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旬的一天,钱老大的胞弟钱老二正坐在屋里歇息。他已年过五旬,面目尽光,穿着新长衫,戴一顶礼帽,挂一副墨镜,看样子比老大要气魄得多。屋内的太太也凑在他坐的八角桌前陪他喝茶闲聊。
从院子里传来了敲大门的声音。钱老二慢条斯理地站立起来,走至大门前,将门闩拉开,进来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红边灰色礼帽的中年胖子。
“啊!张乡长!这可是贵人临门,欢迎,欢迎,快请屋里坐。”钱老二面现笑容,对着来者弓身鞠了一躬。
张乡长大摇大摆地相随进了屋。钱老二太太急忙递茶,让水烟袋。张乡长接过烟袋,钱太太又给他点上火,他猛抽了两口。
钱老二奉承地说:“张乡长,您公务缠身,想必是有事入鄙门吧。”
张乡长随口即答:“确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钱老二点头哈腰地说:“自家人有事就直说吧,一定遵办!”
张乡长传旨似的说道:“昨天县党部下达命令,要我们乡再抽拉一批人充军。你们村子小,至少也得抽一个,十日内一定得抽到!”
钱老二说:“张乡长,咱这祖祖辈辈都是乡邻,您也清楚,这几年兵荒马乱,天旱,闹病,村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死的死,我们钱村虽说是近百户人家的村庄,可留下来的大都是老的拉不开弓,小的上不了马,就是我们这一家口齐全些。我的四个小子都在跟前,两个大的在兵龄之内,小的还探不上;还有我家老大的两个强壮汉子和那个傻宝贝,除此之外,确实也抽不出来了。”
张乡长强调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命令如山!县里催乡里,乡里逼村里。我这当乡长的也没办法阻挡啊!你是钱庄的一村之长,如果能抽别人家的,最好;万一抽不到,只好用你家的小子去顶。”
钱太太一听话头,如挨了一烫铁,急凑在张乡长面前说:“张乡长,张大哥,要抽我的小子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一去十有八九会送命的。”
张乡长轻蔑地顺手拍了钱太太一下,说:“要是抽上你家的小子,那可是幸了大运,一则村长带头送子从军,那必定要受到乡里、县里的重赏;二则小子从了军,当不了几天兵,就能升为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什么的,一股劲往上升,这可是升官发财的大好时机啊!”
钱老二着急地插嘴说:“张乡长,张大哥,您还不清楚,那当官得要有些文化,我们这一家祖辈都住在这山庄子里,虽说有几个钱,可还没办起私学,更没官学,那小子们连一天学也没上过,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送出去当兵还不是扛枪杆子充炮灰吗?您可得给老弟留个面子,万万不可强抽拉呀!”
张乡长接着他的话茬,咳了一声后说:“话虽这么说,要是真的轮到抽你家的小子,我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凑不够数我也没法交代呀!”他说着停住了嘴,又装了水烟抽着。
钱太太紧靠在他身边,撒媚地说:“张大哥,你别装糊涂了,谁还不知道你叫‘二曹操’,诡计一肚子,怎么能说没有办法呢?你不用在咱家绕圈子,快给我们出个主意吧!我绝对亏待不了你,手头紧了,咱家有的是钱,在咱家想办啥事都可以,方便着哩。”
钱老二接着老太太的话说:“张大哥,只要你肯给我解这个围,凡是我家有的,你需要啥都行,肯定不会慢待你。”
张乡长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说:“帮,这我是一定要帮,可这抽人的事怎么说也不能免,要不这么办吧。”他说着又停了下来,又装烟抽。
钱老二不解地追问着:“您说怎么办呢?”
张乡长皱了皱眉头,轻而易举地说:“这有什么难办?如果你舍不得叫儿子或侄子们去,你出钱雇上一个顶替就是了。”
钱太太插嘴说:“张乡长,那可没有人顶替,这明明是卖命的事儿,就是出上钱,谁肯揽这种替死鬼的善事?”
张乡长瞅了她一眼,轻蔑地说道:“你真是妇道人家,眼界一小点。自古常言‘有钱使得鬼推磨’‘插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嘛,何况这会儿穷鬼遍地,我就不相信这周围这么多村子里就没有个债务死逼的主儿,就不愿意挣这桩钱?”
