是个火居道士，中年得着这个儿子，养下来不满三个月，娘就死了，王大忠变做无母之儿。后来他老子续了弦，在晚娘手内过日子。天下做晚娘的，没有一个不把前妻儿女虐待。唯独王大忠的晚娘，天地良心，将他疼爱得和亲生一样。他的老子本来中年得子，当然更把他爱得如同掌上明珠。父母多喜了这孩子，自然由宠成娇，由娇成纵。再加穷汉养娇儿，大忠小时候又不轧好淘伴，才满十三岁，便拜了一个姓梁的做老头子，在外打光棍哩。说得好听些，所谓‘家门弟兄’，实在就是青红帮匪。后来他老子死了，王大忠既无恒产，又无职业，尽靠着开香堂、放票布、收徒弟过日子，也没有多少洋盘，全给他带过海。自己虽不曾苦着，但不过平平而过，混混而已。至于家内的晚娘，度日可是真苦，吃了早餐呒夜顿。跟儿子开开口，碰得不巧，非但未能如愿，还要遭大忠呵叱一大顿。所以丈夫死后未满三年工夫，一条老命也就没了。当时亲邻房族，多明白王大忠的晚娘乃是生生苦死的。后来不晓得怎样一个绕弯儿，大忠倒进了丹徒县衙门，去当捕快哩。始而不过快班内补上个名字，做做跑腿，没甚了不得。直到前此三四年，他领头捉了盐枭头脑叫小辫子刘六，县大老爷赏识他，才把他拔升做快班卯首。从此隆隆日起，名利双收。到现在还不满五年，居然手头内够了三四钞花头，煌煌然算做富翁了。非但娶妻生子，买地造屋，并在扬州代一个姑娘，芳名张小鸭子的花钱赎身，做他的小老婆。妻、财、子、禄四个字，他多占上哩，也不枉这一生了。不过小辫子刘六乃是脚踏两槛，为人四海要朋友，在扬子江下游、淮河南岸一带地方，有他这么一个人，翘得起大拇指儿。并且论起粮帮内的字辈来，刘六是廿二炉香‘通’字，大忠是廿四炉香‘觉’字，还是同帮同卫同船头；照家门内自家人说起来，大忠要称划六一声嫡亲爷爷。一旦为奔自己的前程，一些义气不顾，下得下这条毒手，把刘六抓去过铁。所以外头重义气的人，多把大忠恨得牙痒痒的。这回大忠会被人刺死，说不定原就是那个祸殃根哩。”
那老儿一壁说，一壁指天划地地做手势，越说越高兴，谈话的声音也越说越响亮。莫说著书人专心请教他的，固然听得呆了；就是旁桌上不相干的闲人，也多屏息凝神，静听此老演述这番经过历史。直待老儿说至那句“原是那个祸根哩”之际，东首桌上一个秃头少年，忍不住高声接口道：“伯椒叔这句话不十分确切吧？刘六交往的一班朋友，和着他本人所拖的那些大小少爷，简直多是混蛋，那会有代友报仇、替师雪恨的心念？我晓得刘六这次栽筋斗，据说就是嫡亲徒弟扒灰起因，大忠才敢下手。那班混蛋非但刘六生时不想援救方法，过亡了不代他报仇，还一个个去巴结王大忠戤牌头、骗酒肉和换季哩。”
老者忙接口道：“梅轩，你到底年轻不懂事，出口伤人。眼前这一堂客人除了客边人以外，本地方的人，那个不知刘六在日手面？谁人不识刘六的面貌？你能保眼前诸众，没有一个往昔不同刘六交好过的吗？你口中不住地背后骂门，狗比倒灶，不怕人多了心去吗？莫说这是嘴上冤家，可知祸从口出，往往大风火就在这乱浜樱桃上发生出来，多得很哩。少年人快不要如此轻言易出。你既批评我这句捉刘六祸根不对，那么王大忠还别有什么更大的对头人在外呢？”秃头少年受了这几句抢白，冷笑一声，自顾自低头吃面，不再开口。
又有一个哑嗓子的在西首桌上接口道：“袁老先生这番高论，真是不错。论到刘六平素为人，也太觉锋芒毕露。我们不在圈的，至于什么辈分大小，什么江湖义气，多不去管它。就事实上而论，刘六行为也有不是之处。况且又是沈大老爷私行察访，访着了他的劣迹，然后才有通缉公文给王大忠，大忠才出手拿的。据那班守财虏说起来，还一致称扬王大忠代地方剪除大害，还算大忠一生历史上一件有功社会的大大事业哩。若说大忠身上的冤家，真多着哩。难道你们忘怀了丹阳姜伯先先生那桩私通革命党的案子，不是也属大忠承办的吗？”哑嗓子的说至此处，那边靠西墙根半桌上坐的一个华服少年抢着说道：“姜伯先这件逆案，人家多猜说是大忠一人弄的玄虚，硬做出来。但是我们局外人不曾得到真实凭据，未便硬派定是王大忠教唆出来。据我猜想，孙凤池前番的越狱在逃，我早代大忠捏把汗。这回大忠遭暗杀，怕和那件事多少总有点小关系哩。”
