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预制板结构的大楼看上去很漂亮,可它没有筋骨,四五级地震就能把它摇成一堆瓦砾。现在,当它矗立在T市大学校园已经三年以后,人们突然要给它重新加固,重新打“圈梁”,就像睡醒一觉又想起它一样。
管子和三角钢要从房间通过,凿孔、打钻、点焊,战线拉得很长。正常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楼下,电焊机嗡嗡作响,槽钢乱扔在本来就极狭窄且又堆满了煤、砖头和杂物的院子里。焊花到处开着,噼噼啪啪,溅落到各家窗台花盆上。屋子里同样乱七八糟,厨房和储藏室里的东西被搬出来塞在过道,人通过时必须像螃蟹一样侧身横行。——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两个月,看来还得持续下去,特别是三、四层楼。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即使是极有涵养的教授先生们也一样,摩擦开始发生。其实这种摩擦从一开始就已经孕育成熟,只不过处于潜伏阶段。人们想过一个闲适清静的暑假,而这种叮叮铛铛和噼噼啪啪的声音把一切兴致都驱跑了。
严炎管这种声音叫“原动力奏鸣曲”。她是学作曲的,生活中存在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音响和节奏的组合。当然只是她一个人这么认为。整座大楼长时间陷于混乱,人们把所有的怨愤,包括对当初设计者的强烈不满,都自然而然地倾泻在这些声音的制造者身上:他们怠工,他们根本不讲一点效率!在国外,起一座几十层的楼房不过几个星期,瞧瞧这儿!瞧瞧这股折腾劲儿!……这本来已经很够受了,可是不行,你还得听他们粗野的叫骂,听他们调情时放肆的大笑。任你把所有的窗户都关死,声音还是要往屋子里钻,往你耳朵里钻。声音这玩意儿很奇怪,你越想捕捉它,它越躲你;而你越想摆脱它,它却死死缠住你不放。
严炎是在捕捉声音。不仅捕捉,而且给它们分类。一类组成粗犷、雄浑的“G大调原动力奏鸣曲”,它们单调又杂乱,但它是写实的。它表现生存和创造。生存和创造是什么样子,它就怎么表现它。而另一类,却掺杂着太多的修饰和囊括了太大的容量。严炎觉得很难把握它们,就像有些很难理解的无标题音乐。她把它们看成是一首“F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它有着比较含蓄的主题。
那几天,天气热得出奇,许多个夏天没有这样热过了。外面,工人们攀在云梯上,你呼我叫地用钢筋吊槽钢。这方法真够笨,真够悬,也真够原始。移动钢筋的时候也不知碰坏了谁家的花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的声音,操着流利的普通话,夹在一片喊声、叫声、敲打声中冒出来,冷淡而又礼貌。
“喂,对不起,请你们稍微留点儿神。”
“F小调,”严炎觉得怪有趣,“F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七小节。”
“喂,对不起,请你们稍微留点儿神。”一个小伙子掐着鼻子怪声怪气学了一句。
“粗野!下流!”女人发颤的声音被一阵哄堂大笑淹没了。
每当这种时候,严炎总是不由得要跟着笑出声,虽然她在心里也责备自己不该笑。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大白天,来访的客人把自行车丢了。自从这座大楼落成到现在,三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当然不能断定那些人就是贼,但也不能保险他们不是贼。于是厌恶和蔑视之外又加上了戒备,矛盾逐渐趋于表面化。家家户户出门都要锁两把锁,一明一暗,左邻右舍常常互相关照,“出去吗?当心,锁好门。”
那天严炎和妈妈上菜市场,一出房门,两个工人正抬着梯子上楼。妈妈马上转身对她说:
“去,炎炎,把所有的窗子都关好。”
“干吗呀,又不下雨。”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妈妈瞪她一眼,自己开门进去了。这一眼使严炎领悟了妈妈的意思。又是F小调!她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她不好意思朝身后看。那两个人正在天窗下竖梯子,她觉得似乎听到了很不友好的笑声。
“关了一屋耗子。”一个伤风似的声音说。
太有点儿那个了。严炎突然生了气。等妈妈挎着大草篮一出来,她马上直着嗓子嚷嚷:
“磨蹭什么呀!都几点了!”