钱老二一听,茅塞顿开,喜出望外地说:“张大哥,您可真不愧是‘二曹操’呀,计谋就是多,真是好点子,我想起来了……”他说着极为兴奋,转头向太太说:“快去叫备酒菜,今天咱和张大哥好好喝几盅,庆幸,庆幸。”
不大工夫,酒菜一齐端来了,钱老二和太太陪着张乡长喝起来了。钱家两口子你一盅我一盅,轮番敬张乡长。张乡长是个酒鬼,见了酒就魂不附体,又加之钱太太轻落赔笑,好似触电一般,不一会儿就开始说醉话了:“钱老二,老实给你讲,要是光看你的面子,绝对办不到,就抽你的儿子,实在是看你太太的面子上,我给你方便,你必须给我方便……”他说着便将钱太太一把搂在怀里。钱老二看不下去,着实也无可奈何,索性走出门。
第二天早饭之后,赵大成来找本村的钱尚和。这是一个五十七八岁的老汉,中高个儿,三角脸,留着八字胡须,正在一张简陋的高方桌前凝神地看一本相命书《麻衣相》。
赵大成推门进屋,钱尚和忙站起来笑着说:“大成,快坐下,我正等着你哩,有件要紧事和你商量一下。”
赵大成惊疑地问道:“有啥要紧事?与我有啥关系,怎么要和我商量?”
钱尚和拉长语气说:“大成啊,其实我叫你来也是多管闲事。前些时候,我碰见过你两次,细细地看了你的长相,看你长得英俊,相貌堂堂,命也不薄,大有将才之途。可眉头太近,显出有‘小人’作祟,而且现时正逢极难之际。你姑妈视你如子,你和桂兰处得那么亲热,本应是天生的鸳鸯夫妻。昨天我听刘媒婆说这几天钱老大家正逼着叫你姑妈还债,依我看他们明明知道还不起,可偏偏紧逼,这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其实是借逼债想把桂兰买去给他那三小子宝贝做媳妇。这就是说,你现在遇到‘小人’作祟,而且直接牵连到你的终身大事,也牵连了到桂兰和你姑母的性命。这具‘小人’可非同小可,处理不当,就会闹出人命大事。依我看,你一方面应报答你姑妈的养育之恩,替她还债,另一方面也要想办法回避一下,免得大祸临头。”
赵大成颇为相信地说:“钱大叔,确实是存在这么个问题啊,愁得我都睡不着,可老是想不出个办法来呀!”
钱尚和假意地思谋了片刻,而后胸有成竹地说道:“大成啊,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嘛,有福之人总有救,走了一步说一步,也用不着发什么愁,你先想办法弄上一些钱,替你姑妈还了债,先把钱老大的嘴睹住,叫他无空可钻,暂且把桂兰保住,争取尽快完婚,而后远走高飞。日后世事有个转变,你再返回,有家有舍,你和桂兰还是好好的一对儿,白头到老,坐享清福。说句良心话,我这也是为人一生,看见你家祸到临头,竭力想搭救你家一把哩。”
赵大成愁眉苦脸地说:“钱先生,钱大叔,您想的这个办法倒不错,可我连一分钱也赚不到,借也借不得,想替姑妈还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钱尚和顺手牵羊地说:“你不要急,我不是告诉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只要肯走,活人有万变呀!”
赵大成苦苦地叹了一声说道:“我可真是无路可走呀!”
钱尚和趁热打铁地说:“现在倒是有一条路,我正是叫来跟你商量,看你愿不愿意走?”
赵大成急着问:“有什么路?”
赵尚和说:“今早上钱老二来找我,说咱村要抽一个当兵的,依他自己说,别人家确实是抽不出来了,唯有你一个能抽,可不是这村的,他也管不着。可划来划去,就该他的小子或是他老大家的小子去。可是他们不想去,想出钱雇一个顶他儿子当兵,要我帮他打探个主儿。我想了想,觉得你如果愿意的话,倒可以揽这善事。你年轻轻的,又很精灵,出去混上它一两年,或许能捞到一官半职,那当然可以升官发财。再说你一入国军部队,那钱老大家再厉害也不敢抢你的桂兰。退一步说,即使捞不着官儿,眼下就能赚到一笔钱,能解救你姑妈的债务灾难,又能保住桂兰,可谓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赵大成问:“他出多少钱?”
钱尚和说:“听他那口气,最多准备出一百块白洋。”
赵大成稍微思索了片刻后说:“我倒是愿意揽,就是钱太少,还不够我姑妈欠他老大的债钱数。”
钱尚和问:“还短多少?”