老者扑哧一笑道：“照这样猜详起来，枝节真多着哩。再说下去，怕连甘露寺里寄居的那个朝鲜人，也要说得同这血案有关联了。”这时候，那个秃头少年面已吃完，正在那里擦脸。一闻此话，忙又插嘴道：“提起这个朝鲜人，确然有些奇怪的。住在寺内好久哩，天天闷坐庙中，不是喝酒喝醉了号啕痛哭，便是在墙上东涂西抹。他到来了将近两个月，就出了这件王大忠暗杀案。你们记得吗？前年冬天，不是也有一个朝鲜人来过，住在金鸡岭海神庙内，好似也住了头两个月，就有去年春天那件戕官杀吏的大案子发生，至今没有破案结果。现在又来了个朝鲜人，便又发生王大忠这件事。我们这处地方，大概朝鲜人来不得的，来了就出乱子，真正奇怪哩。”
哑嗓子人道：“梅轩的说话，也可谓君房语妙天下呵。要知命案是命案，朝鲜人是朝鲜人，岂能联系起来传说的？照你说来，竟猜疑去年的大命案，这番的小命案，暗中都是朝鲜人干出来的呢。那么你可认得清楚，现在住在甘露寺内的朝鲜人，是否就是上次住在海神庙内的朝鲜人？还是另外一个呢？”秃头少年道：“据吴豹君说，此次的朝鲜人，竟就是前年那一个。我也诘问豹君何所见而云然？豹君说，海神庙后殿左厢的壁上，前年被那寄宿的韩国遗民写了许多字，现在甘露寺的墙头上，也被这朝鲜人题咏迨遍，那诗句的意义，笔迹的粗细骨韵，完全一般无二。有此确证，故此豹君举出来，我也信是一个人无疑了。你们不信，立刻去问豹君。他并且能把那诗句背出来，逐字解释作证哩。”半桌上那个华服少年接口道：“上回海神庙内的韩人题壁诗，一共十二首绝诗，当时传诵士林，和原韵的人也很多，不单吴豹君一个人背得出，就是小可也记得起哩。原诗的第三、第四、第九、第十二四首的句子，小可尤其钦佩，读得滚瓜烂熟，现在还能背诵得出。第三首是：‘酒酣痛哭过夷门，人海潮流暗吐吞。如此风波如此恨，桑田沧海事难论。’第四首道：‘一腔热血酬知己，空掷头颅换自由。寄语江东诸国士，腥风吹急早回头。’第九首道：‘莽莽中原大舞台，沐猴冠服纵堪哀。是非至此何堪问，野草闲花遍地开。’末了一首是：‘祖国茫茫少立锥，紫髯碧眼订新知。可怜景略生平智，只合苻秦作帝师。’”秃头少年道：“足下把这朝鲜人的著作，倒读得比《三字经》《千字文》还要熟些，一上口像《神童诗》般背出来。还有几首，想总也背得出来？”华服少年道：“此外八首，背不全了，总之也多是这种牢骚抑郁，不平则鸣的语气啊。”
他们正在纷纷议论，你一言我一语喧囔之际，外边又走进一个瘦长汉子来。跑堂一见，慌忙含笑相迎道：“高大叔，你老辛苦了。”那姓高的把眼皮向跑堂一眨，自顾自走至极东那张桌子，朝外一屁股坐下。把头上那顶棕结子的瓜皮小帽伸手除下来，望桌上一掼。口内自言自语道：“该晦气！老王那件案子，偏偏出在我的班上。迟一天，轮到小金值日出这乱子，岂不大妙。现在文武局多没空玩，活人代死人干事。若然我平日间没有手面，此次不晓得还要受多少累哩。”此刻一堂买主，顿时全不作声，都让那姓高的一个人拉开破毛竹般的喉咙直囔。不问可知，这姓高的是个走红运的差头儿，本官命他承办王案缉凶的公事了。被他一来，方才那些半文半武、似雅似俗、疑士疑商、或老或少之人的有真有假、不负责任的、有出入的闲磕牙，都不肯再谈了，堂内顿觉索然无生气。
著书人也坐不住了，听见适才华服少年所背的四首朝鲜人著作，觉得这个异域人很有道理，左右没事做，何不到一趟甘露寺去玩玩，顺便过访这个三韩奇士？非但可广眼界，并能增长学识。所以急急地要了一笼包饺，一碗削面，胡乱吃喝过了，忙至帐柜上会钞，顺便探听明白了上甘露寺的路径。离开万花楼，雇了一头驴子，像孟浩然寻梅似的，迤逦向东北方北固山行去。六七里路路程，工夫不大，已经到了第一峰，便下驴步行上去。