那样子,好像她们要赶火车似的。
严炎窗下,正是安放电焊机的地方。只要一合闸,旁边总得有人轮流看着。平时,看电焊机的都是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可是这天,却换了一个小伙子,而且显然是一个坐不住的小伙子。中午,人们想睡会儿觉,他却不停地吹口哨,吹得很响,而且总是那一支曲子,《美酒加咖啡》。
楼下一扇玻璃窗“砰”地推开了,接着传来了陈教授女儿小宁尖脆的声音:
“喂,有点起码的常识没有?这是午休时间!”
口哨声停止了。
“臭德行,耗子!”又是那个伤风似的鼻音。
“流氓!”小宁扯开嗓门大骂一声,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砰砰啪啪甩上了窗户。
“他还会吹吗?”楼上严炎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听着,“会的,一定会,我敢打赌……要是我,我也会吹,偏要吹!”
果然,不一会儿,他又吹起来,还是那支《美酒加咖啡》。严炎笑了。《美酒加咖啡》渐渐催她入睡,昏睡中好像还朦朦胧胧听到它。睡醒一觉以后,它仍然在窗下响着。这支《美酒加咖啡》!
严炎突然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
“哎!你这一辈子就会唱这么一支歌儿?”她挺认真地问。
坐在地上的小伙子一推草帽,仰起脸,眼睛眯缝着,冷冷地盯着问话的人。
“关你什么事?”
“你就不能吹点儿别的?”
小伙子挑挑眉毛。嗬!好大的口气,好像她有权力支配他似的。耗子!他想骂,可不知为什么没有骂出来。这个丫头,她好像不太那个……她长得可真漂亮。
“我就愿意吹它,吹给我自己听。谁不想听,谁堵上耳朵。”他冷冰冰地说,够客气了,没带一个脏字眼儿。
严炎笑笑。这个人真像一头……骡子!
整整一下午,《美酒加咖啡》时断时续飞进窗里来。一直到太阳落山,一直到天边抹上晚霞。
可是第二天情况变了。他开始吹别的歌儿,一首接一首,《军港之夜》啦,《太阳岛上》啦,《哈尔滨的夏天》啦,《拉兹之歌》啦,他会的歌还真不少。整整一天,他一直望着四楼那个涂着阳光的窗口,那里,除了几盆清雅的鲜花,再也没有别的。
他突然觉得很生自己的气。
第三天,他恶作剧地重又吹起《美酒加咖啡》,并且一眼也不朝窗子那儿张望。他觉得受了愚弄,受了那个小丫头片子的愚弄!她拿他开心,他要报复她!他吹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也觉得无聊。
“嘎啦”一声,上面响起拨动插销的声音,这声音很小,但他却毫不费力地透过电焊机嗡嗡的震响抓住了它。口哨声停止了,他抬头望着,突然明白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再看见她。
窗子开了。严炎又探出半个身子。
“你的乐感很强呢!”她笑嘻嘻地说,很认真。
他哼了一声。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哼是什么意思。赞成,还是表示轻蔑?
“怎么让你看电焊机?这是姑娘们干的活儿。”
“看不见脚砸了?”他把右脚向前伸伸,说话跟伤风似的。
严炎这才注意到,他趿拉着一只鞋。
“指甲砸掉了,肿了。”他似乎很不情愿地解释。
“那你怎么不休息?这样吊着会更肿的。”
“说得轻松!一个人出了工伤,扣发全小组的奖金。能让哥儿们跟着受连累?”
严炎眨眨眼睛。这个人!她不笑了,抿紧了嘴唇。
“你闷吧?”她问。
“不算太闷,我吹口哨、抽烟,骂人。”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很像个孩子,“喂,你家有点儿冷水吗?口渴得很。”
“冷水还没有?管够!上来吧。你的脚能不能上楼?”