赵大成说:“连本带息总共是一百五十块,就是一百揽到手,还差五十块呀!钱老二是不是再能加上些?”
钱尚和说:“按现在揽当兵的行情说,这一百块白洋也就是最高价了,再要多,恐怕他到外村去雇,这年头穷人多着哩,他也不愁雇不下。”
赵大成愁苦地说:“可缺五十块我们还是没处凑,还是还不清呀!”
钱尚和说:“那大数有了,再想个别的办法,准能凑够。你可不敢怠慢,误了这船,可就再没这渡口了。”
赵大成问:“他的钱是不是现在就给?”
钱尚和说:“他和我已经说好了,只要同意,今晚上就写个死契,点现钱,我也可以替他办,在我这儿取钱。”
赵大成低头沉思了片刻,咬了咬下唇后说:“钱先生,钱大叔,只要你给我担保,今下午办也行,现在办也行。”
钱尚和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好!够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义气,钱我担保,一言为定。现在我就给你写好死契,你画上押,我再去找钱老二画押,今晚上你来我这儿取钱就是了。”
赵大成说:“好!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钱尚和随即取出文房四宝,写了一张死契,叫赵大成画了押,又向他叮咛了几句,也就完事了。赵大成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太阳落山了,赵大成告诉姑妈灵姑说他要回去看一下家门,顺便取点东西,晚上不回来了。说完后出了门,径直找到钱尚和处,要到了一百块白洋,又向赵村走去。
天黑了好一阵子,赵村里大家小户的门户紧关,鸡犬无声,一片死寂。赵大成手里提着个油污的布袋儿,摸着黑溜回村,每走一步,摸一下布袋里的硬东西。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更没有带过一次,今天偶尔得到这么多,顿时又想到他也挣大钱了,不禁心生喜气。但又一想,还是太少了,还差一半钱,又上哪儿去找呢?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近空锁着的家门。
他摸着开锁进家,划着火柴,点着原来快要熬干的一盏小油灯,站在地下瞅了一阵子。走近一个旧瓦罐前,揭开盖子,从那烂布袋里掏出几块白洋,小心翼翼地放入罐内,而后轻轻地盖好,盖上面又放了一件破烂无比的黑油衣衫。
他上了炕,和衣躺在父亲留下的那卷漏棉絮的油黑的铺盖卷上,苦思冥想起来。他两道黑眉紧锁,低沉地自言自语:“还差五十块,怎么办?到哪儿去借呢?”
夜深了,外边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那镰刀形的月牙儿照着他家被烟熏黑的窗纸,从破窗孔中透进来几丝微光,影在乌黑的墙壁上,好似在黑板上划了几道儿。偶尔吹来一阵冷森森的寒风,好像专门来刺他似的,冷得他尽力蜷缩身子,裹紧衣服。
赵大成蜷曲着躺了一小会儿,苦思冥想,想过多种办法,但一样也觉得使不上,不管用。他又想到揽上当兵的事,想到打仗,想到有去无回,想着想着,觉得自个儿在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多大用处,活得也没意思,倒不如死了好。但又想到姑妈,想到桂兰,又觉得不能离开他们,不能丢下他们,自个撒手而去,自己是男子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叫人家把姑妈逼死,更不能叫钱老大家把桂兰像东西一样地抢去,总得给她们找条活路,总得想出个办法来。他又在想着门路,又想了老半天,又想到父亲的惨死,进而又想到毫无人性的孙窑主。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啊!有了!”去年冬天他同村的人给峪道镇那窑主孙德贵的母亲掘坟墓时,听人们说孙窑主要给他母亲埋葬好多贵重东西,也许是真的。由此,他又想:“我何尝不可以去挖它呢?那些贵重东西还都不是炭工们的血汗和命!”一想到此,父亲的惨死场面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曾听人们向孙窑主求告过埋藏费,不仅没有求告到一分,反而被孙窑主的佣人们推打出来。
他想到这一切,顿时一股火气从心头生起,咬了咬下唇,不禁发狠地自语:“孙窑主,孙德贵,你有什么德,你有什么贵!你是个吸人血的恶鬼,你夺走了我爹的生命。今天我要挖你妈的坟,就是挖不到什么贵重东西,给我姑妈顶不成债务,顺便也能为我爹出一口气!”他想到这里,一滚从炕上下来,急忙去准备挖坟的工具。
