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垒在山崖上,橘红的、薄薄的皮包着浆瓤,像光枝上的柿子。我仰望了一眼,绒绒芭茅花随风飞坠。在半山豁口,见阔叶林从水库两边的山垄往上收缩,灰绿的色彩涂抹了山野。山底下,是星散的村舍,和馒头般的丘陵。阳光一层层地覆盖,积攒在抚平的原野上,有了匀散的光晕,炫丽,迷离。
两条缓缓上升的山脊,在山尖汇拢。山尖下,有一个椭圆形的山坳。坳里,多苦槠树。沿路的山边,山垄里,山坡上,苦槠树挤挨在一起,形成密林。我想起一个纪录片,讲法国的一个小岛上,传教士登岛时,栽下二十几棵苦槠树,修了教堂,打了水井,放养了牲畜,千年之后,教堂消失了,牲畜消失了,水井还在,苦槠树还有九棵,每到深秋,苦槠满树的粉红,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牲畜,水井,苦槠,教堂,在我看来,是有深刻寓意的,代表着凡尘、生命之源、自然、信仰。凡尘最易消亡,肉胎最易腐朽。苦槠是壳斗目山毛榉科常绿植物,非常长寿,千年苦槠并不让人诧异。它适于生长在千米以下低山丘地带,叶边锯齿,冬季结棕黑色外壳的坚果,把坚果掏空,可以做成哨子,嘘嘘嘘,响彻屋宇。果肉可拉浆做豆腐,山区人常吃,叫苦槠豆腐,麻褐色,有淡淡涩味,麻舌苔。坚果也可炒食,装在口袋里,一边剥食一边走路去上学。
坳里有一寺庙,曰瑞峰禅寺。坳口有小湖泊,枫树正红。枫树高高低低,延落在湖边,红艳如旗。湖面有萦萦水蒸气漫卷,阳光透过树叶,变得稀薄,有摄人心魄的寂静之境。看着环形的山峦,我老想,怎么会有这么多苦槠树呢?我去过很多深山,见过无数的密林,这么多密集的苦槠树还是第一次见到。苦槠树大多手腕粗,还没完全形成乔木林,绿得发黑有光泽的树叶,喻示山体的肥沃,和树木蓬勃的生命。这是一种无畏风霜的生命,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生长,拥挤着生长,刀也不能使它消亡,砍了树干,第二年,刀口处发芽,长枝,过个几年,又蓬蓬勃勃。枣树开花的时候,苦槠也开花,穗状的花,挂满了叶缝,从伞状的树冠披下来,站在垭口,像个畲族待嫁的少女。
茅草在霜后,草茎转红,穗头垂下来,倒伏在湖边空地上。霜已融化,在草茎上,悬滴着,一滴,一滴。这是另一种时间。时间以液体的形态融进了黄土。枫叶也是另一种时间,分割出四季,分割出飘零与归去。归去,是时间的果实。我敬爱的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里写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或许指的就是这个归去样式。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虽说采菊东篱下,却不是一个坦然面向生死的人,读《归去来兮辞》,知道他是个小格局的人,回家种几年田,还说出种种的委屈,所以他成为酒鬼,也不奇怪,一个过于觉得自己冤屈的人,没有道性也没有佛性,茅棚也只是一个蜗壳了。所以,一个人也千万别觉得自己有非凡的才华,即使有非凡的才华也别有怀才不遇的怨恨,人活着,不能有怨恨,有怨恨就会被世人所遗弃。朴素地活,普通地活,默默地活,雅致地活,是活的最高智慧。我们走进深山,看见满山满野的树木,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陈柳问:“这是什么树呢?”在路边一段黄泥墙上,长了一棵青色树皮的树,我们都驻足观看。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寺庙里的演昊主持也不知道。我摘了一片树叶揣在口袋里,摩挲地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我说,这个树叶烧鱼去腥是非常好的。我知道它是栎树的一种,却不知道是哪种栎。