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东济南府。
芙蓉街是横贯济南府南北的一条主要街道,南通济南府内城南城门,北至大明湖,因街中有名泉芙蓉泉而得名。肇始于汉,扩建于唐、宋,兴盛于元、明,一直是齐鲁大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除省巡抚府、布政司、巡院、都司、贡院及济南府衙、历城县衙等坐落于此街外,也是商贾云集之处,百货、布匹、杂货、银庄、当铺、粮行、铜器、乐器、鞋帽、皮货、酒肆、旅馆、赌场、作坊错落有致。不少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名商巨贾也因此处风景秀丽而建宅定居,可谓是济南府最繁华的地段。
芙蓉街南端,城内西侧关帝庙北面,设有一当铺。此当铺面阔三间,楼高两层,铺门上方正中高悬一块“天德堂”黑底金字匾额。门前两侧各立一木杆,上挑黑底白字“當”字。此当铺的东家是山西省平阳府闻喜县横水镇人氏,姓乔名天成,字笃生,祖籍山西祁县,其祖上以经商为业,因遭震灾,于明初辗转到晋南闻喜县横水镇落户,以收购、贩运当地中条山所产的连翘、黄芩等药材起家,经数代苦心经营,生意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除经营药材外,渐渐涉足百货、茶叶、绸缎等行业,在陕西潼关、甘肃兰州等地设有多家铺面。
清乾隆年间,自幼读书的乔天成两次童试未中,又值父亲乔衷兰英年早逝,无奈之下,便断了应试入仕的念头,继承家业,走上经商之道。乔天成果然不同凡响,经商后,精明和诚信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生意越做越大,赚取了大量的财富,在镇上新建了二十余间铺面,在宅院里扩建两座四合院,在镇西购置下一百余亩良田。当地人为此盛传:“东出闻喜城,就数天德堂”,“横水生意千千万,乔家占了一大半”。
为谋求更大的发展,清嘉庆年间,乔天成又把生意扩展到齐鲁大地。他看中了济南府芙蓉街这块风水宝地,花重金购得芙蓉街三间临街四合院,开设当铺。乔天成让次子遆徵主管外埠生意,三子遆槐守家,主管当地商铺,自己与长子遆超长期坐镇济南,专事经营当铺。由于生财有道,生意日渐兴隆,很快在芙蓉街十多家当铺中脱颖而出。
按理,靠自己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将名不见经传的家庭打造成横水镇数一数二的巨商,可谓功成名就,完全应该颐养天年了,但乔天成并未因此而满足。他的家族是当地枝繁叶茂的名门望族,同姓近族一百八十余户,祖辈们虽多以经商为生,但也固守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非常重视对后代子弟的教育培养,不知从哪一代起,族里集资在其家族祠堂西侧修建了一座私塾,由本族德高望重的饱学长者任教,专收本族子弟就学。乔天成的曾祖父乔镇畿在顺治年间曾考取秀才,其祖父乔日阳、父亲乔衷兰和他均三代单传,他们均自小在本族私塾就读,都因继承商业,半途而废。父亲乔衷兰临死前,紧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你是块读书的料,本该让你潜心读书,考取功名,为民造福,可天不遂人愿,为了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和一家人的衣食生计,只有委屈你弃文从商,往后,你不仅要把咱家的生意做大,还要把后辈们培养成才。”
从此,乔天成把父亲的遗嘱铭记在心,让三个儿子从小读书,但三个儿子受了十年寒窗苦,却未遂一鸣惊人愿,只得让其步己后尘。三个儿子自小耳濡目染,经起商来有板有眼,均能独当一面,尤其使他欣慰的是,后辈人丁兴旺,长子遆超生峰秀、峰奇;次子遆徵生峰翠;三子遆槐生峰云。乔天成把在儿辈身上未完成的夙愿寄托到四个爱孙身上。长孙牙牙学语时,他除每年例行到各地店铺巡查,年终听取各店铺掌柜汇报交账外,平时都把当铺生意交给长子遆超打理。乔天成花五百两银子在济南府状元街上购置了一座四合院居住其内。