夜更深了,四周没有一丝响动,一弯镰刀形的月牙儿斜挂到西天,撒散出一些不明不暗的黄黑光亮。
赵大成扛着一把镐头和一张铁锹,挎着一个父亲留下来的破旧小布袋,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孙德贵家的祖坟走去。也没用了多久,就到了孙家的祖坟地边。这是一处古老的坟地,一片阴森的死寂,蒿草葳葳蕤蕤,装点着荒凉的坟堆,使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赵大成从小就在外跑荡惯了,挖野菜,砍柴火;在钱庄的“死孩沟”里也不知去过多少回,还和同村的一些顽童们脱过孩尸的衣服;在荒野地里也碰见过恶狼,也亲眼见过野狼拉走与他不差上下的小伙伴。幸亏他命大,有一次被恶狼咬住叼着跑,却被村人们嘶吼追打得救下了。而今,他长大了,成了大后生了,更不怎么害怕这些环境了。他一心想的是挖坟墓,找贵重东西,给姑妈还债。他绕到一座新坟堆前,清楚地记得孙德贵的母亲就在这座坟里埋着。他挥起镐头就往下刨。
一个长长的毛茸茸的东西一扑而出,从他的两腿间钻了过去,冲得他后退了一步。他猛然想是鬼吗?鬼是什么个样儿呢?管你是什么样儿,反正你是恶鬼孙德贵的母亲,你也是我家的仇人。他紧挽镐头,转过身来,那东西拖着一条长尾巴儿,啊,不是鬼,是一只野狐,飞奔着逃窜了。他又继续刨着,猛劲加狠劲,硬如铁板的冻地盖不觉就揭开了。他又不停歇地用铁锹往外掘土,掘了一阵子,露出了墓门石板。他将石板拉开,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黑洞子,一股潮湿、霉烂的臭腥味扑鼻而来,呛得他难以睁眼。
他稍待了片刻,而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弯腰爬了进去,用力掀开棺盖,看到那死尸头上戴着一顶缀满银器的女式帽子,他一把摘下揣进怀里,露出死尸披散的长发及腐烂的模糊面孔。他摸了摸死尸的两只手腕,发现戴着一对银镯子,手上还戴着两枚金戒指,三把两下就取了下来,又揣在怀里。他又把手伸进死尸的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两块白洋,随即装入自己的口袋。他又在棺木旁摸了一阵,再也没有摸到什么东西,于是便退了出来。
月牙儿从西边沉下去了,坟地里不时地吹来一阵子西北风,摇动着古坟堆上的那些干蒿苗。赵大成为掩人耳目,一口气将坟坑填平,又撒了一些干土柴草,做了一番伪装,最后就放心地离开墓地,顺着原路往回走。
野狼在不远处饿号。
猫头鹰在干枝头上瞪着大眼鸣叫。
这一带的野虫对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更不害怕,好像是路遇的行人一般。他越过几道山梁,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模糊的羊肠小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他的窑洞里,又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个瓦罐,把那些掘来的东西放了进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项巨大的工程,或是干了一件很舒心的大事。
第二天早饭后,赵大成把他弄到的钱和那些东西一块拿到姑妈家里,叫姑妈灵姑给钱老大家还债去。姑妈见到这么多贵重钱财,觉得十分意外,问他来由。他说是在路上捡到的,姑妈怎么也不相信。赵大成再三发誓说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就是晚上在路上捡的,叫姑妈一百个放心。姑妈得到这意外的钱物,眼下就能解救他们一家人的债务痛苦,也再未细细盘查。
一天下午,赵灵姑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旧毛巾,径直进了钱老大屋里。
钱老大和钱老太婆正在炕头盘膝而坐,算计着什么。一见赵灵姑进家,钱老太婆急忙面现笑容,招呼道:“桂兰她娘,快过来坐下,我和他爹正夸你的闺女桂兰呢。”
赵灵姑走到炕棱前,对着钱老大说:“宝贝他爹,我家欠你的银钱已经凑够了,今天我特地送来还清。”
钱老大惊奇地说:“什么?你来还钱!你有钱还吗?”