这北固山是面城背江，山壁屹立，形势非常雄壮。三国年间，孙、刘封垒，尝驻重兵于此，所以山上有藏兵坞。晋朝的蔡谟、谢安，也都会统兵驻此，蔡谟还建过一座阅兵楼。梁大同十年，梁武帝登楼四瞩，谓此岭下足须固守，且于京口壮观，故赐名为“北顾楼”，并又加筑了一座临江亭。山南有太史慈古墓。山西有走马涧，就是刘备同孙权赌赛驰马场合。山北有观音洞，石壁上有明代庞时雍镌刻的云房风窟真迹。那所甘露寺，最先还是吴国甘露中年所建。《回荆州》京剧内，吴国太乔后在此相女婿的。后来屡毁屡建。目下这寺，乃是清代彭玉麟重修。一进山门，便有“天下第一江山”六个大字刻在石壁上。大殿东首，有唐李德裕造的铁塔，以及后面清代行宫、彭杨载魅四公祠、水月山房、人天法窟、石帆楼、祭江亭、北固楼、风价楼、一览亭等十余处名胜。寺门外也有朱公祠、陶公祠等。
当下踱进山门，纡徐曲折，把各处名胜先约略游赏过后，再留心寻访那个三韩奇人的踪迹，不料徘徊出入了三四回，竟似大海捞针，一毫影响都没有。没奈何，只好去动问寺僧，请教他们指点出那个朝鲜人住处来。有一个年轻小沙弥听了我话，先把我上下一打量，然后爱理不理，懒懒地答道：“你可是打听闵先生吗？他何尝是朝鲜人。可惜你来迟了，他已动身哩。你想来向他借……”说至此处，里头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和尚来，长眉善目，一脸慈祥恺悌的神情，望而知为有功行的守道僧人，向着小沙弥道：“潭月，你又忘了出家人的本来面目，出口伤人。”沙弥噘着嘴走开去了。那老僧向我合掌和南，正颜低问道：“檀越探问闵护法，有甚贵干否？”我道：“并无要事，不过弟子慕着闵先生能诗善饮，所以特地前来讨教讨教的”。老僧微笑道：“檀越既是慕着闵公诗名而来，容老僧引导，往后面去赏玩赏玩”。我口虽答应，跟着这老僧便向后行去，心上却摸不着头脑，他何以要邀我往后去赏玩什么呢？一壁胡想，一壁走着，霎时已出了后山门，转过一个山峰，耳内已听见澎湃之声，长江天堑，抬头便见。约摸沿着石壁走了六七箭路光景，老僧忽然停住脚步，把手向一块圆台面大小的镜面石上一指道：“檀越请看”。我定神一瞧，那块石上写着六行半草书，每行二十字，一共五言百三十字，字又写得龙蛇飞舞，好一手十七贴，令人可爱。再走近些仔细瞧那句子道：
郁郁塚中人，沈沈国际蠹。冠盖满京华，之子独墟墓。盗名其位高，盗位其名树。矛弧手不操，大盗满当路。区区夺盗金，胡乃逢彼怒？彼怒太披猖，海东有国殇。欧刀膏热血，荒原愁白杨。悲哉灵魂逝，渺兮形骸藏。天地终无情，导虎终有伥。我为丁令威，三年复来归。回跖既同化，萍絮瞬已非。卮酒一为吊，热泪一为挥。去去勿复道，百年知有谁？
我见了这首悲壮淋漓的古风，不禁把自己半生蹭蹬，一腔幽愤，多一齐提上心头，口内不住地道：“可惜迟来一步，难以会面。”眼内的泪珠儿，自己也难作主，无端扑簌扑簌地掉下来。老僧道：“想来檀越也和闵护法是一样的满肚子不合时宜、频年坎坷的飘流人。论理，贫僧是个局外闲人，不应背着人，信口来谈这闲是闲非。不过这段因果，也不忍就此埋没，须得有人详细记载下了，数千百年后，世间之上，晓得以前有这样一个神龙夭矫、首现尾隐的大侠，曾干下这一桩痛快人心的事情，并且可以警惕世人，晓得作恶的到底没有好收成。请檀越同至贫僧禅房里头安坐了，容将此事的始末根由，次第奉告如何？”
我听了，自然极端赞成，便随至老僧禅房之内，静心侧耳，听他的述说。那老和尚一丝不漏，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正是：
世上恩仇难记尽，江湖侠义洵无多。
要知这老僧究竟说些什么出来，且待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