乔天成之所以把居所选择在状元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此巷位于济南府巽方文脉聚集之地。在此街道上,除有隋唐所建的魁星楼、文庙、贡院外,还有多座书院。自唐贞观六年青州益都崔信明应诏举魁,历宋、元、明、清各朝,山东共考取了四十二名状元,其中有八名出自此巷的书院,此地因此得名状元巷。居住在此街道上的,多是致仕官员、社会贤达和文人墨客。他定居于此,一则可方便结识文友,二则可让孙辈就近入学。
入住状元巷后,乔天成除结交本巷贤达和名师外,他把主要心思放在培养孙辈成才上。待长子遆超所生的长孙峰秀、次孙峰奇长到四岁左右时,便将二人从老家接到这里,乔天成与结发妻子裴氏一起,照料爱孙生活,教其认字,背诵“四书”“五经”和唐诗宋词,进行启蒙教育,孙子长到七岁,即送入私学就读。
济南府有六所私学,崇圣书院最为有名。该书院系孔氏后裔于北宋时创建,山长历代均由孔氏后裔中的饱学名士担任。时任崇圣书院山长的系六十八代衍圣公孔传铎之子,名继涑,字信夫,号谷园,别号葭谷居士。孔继涑自幼聪敏好学,才华超人,乾隆年间乡试中举,后屡试不第,青年时专学其岳父张照的笔法,在家中“玉虹楼”上苦学苦练十二年,使其书法出神入化,孔府将其所书《大学》四幅联屏刻成石碑,立于孔庙“金声门”左侧。乾隆帝瞻仰孔庙时,看联屏上的字迹笔笔有力,字字通神,反复品味,连声称赞。从此,孔继涑的书法闻名遐迩,常作为孔府赠送外界的礼品。孔继涑不惑之年后,被聘为崇圣学院山长。为了满足求学者的需要,他广募社会资金,扩建书院,使书院规模更加宏大。书院除招收本地一百余名学生外,还有河南、河北、安徽等省十八个州县的二百余名学生慕名求学。学生中,既有接受启蒙教育,准备参加童试的童生;也有复习学业,应考举人的秀才;还有潜心攻读、参加会试的举人,每年都有一批学子通过应试,使崇圣书院声名远播。
道光初年,乔天成得知孔继涑募资扩建崇圣书院,慷慨解囊,捐银千两。孔继涑深感其诚,登门拜谢,两人推心置腹,各诉衷肠。乔天成得知:孔继涑其父孔传铎曾任山西解州知州,在任上礼贤下士,曾到横水镇拜访过乔天成父亲乔衷兰,后回孔府任六十八代衍圣公。孔继涑出生于运城,其名就是以涑水河而取,少年时随父旋归故里。两人谈及其祖上的历史渊源,更是相见恨晚,遂相约到关帝庙,在关帝圣像前跪拜起誓,结为金兰之交。乔天成四十有五,年长孔继涑两岁,为兄,孔继涑为弟。孔继涑闲暇之余,经常到乔家与乔天成谈古论今。孔继涑得知兄长有意培养孙辈成才,大加赞同,愿助其一臂之力,遂在院内地下所铺的方砖上书写上大字,让乔天成的两个爱孙临摹。乔天成的两个爱孙一到入学年龄,孔继涑就收他们到崇圣书院就学。
乔天成两个爱孙,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加之两个祖辈的悉心早教,一入学便脱颖而出。尤其是次孙峰奇,更是出类拔萃,不仅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书法更是精湛,深得孔继涑喜爱,孔继涑更是多次对乔天成夸赞:“峰奇书学俱佳,前途不可限量。”
道光七年秋,崇圣学院召开一年一度的笔会,孔继涑特意让峰奇当场表演书法。年仅十二岁的峰奇面对几十位济南府的巨儒名流,毫不怯场,站在特意准备的矮凳上,用黄铜条镇尺抚展几案上的六尺整宣,右手攥起斗笔,稍作凝神,挥毫泼墨,一幅岳飞的《满江红》跃然纸上。书毕,孔继涑命一先生站在几案上将其书法高举头顶,向众人展示。但见其书法章法入规,布局得当,隽秀中寓刚劲,飘逸里含凝重,博得一阵阵叫好声,当场有几位参会者求字,峰奇从此名贯泉城。
爱孙争气,祖父得意。乔天成从此沉浸在无限愉悦和巨大渴望之中,一心想让两个爱孙的学业与时俱进,在科考中一展英才。
2
道光八年十一月。
清晨,流淌在芙蓉街石板下的泉水冒着水气,从石板与石板衔接处的缝隙中喷薄出来,在一阵阵西北风凛冽地吹掠下,扭动着躯体,交织着向上翻滚,与笼罩在天上的乌云缭绕在一起,把芙蓉街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
天气虽然出奇的冷,但芙蓉街还是与往常一样,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街道两侧卖羊杂割、馄饨、胡辣汤、油条、肉饼、烧麦的小吃摊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吸引着食客。车轮碾在石板街道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像一曲永无尽头的长歌在无休止地吟唱。