赵灵姑将篮子顺手放在钱老大面前,把遮盖的旧毛巾一把揭开,露出了白花花的银圆,而后说:“钱老大!你自己清点一下,看少不少,一共是一百五十块。”
钱老大两眼盯着篮内的那么多白洋,顿时无话可说,也不动手点数。
钱老太婆假仁假义地说:“桂兰她娘,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办事太实心了。其实那天我们并不是逼着叫你东奔西跑借钱还。要说叫你还钱,可不是算得那么几个,那只不过是句闲话,本心是看你为人实在,想和你家做门亲家,想叫桂兰给我家宝贝做媳妇哩。刘二家的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就等你的回话哩。要是真的算钱要钱,怎么能算那么一点点呢?况且我家家大业大,就是再周转不动,也不少你欠的那几个钱。”
钱老大附和着说:“是啊!那要钱确实是个由头,只不过是算了个轻薄利息,表示我家对你家的宽厚仁义,也是预计结亲时给你送那么多财礼钱。要真的算起来,你也可能听人们说过吧,近几年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四年前的一块白洋要值现在的五块还多,那时的一角纸票比现在的一捆钞票还值钱。人家外村的大财主家放出的账,原来说最低的利息是借一加一,而现在还又加了一倍。咱不比人家加上的算,就按最低的借一加一算,你借了四十块大洋,头年应该是八十块,第二年是一百六十块,第三年是三百二十块,第四年还按半年算,至少也该算你四百八十块吧。如果要再加上这会儿白洋贬值的倍数差,不要按五倍加,就按三倍加,大概你也得还我一千五百块白洋吧。就这样算,我们在你家身上也得好几百块白洋的害受,这对你家也够宽厚仁义了吧。”
赵灵姑皱了皱眉头说:“钱老大,你说的那么多算法,我个孤寡妇道人家的确也不懂,我们也没有放过账,不会这样算了又那样算,可我懂得一条:不管有几种算法,按老规矩应该是当初定的怎么算就怎么算。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咱钱庄上的头面人,说下的话总得算数吧?那天你说叫我还上一百五十块就全部还清了,这会儿又要翻回回折瘩瘩,那又不是我给你说下的,就是我们这孤寡妇道人家也不会像你这样子。说句老实话吧,就凭这一点,我也不想和你家共事,勿要说做亲家了。依我说,咱应该是黍子一场,谷一场,利利索索,不要混在一起打。今天我先把欠你家的债还清,落个一清二白,你也不用担个逼债霸占人家闺女的名声,日后如果不嫌我们穷,想和我做亲家,咱们再慢慢商量,至于你送多送少那就成了人情事了,一切都好说。假如你要在还债这上边找麻烦,我们就是再穷也不和你打交道。老实说,给你凑这一百五十块白洋也实在比登天还难哩。你再要不依,硬要翻脸反悔,这么算了又那么算,逼着我们寻死上吊,我们的这命里又不掺金子,桂兰宁死不愿意嫁给你家,我一个孤寡妇道人家更没多少怕头,闹出人命事来,我看你头虽大也恐怕顶不住。人总得来回想着,不要把路走绝了!”
钱老大听得无言对答,有些骑虎难下。
钱老太婆开脱地说:“宝贝他爹,我听这桂兰她娘说的也在理,咱先不要纠缠这算多算少,还多还少的问题,还是按你那天说的办。桂兰她家也很穷,想想也是东磕头西捣蒜凑借来的这么些钱,迟早也要还人家。咱先把这钱收下,过上十天半月,咱再当成财礼钱给她送过去,叫她再还了人家,咱大家高高兴兴地把桂兰迎回来就对了。”
钱老大眼盯着篮内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圆,生怕丢掉似的辩解说:“桂兰她娘,话又说回来,我刚才说的那只不过是给你打了个比方,谁都知道我们钱家是咱村最体面的人家,说一不二,我怎么能说了不算数呢?就按你刚才说的办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咱的亲事成不了,那可还少不了麻烦你!”
赵灵姑故作笑状说:“这还像个话,你把账本拿出来,咱先把欠你的这笔债一笔勾销。关于亲事问题,咱以后再慢慢商量。”
钱老大强作笑脸,说道:“行,行!”随即点过现洋,将账本拿出来,当着赵灵姑的面勾掉了一个名字,还故意把账本举在赵灵姑眼前嬉笑着又说:“你亲眼看看,和你们这妇道人家真难打交道,看不好,又要说我没勾掉。”
赵灵姑也嬉笑着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你叫我看,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只看见黑字白旮旯,腿腿都朝下,我怎能认得你是勾了我家的名字呢?只是你以后再不要和我们要就烧高香了,不给我添麻烦就对了。”她说着提起篮子扭头要走。
钱老太婆假惺惺地说:“再坐一会儿吧,着急啥,就在咱家吃顿便饭吧。”
赵灵姑边走边说:“没那工夫,家里的事多着,以后再说吧。”说着头也不回,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