“你不怕我是个贼?”
严炎生气了。她“砰”地关上了窗户,隔着玻璃朝下面骂了一句,“渴死活该!”她转身坐下来,打开电扇,随便翻开一本书读着,可耳朵却听着门外。她在等他的脚步,她知道要不了多大工夫楼梯上准会响起脚步声。严炎想不起来有哪个小伙子拒绝过她的邀请。
然而半晌没有动静。外面,只有焊花噼噼啪啪的响声。她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站起来,走到窗帘后面,悄悄朝下面望了望。他懒洋洋坐在阴凉地儿里,敞着怀,破草帽在手里不停地扇着。太阳火辣辣的,砖垛上升腾着一股一股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烟。严炎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她想了想,从食橱里取出两瓶汽水,启开盖子,冲出房门,噔噔噔跑下楼梯。
“给,”她把瓶子伸到他鼻子前面。
“这么高级的玩意儿?我有口凉水就行了。”
“得了吧,我可不愿跑上跑下的,接着。”
他看看她,不再说什么,一把抓过汽水瓶,脖子一仰,“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得见了瓶底儿。他一抹嘴,把瓶子递给严炎,一边问:
“你是大学生?”
“嗯,学音乐的。”
“知识分子。”
“耗子。”严炎接口说。
他眨着眼睛,狡黠地笑了。
“我可从来没骂过你。”
“撒谎!”
“真的,王八蛋才骗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没那么酸。”他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我以前也是工人。”
“工人?搞化验的吧?”
“不,劳力工,在砖场码坯子。你知道码坯子吗?”
“你?你码坯子?”
他惊讶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白衣、白裙,白凉鞋,她真白!白得好像连烟尘也不忍落在她的身上。
“我在砖场干过五年呢!那滋味儿可不大好受!……我们抢水喝。喝井里的水,喝蓄水池里的水。一桶水绞上来,顾不得取缸子,跪到地上,恨不能脑袋伸进去,半个脸都浸湿了。想起来真逗,”她笑了,“那时候最盼望下雨,下雨可以不干活儿,还盼望受工伤,当然不愿意伤得太厉害,变成残废,那可就完了。”
“你这人真有点儿邪。”
“是吗?”
“你真……有一股子劲儿。”
“是吗?”
“他们光挑我们的毛病,那些耗子!”
严炎一甩头发笑出声。
“那是F小调。”
“什么?”
“F小调,音乐。我想起两支曲子,‘G大调原动力奏鸣曲’和‘F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我可不懂什么交响乐,我只喜欢流行歌曲。”
“可这两支曲子你一定懂。你听,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了?乱七八糟的。电钻啦、电焊啦,没别的。”
“对,这就是原动力奏鸣曲。”
“那,那什么是F小调?”
严炎向四周望了望,陡然沉下脸,耷拉下眼皮,操着极油的北京腔冷冷说道,“喂,有点儿起码的常识没有?——这是午休时间!”说完冲他一笑,“这就是F小调。”
“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岔气,“你呀,你这人真绝!”
“炎炎!”玻璃后面出现了姐姐的脸,白白的、长长的,她是世界上第一个严肃的美人儿,“妈妈叫你。”
严炎笑着吐了吐舌头:
“看吧,又该说我没教养了,再见。”她把另一瓶汽水往地上一搁,扭头就跑,可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你把她也叫作耗子,是吗?”
他眨眨眼睛。
“其实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的姐姐?”
“我指的是……大伙儿。没有耗子。”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简直莫名其妙。他想问,可她已经像一片白色的羽毛似的飘走了。怪!这小丫头真怪!她不是刚刚还在这儿嘲笑“F小调”?可一转眼工夫,又是什么“没有耗子”!
奇怪的是整整一下午他都高兴不起来,他想唱歌儿,哼了两句就打住了。一个戴“贝雷帽”的姑娘端着一大茶缸凉白开从楼后面钻出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工作衣半敞着,露出领口很低的发黄的白汗衫。他使劲儿盯住了她晒得黑红的脖子和高高隆起的胸脯。
“嗬,请客呢!”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汽水瓶,“换了吧,给你这个!”