天德堂当铺前,两个伙计像往常一样,先将铺前空地及街道认真清扫,然后将铺面中间的活动木板一块块拆卸下来,露出丈余宽的门脸,开始营业。由于腊月将近,生意进入旺季,来赎当的客人络绎不绝,伙计们有条不紊地接待着。
“闪开闪开——”铺门外传来一串尖细的叫声。两个人影跨进当铺里,前头的头顶瓜皮帽,戴茶色眼镜,尖下巴下蓄着一绺山羊胡子。后头跟进来的是一个横脸竖眉的黑粗壮汉,肩膀上扛一个碾麦用的碌碡。两人走到店堂中间,把碌碡扔在地上,只听“扑通”一声闷响,地上的方砖被砸得粉碎,陷入几寸深的土里。脚下的土地、厅堂内的门窗、柜台被震得微微颤动。悬挂于店堂中间的一对红色木制宫灯左右摇摆。正在柜台内接待客人的伙计乔安见状,惊得头皮发麻,强壮着胆子,走出柜台,近前躬身向山羊胡子作揖:“这位贵客,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掌柜的?本爷看中聚翠楼的一个姑娘,因手头紧,想把这个碌碡当了,纳其为妾。”山羊胡子斜看了乔安一眼,耸耸肩,摇晃着头,等待乔安的答复。
乔安是乔天成远房侄子,自小父母双亡,乔天成见其无依无靠,便将他收养,供其念完族里的私塾,让其在铺店里当伙计。乔安也知恩图报,视乔天成为亲生父亲,他好问善学,谨慎做事,深得乔天成信赖。乔天成在济南开设当铺时,便让其任掌柜,具体负责当铺的经营事务。
“小的便是敝铺的掌柜。”乔安向山羊胡子赔着笑脸,“一看先生风度气质,便是一位讲究礼义的饱学之士。先生应该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商有商道,当有当章,客官的碌碡不在敝铺的质押物品之列。小的想,您是不会为难敝当铺的。”
“本爷在济南府混了大半辈子,尝过的盐比你吃下的粮食都多,什么事没经过,为难你了吗,本爷怎么没有觉得?谁不知碌碡是件值钱的物什,怎么就不在质押物品之列了?”山羊胡子翻了几下三角眼,阴阳怪气地追问,“据本爷所知,八月十五前,贵店不是收过一辆扇车为质押物,给了当者五两银子吗?扇车是物什,碌碡也是物什,为何别人扇车能当,本爷来当碌碡就不行?”
“这——”乔安被山羊胡子的话堵住了嘴巴,一时无法应答。
八月十五前,济南城外一农夫家中失火,除农夫自己当时在野外浇地幸免于难外,父母妻子及一双儿女葬身火海。农夫为给遇难的亲人购买棺木,无奈将家中仅存的扇车拉来,跪在堂内求当。乔安得知原委后,如实禀告给老东家乔天成,经其同意后,破例给其当了五两银子,权当捐助救急,想不到此事竟被他人抓住把柄。
“哈哈——”山羊胡子干笑了几声,面对不少围观的顾客,高昂起头颅,喉结上下滚动,尖刻的嗓音在厅堂里盘旋,“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公平,听说天德堂做生意地道,本爷才雇人将家藏数百年的宝贝碌碡扛来做质押,难道你这个当铺就是这样对顾客看人下菜碟,有意欺负本爷?不争馒头争口气,今儿个本爷就要争这口气,这当,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为了缓和气氛,稳住局面,乔安满脸堆笑央求道:“先生,您这宗业务实在太特殊,小的不敢私自做主,小的这就让伙计去请乔老东家来,他老人家向来心胸开阔,广结善缘,有求必应,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本爷不管什么东家不东家,你是掌柜的,就和你说话,办还是不给办?”山羊胡子把乔安逼上绝路。
“您不让小的请老东家来,恐怕小的无法满足您。”乔安绵里藏针。
“看来你是成心不给办了。”山羊胡子向黑粗壮汉摆摆手,“黑熊,把碌碡放到柜台上。”
“是,单爷。”黑粗壮汉使出浑身力气,将碌碡抱起,咚咚咚地走到柜台旁,把碌碡往柜台上狠狠砸下,木制柜台怎能经得起碌碡的砸压,顿时散了架。
乔安一看柜台被毁,气得浑身直抖,冲着山羊胡子质问:“你……你这是强人所难,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哼,在济南府这块土地上,本爷就是王法!”山羊胡子晃了晃头,用手推了乔安一把,牙缝里蹦出凶狠,“到底给当不给当?”