在我的方言中,叫耳朵锡。耳朵是叶子的形状,锡是叶子青绿得发亮,像锡箔。我在外乡深山生活的时候,学过很多当地山区人的日常生活知识,用青橘子烧鱼,用野花做汤,用竹管捕捉黄鼬,用竹笼捕捉小动物,都十分有趣。演昊主持三十多岁,很是壮实。寺庙里,只有主持一个人生活。山势渐渐平缓,树木却越发青翠葱茏。演昊主持说,这里有五条山垄汇聚,像五条龙探出云海,因此叫五龙山,是披云山的主峰,山脊是上饶县枫岭头和横峰县司铺的分界线。林木里,许多杂木已经霜变,树叶或红或黄或浅紫。路边的苦竹纷纷落叶。杜牧写《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里没有石径,只有灌木林里弯弯曲曲的草径,积满了细碎的树叶。百解藤长在石灰石岩缝里,青碧的藤蔓藤叶盘在石头上。百解藤俗名凉粉藤,开娟白的花,暑气还没消散,结出了筒尖状的果实。我们掏空里面的果肉做凉粉。
野楠席地盘坐,结了满树黑黑的乌饭果。果浆生涩,甜美。山梁的北坡之下,便是枫岭头了。站在山脊上,风自下而上习涌。远眺中的灵山,在灰白灰蓝的天空下,像一头酣睡的水牛。苍茫的远山下,一马平川的人烟在暖阳的熏烘中,呈现出质朴平实的格调。公路上,繁忙的车辆在奔驰,拉着粉碎石或货物,载着赶集或串村走乡的人——这是生活的绝大多数,是人生的无数几何算式。几年前,山脊两边有很多古树,树围环抱,有枫树、香樟、苦槠,被一场荒火烧了。陈柳说,你看见寺庙边的院子有两根发白的木桩吗?那是火烧木锯下来的。我说,看见了,比腰身还粗呢。但我并没看到荒火烧后的遗迹。也或许作为伤口,已经被大地封存,秘不示人。感谢雨水和阳光,它们不会遗忘任何地方,所有的伤口也会被舔舐抚平,完好如初。灌木林再一次覆盖了山体。杜鹃、野楠、野柿子树、山荆、山毛榉、野板栗树、藤萝,在这个深冬,再一次裸露出大霜清洗了的形态。人各活各态,树也是一样的。这也是自然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野刺梨在苦竹丛,编织出了一道网状的篱笆,叶子全落了,金黄的果梨处变不惊地悬在刺丫上,要不了多长时间,果蒂变黑,发霉,水分全无,果梨毫不知情地落到地面上,发胀,腐烂,渗入黄泥,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上。这是所有野果的结局。作为一种生命,它只是消失,而不是结束,它的果核被来年的春雨和暖烘烘的地气唤醒,艰难地吐芽,抽枝,拼尽全身的力量,挤出四周丛叶的缝隙,贪婪地吮吸阳光。
山尖上,搭了一个人字形草棚。这是演昊主持打坐的地方。他有时会打坐一天,有时打坐前半夜。云涛在他眼前吞吐,翻涌。有时他也在山尖伫立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望见了什么,他望见的和我眼中的是否相同。景物是一样的,能进入眼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因为境界不一样。一个人,在一座寺庙里,生活了十几年,人会有了植物性和自然性,更何况他还是出家人。很多时候,我愿意过一种修行的生活,在家中的窗前,枯坐一个下午,在冥想中独处一夜,在日常里洗去铅华,尽可能地返璞归真。我的世界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这让我的内心充盈。
去过很多深山,仍觉得山离我那么遥远,多少次我触摸到了它,触摸发白的枯枝,触摸它苍绿淌水的苔藓,触摸它灿烂的花朵,触摸它腐烂的浆果,呼吸青草味的空气,纵目远眺翱翔的苍鹰,不由自主地仰望湛蓝天幕中的星宿,每次我都觉得自己是多么轻飘,如山风逝于吹拂,霜露逝于光照。而这次,我似乎与披云山贴得很近,仿佛看见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不可知的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