“叫声好听的就换。”他说。
“小弟弟。”姑娘嘻嘻笑着推了他一把。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怪无聊,打情骂俏,这一套他厌了。
“啪”,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是一件撑着竹衣架的布拉吉,咖啡色尼龙绸,黄白相间的图案。
“哟,真洋气!”“贝雷帽”一挑眉毛。
“哪儿掉下来的?”他问。
“你管它呢?”
“哪儿掉下来的?”他突然冲她发了火儿。
“那儿,”她一努下巴,指指二楼。
是“起码常识”的!那个尖着嗓子乱喊的摆架子的小丫头!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站起身,蜷起受伤的脚,像只蚱蜢一样“噔噔”蹦过去,拾起衣架,又一蹦一蹦跳进楼门。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夺去衣架,“踏踏”地上了楼梯,带起一阵爽爽的风。
他松了一口气。脱口又骂出一声“耗子”!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
第二天下午,严炎拎着湿漉漉的游泳衣从外面回来,脸晒得红扑扑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发髻。他“嗨”一声喊住她。
“给你,”他把昨天那支空汽水瓶递过去,“一毛多钱呢。”
“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一声怪里怪气的小调突然响起来。严炎回头一看,四五个小伙子站在太阳地儿,歪歪斜斜顶着小草帽儿,赤裸着黑亮的脊背,嬉笑地望着她和他。
“哈哈,‘挎’上了!”
他的脸白了,一言不发,顺手抄起了一块砖头。严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叫严炎,”她望着那一群小伙子,大大方方一笑,“交个朋友,愿意吗?”
“叭叭叭”,焊花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四面开着,怪好看。
“她是音乐家。”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扔掉了砖头。
“未来的。”她补充。
他们就这样做了朋友。
从此,每逢休息的时候,他们都爱聚在她的窗下,和她隔着窗子聊天,开玩笑。他们叫她音乐家,她很喜欢这样的奉承。她常坐在窗台上,给他们弹吉他。虽然她吉他弹得并不好,远不如她拉小提琴出色,可是他们显然对吉他存着一种偏爱,尤其喜欢听她弹一些流行歌曲,说她弹绝了!有时,她弹,他们唱,喜气洋洋的,像过节一样,惹得那些古板又清高的邻居们“砰砰”乱关窗户。一次,严炎想给他们露一手,用提琴拉了一支她最喜欢的德沃夏克的曲子,他们听了,说:“好是好,不过还是苏小明更来劲儿。”严炎笑笑,她觉得他们身上有比音乐细胞更可贵的东西——自自然然生活的本领。
两个星期以后,终于轮到给严炎家加固了。很巧,是他们那个小组负责安装。他也来了,一瘸一拐的,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打眼儿,穿管子,焊接……严炎问他,“你的脚好了?”他不吭声,绷着一张脸,俨然一副大工匠的派头。旁边一个小伙子笑着说,“不看看是给谁干?他烙贴①你呢!”人们都笑了,严炎也笑了,虽然她知道“烙贴”是一个贬义词,可用在这里,却不带一点点贬义。
没用一个钟头,活儿干完了,干得很漂亮。他和他的哥儿们二话没说,抓起抹布和拖把,擦的擦,扫的扫,三下五除二,把塞在过道里的东西统统搬回到原处。严炎什么感谢的话也没有说,只是给他们沏了家里最好的茶,请他们抽爸爸招待贵客用的“皇冠牌”香烟,并且不顾姐姐冷冷的眼色,打开她的立体声录音机,请他们痛痛快快听了一通《毛毛雨》《乡间的小路》……
这下可把姐姐气坏了。等工人们刚一走,她马上冲出来指着妹妹的脑门说: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庸俗!还是学音乐的呢,咱们家可容忍不了小市民!”
又是F小调!严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已经是第几小节啦?
原载于《鹿鸣》1981年
选自《我的两个女儿》,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