“强盗,今儿个就是打死我,也不能给你当!”气急了的乔安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愤怒,用狠话回击了对方。
“不当是吧,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山羊胡子又在乔安胸前推了一把,指使黑熊,“黑熊,去把外面的招牌给我砸了!”
“好!”黑粗壮汉搬起店堂一侧的八仙桌,往店外走去。
生意人把招牌看得比命还重要,乔安见黑熊要砸招牌,不顾一切地扑向黑熊进行阻拦。黑熊放下八仙桌,冷笑了一声:“还想和俺斗,活得不耐烦了。”对着乔安的胸脯飞起一脚,把乔安踢出几尺开外。乔安顿时口吐鲜血,跌倒在地。黑熊转过身把八仙桌搬到门外,踩着桌面。把天德堂的招牌扯下来,举过头顶,狠狠朝门前的石台阶上摔起来。一下、二下、三下,一连摔了十几下,把用木板制作的招牌摔得四分五裂,又把八仙桌摔成碎片。
山羊胡子乘店门外混乱之机,偷偷走到店内,把柜台下的银子箱往腋下一夹,走到挣扎着爬出店门外的乔安身边,狠狠踢了一脚:“山西佬,转告那老不死的识相点,不要再在芙蓉街上混了,滚回老家去!不然,往后还有你好看的。”语罢,山羊胡子扭头招呼黑熊,“走,喝酒去。”
围观的客人赶忙将受伤的乔安扶进店内。乔安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吩咐店里的小伙计赶快去给老东家报信。
3
前些时日,乔天成到京城进货,特意到琉璃厂古玩市场上给孙子买了些笔墨纸砚,又花五百两银子淘得两套明朝版的《淳化阁帖》。《淳化阁帖》是最早的一部汇集各家书法墨迹的法帖,共十卷,收录了先秦至隋唐一千多年间的书法墨迹,包括帝王、臣子和著名书法家等一百零三人的四百二十篇作品,被后世誉为中国法帖之冠和“丛帖始祖”。由于传世很少,价格昂贵,除皇亲国戚及著名书法名家有存外,一般人很难见到,就是有银子也没处买。乔天成为购得此帖,几年前就拜托了好几个朋友寻觅。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位朋友费尽周折,总算在一个致仕的大太监处得到真品。乔天成之所以花重金购买两套刻帖,为的是一套让孙子临摹之用,另一套赠予异姓兄弟孔继涑。
清晨,乔天成到状元巷口的小吃摊上吃了一碗羊杂割,顺路拐到崇圣书院,见到孔继涑,故意卖了个关子,神秘地对孔继涑道:“贤弟,近日为兄到京城,给你淘得一件宝物,你猜是什么?”
“除了带些文房四宝外,还能给为弟带些什么贵重的东西。”孔继涑一边为乔天成让座,一边笑答。乔天成外出的机会比较多,每次出门总要给孔继涑买些常用的笔墨纸砚,日久天长,习以为常,孔继涑并未感到过分意外。
“孔弟,这回给你带的东西可不比往常,是件你经常念叨的宝物,见此宝物你定会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孔继涑见义兄认真兴奋的神态,觉得此物一定非比寻常。孔继涑从小习书,临过几十种碑帖。父亲曾向他说过,国之书法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名帖如林,你临习的书帖仅是九牛一毛。最好的刻帖当属《淳化阁帖》,其帖载有四百多幅名家墨迹,如能得到它,便是一生最大的荣幸。他清楚地记得,十岁时,跟着在翰林院任编修的父亲拜访一位王爷。王爷将父亲领进他的书房,搬出一个锦盒,取出其中一卷,让父亲翻阅了一会儿。他站在父亲身边,仰头往上看,看到了封面上的篆体《淳化阁帖》。青年时,他虽闭门十多年苦练书法,想尽一切办法,遍寻天下名帖,却无缘得到它。在与义兄结识十多年中,他不止一次地向义兄提议,趁义兄到各地经商之际,一定想方设法得到《淳化阁帖》。想到这里,惊喜不由涌上心头:“兄长,难道你得到了《淳化阁帖》不成?”
“孔弟算你猜对了,正是此宝。”乔天成拍了孔继涑一下肩膀,“走,跟我回家拿去。”
孔继涑兴奋地跟着乔天成,来到乔天成住所的北厅堂,乔天成搬出一个蓝色锦盒:“这套宝帖你拿上。”
“乔兄,这么贵重的宝物,还是留下让几个孙子临摹吧,为弟实在不能夺人之爱。”
“兄弟还分什么你我?我给孙子留了一套,这套是专门给你的。”乔天成指了指桌上的蓝锦盒。孔继涑走近一看,的确是一套《淳化阁帖》,这才冲乔天成笑笑,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哆嗦着双手,取出一卷,小心翼翼地翻阅起来。
“老东家,不好了,当铺被人砸了,掌柜的让人伤了。”当铺的小伙计闯入厅堂,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乔天成报告。
“什么?”乔天成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颤抖着追问,“究竟怎么回事,你说仔细些。”
小伙计重重喘了几口气,诉说起来:“今早,有两人闯入铺里故意找茬,搬了个碌碡要当银子。乔掌柜不应,他们就动手把乔掌柜打伤,砸坏柜台,摔碎招牌,还抢走柜上的五百六十五两现银。”乔天成在济南开当铺十几年了,从来未遭受过如此横祸,一时怔呆得说不出话来。
“光天化日,竟有这般强盗为害作恶,这还了得。兄长,看看去!”孔继涑拽起乔天成的胳膊赶往当铺。
赶到当铺前,乔天成见满地都是招牌、桌子的残物碎片,不由气愤填膺,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自从他来此开设当铺十多年来,白手起家,苦心经营,讲究诚信,童叟无欺,为人亲和,与人打交道,总是抱着吃亏的态度,见到穷困潦倒者,必出手相帮,在芙蓉街上落下“乔善人”的名声,万万想不到半生的心血竟会被人如此糟蹋。
孔继涑让小伙计搀扶着乔天成走进店堂。乔安一见老东家如此悲伤,从地上爬起来,跪扑到乔天成跟前,抱住乔天成的小腿,哭叫着:“老东家,这两个人太坏了,砸柜台,摔招牌,抢银两,小的无能,没能阻挡得住,受了这么大损失,您老打我几下解解气吧。”
“乔安,别这样,这事不怨你,快起来。”孔继涑见乔天成一时转不过神来,将乔安从地上拉起来追问,“闹事的人长什么样?”
“共两个人,为首的中等个头,干瘦,刀条脸,山羊胡子,茶色镜,老鼠腔。”乔安擦擦嘴角的血迹道,“扛碌碡的恶汉叫他三爷,山羊胡子唤恶汉黑熊。”
孔继涑皱起眉头,想了片刻,问乔安:“你听清恶汉称他三爷还是单爷?”
“三和单很相近,当时我非常害怕,未听得太清。”
“肯定是那混逑。”孔继涑抬起右腿,在地上狠跺了几下。
“孔弟,你说是哪个坏怂干的?”乔天成追问。
“八成就是那个被我开除的瘪三。”
瘪三姓单名登科,因长得干瘦,绰号瘪三。此人世居芙蓉街,祖上也算书香门第。其祖父做过湖南长沙府的一任知县,后因徇私枉法被削职为民,但却在任上搜刮下不少资财,家境很是殷实。瘪三自幼读书,脑瓜子虽是机灵,却一门心思贪玩。十八岁参加童试考中秀才后,与当地纨绔子弟混迹在一起,荒废了学业,屡试不中。娶亲后恶习不改,整日吃喝嫖赌,不几年便把祖业糟蹋个精光,最后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老婆见跟着他再无出头之日,便与他分手嫁于他人。从此,瘪三像只苍蝇,整日在芙蓉街上游来荡去。肚子饿了,就到饭馆里混吃混喝。人怕出名猪怕壮,慢慢地,瘪三的名声在芙蓉街越传越臭,没有人敢聘他做事。
前年端午节,乔天成邀请孔继涑和崇圣书院几位先生在芙蓉街撷英楼一间雅座聚会。宴席刚端上来,瘪三便不请自到。乔天成碍于情面和对读书人的敬重,请他入席就座。席间,瘪三装出一副可怜相:“诸位执鞭教坛,风光体面,我同样受了十年寒窗苦,空有满腹学问,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说话间,三角眼里挤出几滴亮晶晶的东西来。
乔天成见瘪三如此伤感落魄,动了恻隐之心,当场向孔继涑提出:“孔山长,听说贵书院正缺个先生,我看单秀才功名在身,满腹学问,且口齿流利,能否聘其为师?”
孔继涑对瘪三的做派有所耳闻,本不想聘其为师,但碍于兄长的情面,不好回绝。又想到凭瘪三秀才底子,执教幼童还是绰绰有余,便应承下来:“既然乔兄力荐,就请单秀才来本书院为师吧。”
像天上掉了个金元宝,意外的惊喜使瘪三受宠若惊,赶忙离席,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乔东家、孔山长,你俩是我单登科的再生父母。”
孔继涑赶紧离席将瘪三从地上扶起,亮出肺腑之言:“单先生,你我都是读书人,希望先生入院后能恪守师道,潜心为师,就算为咱书院和先生自家争回面子了。”
“今孔山长收留于我,我要不干好,对不起天地良心!”瘪三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入院一个多月,瘪三还算守教规。不久便恶习重犯,三天两头无故旷教,和一群地痞无赖在街上寻衅滋事。不少家长为此找到书院向孔继涑讨说法。还有几个学生怕荒废学业转学到其他书院,孔继涑一怒之下将其辞退。
乔天成一听是瘪三所为,非常不解地摇摇头道:“瘪三对你怀恨在心,还有情可原,可他犯不着报复我吧。”
“瘪三打砸当铺,哄抢银子,肯定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才干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孔继涑见挚友遭此大难,气愤不过,给乔天成出主意,“此事应举报官府,缉拿人犯,揪出幕后元凶。”
乔天成皱起眉头深思了一会儿,道出了心头的担忧:“帮一个人开一条路,伤一个人筑堵墙。如若将瘪三举报官府,就算树下一个死对头。往后他就会怀恨在心,变着法子祸害咱们,不如咽下这口气,就算拿银子买了个平安。”
孔继涑气愤不过,指着店外的惨景,冲着乔天成,提高了嗓门:“兄长,你在芙蓉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的当铺被人遭害成这样,却连举报官府的胆量都没有,往后你有何颜面在芙蓉街上走,你这生意还如何往下做,要是再有人来砸抢该如何收拾?”
乔天成被孔继涑慷慨陈词所激发,吩咐乔安把现场保护好。他们二人拉起对方的衣袖上二楼账房,由孔继涑执笔,写下报案诉状,直奔历城县衙。
4
历城县衙位于芙蓉街北端,坐北面南,正前面是芙蓉街,后面是大明湖,始建于东汉,经历代修葺扩建,规模巍峨,形制规整,分布有序,布局严谨。沿中轴线,依次为照壁、牌坊、大门、仪门、大堂、二堂、后堂、内宅、花园,公廨、执事房、库房分列左右两侧。
乔天成自小经商,走南闯北,游历过不少名胜,见过一定世面,但除应酬登门收税的胥吏外,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在芙蓉街开当铺十多个年头,不知在街上走过多少来回,两面的店铺熟记在胸,就是蒙上眼睛,都走错不了一家店门,但县衙却从未进过,只是顺便远远地看过几次矗立在府衙前面的青石照壁,至于照壁上雕刻的什么内容,他都说不上来。
孔继涑在芙蓉街生活的时间较长,因为是学界名人,曾几次应前任知县之邀到此作客,对县衙比较熟悉。他领着乔天成绕过照壁,穿过木牌坊、仪门楼,来到大堂前。大堂上方正中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公廉”两个颜体字。堂前竖一戒石坊,正面额书“公生明”,两侧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乔天成心里暗想,看来衙门就是为民办事的地方,顿时觉得腰杆直挺起来。
乔天成跟着孔继涑来到大堂后面东侧的一溜公廨,进入门前挂有捕房的房间。四个捕役围在方桌上玩纸牌,还有几个围着木炭火盆闲谈。乔天成趁一局牌完,凑上前,躬身赔着笑脸:“我是街南天德堂当铺的东家,是来报案的,这是诉状。”说着把报案诉状递给满脸麻子的典史。
麻脸接过诉状,在诉状上扫了一眼,发问:“是瘪三带人抢了你的当铺?这家伙大事不犯,小事不断,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经常犯事,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说话间在墙上取下一个册子,吩咐乔天成,“你先在册上登记一下,交上办案费,我们立马给你破案。”
“还要办案费?”乔天成反问了一句。
“废话。”麻脸数落乔天成,“你这老头,活了这大岁数,连这规矩都不懂,你想办案还不想花银子,让我们喝西北风?”
孔继涑怕乔天成得罪麻脸,连忙抢答:“应该,应该,该交多少银子?”
麻脸瞅了瞅乔天成道:“你这可是个大案,被抢现银五百多两,按律收办案费一成,应交五十两。”
“五十两,那么多,能不能少交点?”乔天成央求麻脸。
“你这老头,想得美,逮麻雀还要撒些秕谷,哪有想破案又不想花银子的?”麻脸不耐烦地朝乔天成挥挥手,“想交银子就快交,不想交快走人,谁愿听你的废话!”
“交……交,我没有说不交。”乔天成赶紧往袖里摸了摸,面露窘色,“出来急,未带银子,你们跟我到当铺里拿行不行?”
麻脸瞥了乔天成一眼,未表态。
孔继涑连忙帮腔:“我是崇圣书院的山长孔继涑,乔东家吐口唾沫像颗钉,不会反悔的。”
麻脸见孔继涑器宇不凡,点点头:“崇圣书院听说过,看你的面子,信你一回,到时候交不出银两,我就抬腿走人。”
“哥们,留两个值班,其余跟我走。”麻脸向捕役们招呼了一声,随乔天成直奔当铺。
来到当铺,乔天成把捕役们请进店堂,先请他们围在木炭火盆前取暖,又吩咐乔安赶紧回家取来五十两银子交给麻脸。
麻脸见银子眼开,眼睛笑成一道缝:“乔掌柜,你痛快,我也不含糊,这案我一定给你办好。”说完麻脸便领着捕役们仔细察看乔安的伤势和被砸的柜台、招牌、八仙桌。又煞有介事地让乔安诉说案发经过、作案人年龄和相貌特征等。还让乔安找来几个证人叙述所见所闻,书写证词,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乔天成见天已擦黑,对麻脸道:“差爷们冒着严寒,忙了一晌,就请吃点便饭吧?”“这还用说?”麻脸朝捕役们挥挥手,“鸿运阁去!”
鸿运阁是济南府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坐落于大明湖畔西侧,饭菜价格昂贵,乃高官显贵、巨商富豪出入之场所。乔天成到济南十多年,只有与孔继涑结为八拜之交后在此吃过一顿饭。见麻脸要到那里吃饭,心里虽不是滋味,但也不敢扫了人家的兴。又想,只要他们能把案破了,挽回自己的声誉,也值!为此,乔天成让小伙计在街上租了一辆带篷的马车,让捕役坐在里面,自己和孔继涑挤在车辕上,赶到鸿运阁,包了二楼一个雅间。不等乔天成开口,麻脸吩咐跑堂的:“今儿个为乔东家破案,他可是个大方人,只管把最好的酒菜全上来。”
酒菜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上端,记不清上了多少道,把偌大的一个圆桌摆得满满当当,桌面上放不下,就往盘子上摞。几个捕役吃得昏天黑地,喝得天翻地覆,闹腾了一个多时辰。一结账,共二十五两银子。乔天成从腰间解下银子袋,心疼得手直发抖。结完账,乔天成把银子袋往腰间系,站在一旁的麻脸一把抢过银子袋,掂在手里在乔天成眼前晃了晃:“乔东家,谁不知道你财大气粗,明日一早要抓瘪三,这些银子就算请我们的早饭吧。”又朝捕役们喊了声,“这儿离公廨很近,就不用人家送了”,几个捕役跟着麻脸醉醺醺下楼而去。
被麻脸灌了几杯酒的乔天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孔继涑搀扶着他走出鸿运阁,没走几步,乔天成哇的一声,肚里的东西连同怨气喷得满地都是。
夜已很深了,盐粒大的雪击打在芙蓉街两侧的柳树上,沙沙作响,像是哭诉老天爷的无情。
两个黑影相扶着,一步一步往前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