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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讲到哪儿了?对,我爹过生日。

生日聚餐后的第二天,天刚放亮,院子里就响起了我爹的咳嗽声。多少年了,他一直是这样的习惯,总是第一个起早,然后披上衣服站在屋檐下响亮地咳嗽一嗓子,大伙儿便知道该起床了。

昨晚一宿都没睡舒展,如今睡惯了软床,再睡回板硬的土炕上,浑身骨头硌得难受。匆匆扒拉完早饭,我就拉上秀娟小然返回省城了。

等把他们都送妥,我开车赶去工厂上班。

对我而言,家里的这些事,再心烦也是小事,不去想它,过些时它就过去了。可厂子里的事,没有一件是躲得过去的事,哪一点出了纰漏,都有可能导致我破财甚至破产。做私企的就是个这,一天天提心吊胆地,没个舒心日子。

这不,车子刚进厂区门,就看见一堆工人正站在车间外吵吵嚷嚷。屋漏偏逢连阴雨,明显是又要赶上躲不开的糟心事了。于是,我拉着脸下了车,正想大声地发几句火,这时,车间主任跑了过来,急火火地对我说:

“龚总,不好了。电业局拉了咱们的闸!”

拉闸?这对我的厂子来说,可是要了命的事!

我的工厂是生产金刚石的。金刚石是工业上用来切割金属的一种超硬材料,老话里讲的“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的那个金刚钻,说的就是它。当年的那些用来钻盘切碗划玻璃的金刚钻儿,都是天然采集的,量少且极其昂贵,小米大的一粒就得大几十、上百块。而我的厂子如今生产的,是人工再造金刚石。这是一项真正的高科技应用,把氢气和甲烷混合,注入反应炉,在高温高压下分离出碳分子,让它们重新组合结构,生成一种新材料。这项技术极大地降低了材料成本,市场前景非常广阔。

金刚石这个项目,哪里都好,唯独有一个命门,那就是它的耗电量太大。我的厂子有十台反应炉,都是靠电来加热的,每一台炉子如果连轴转的话,一个月的耗电量就得一万块左右,十台炉子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多万块钱的耗电量。当年,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疏通关系,才立起了一台独立的变压器,确保了厂子的供电既能满足负荷又永不断电。

用反应炉合成金刚石,有点像太上老君炼丹,一旦断了电,炉子里正在生成的金刚石片就会因温度变化而瞬间崩裂,即便来了电也无法复原,这一批货就算彻底打了水漂。

“已经拉闸了吗?”我不死心地想再确认一遍。

“拉了,刚拉了十分钟吧。”

“影响了几台炉子?”我要核算一下损失情况。

“六台!大概都已经运行了八十多小时了。”车间主任哭丧着脸回答。

六台炉子、八十多小时,那就是将近三万元的直接耗电成本损失!我一下子有点儿急了,大声问到:

“他娘的!因为啥呀?找他们了没有?”

“找了。电业局来了人,这不工人们正围着呢嘛!”车间主任指了指变压器下面人群的方向。

我快步走向人群,边走边喊:“吵?什么,都回去上班去!”工人们一看是当头的来了,赶紧散去,其实没了电就没班可上,回到车间也是空坐着。

空地上只留下了一个身材五短略微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这人正专注地盯着变压器,同时仿佛在小本上记着什么。我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这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机关气息,我明白他玩的是心理战,故意不拿正眼瞧我,以显示他的地位。我在脑子里迅速地盘算了一圈,觉得还是笑脸相迎为上策。于是,我主动地迎上前去打招呼:

“这位师傅,看着眼熟,是不是在刘头的办公室咱们见过一面?”

刘头是区电网公司的老大,我故意这么说,是为了拉个大旗,而且故意把刘经理叫成了刘头,以显示关系的熟络。按照惯常的经验,要是识相的人,一般听到我提领导的名号,总会给个笑脸,这就好往下聊了。没想到,这货依然头都不转,直接开了腔,连个称呼也没有:

“我跟你说啊,你这变压器得拆!私立乱建是违法的。”

谁他娘的私立乱建了,这是经过你们区公司领导同意的。违法?吓唬谁呢?狗东西,你算哪根葱?这是我心里想的,哪敢骂出来。我掂量了一下形势,看出来对方像个老油条,是块硬骨头,三句两句搞不定。于是,我只能压着火自报家门:

“这位领导,怎么称呼您啊?我姓龚,是这个厂子的负责人,有啥事,咱们到办公室坐下来慢慢聊。”

“噢,龚厂长啊。”对方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句。

最恨别人叫我厂长,哪个年头的称呼这是?一说厂长,我脑子里立马联想起的就是手拿着大茶缸肩披中山装的那种土老帽形象,太不上档次了。我是正二八经的一名总经理啊!镇上的人这么叫,是因为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叫惯了,倒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可场面上的人还这么叫,就有些成心了,这分明表达的是轻蔑。但碍于现在的情形,我还是只能继续陪着笑脸热情招呼那货:

“走走走,到办公室坐下来咱们慢慢说。到办公室,到办公室。”

我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好多证书,这个先进那个标兵这个示范那个基地的,都盖着各级政府单位的红章。同时,墙上还配套地挂着若干领导来厂视察的照片。虽然在每一张照片的背后,我都用铅笔轻轻地标注了这一拨拨的长官来视察时吃喝洗唱外加送礼的花销,但我依然觉得扔掉那些银子换来这一张张照片值得很。挂上这些领导照片,在当下的社会,就好比是请了一尊尊的门神,那些个戴大盖帽的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到厂子检查时应该不敢太过胡来,我是这么想的。

当然,我之所以能请来这么多头头脑脑到我的厂子里来,完全是沾了金刚石的光。新材料在眼下是个朝阳产业,同时,人造金刚石又属于零污染工业,因为它的尾气只有水蒸汽,没有其它有害气体和污水或者废渣,所以,政府很中意这个产业,不管它的规模是大是小是赚钱还是赔钱,政府靠它来证明当地的“经济结构正在调整、产业正在转型”却是个很好的典型。

效果还是有的。进了办公室,在我忙着捏茶倒水的工夫,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开始四处打量墙上的陈列。我一直在用余光观瞧,所以故意把沏茶的动作拖得很慢。那人发现我在留意,便转正了脑袋,把沙发上原本四仰八叉的身体稍稍立正,他主动开启了话头:

“龚总啊,我跟你说,你这个私立变压器确实不应该啊。”

一听这话,我明白,有缓儿了。于是立即更加恭敬地接话:

“不敢不敢。我们打过请示,刘头也批示过签报,下面的兄弟们才给立的杆儿,哪能私立呢?您喝茶。”

“那你在我们科也得报备一下嘛,要不然,信息不对称啊!”中年男人依然打着官腔,但明显感觉已经给出了解决的口子。

就这样一来一往地聊了近一小时,我才闹清这货原来是区电力公司线路科的科长,姓黄。按说就是一个小小的蟊贼而已,不过,谁都懂得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所以该打发的还是得打发,该伸脖挨这一刀的还是得挨。况且,我也听出了这个黄科长的弦外之音,什么私立变压器之类的都是瞎?扯,这事要说也不归他线路科管。这次拉闸,他是以线路检修为由头的。这个意思最让我头大。虽然黄科长没有明说,但我明白,这位官老爷是想长期卡住我龚民的脖子呀。线路检修,这事不必请示领导,他黄科长一口说了算。他要是三天两头检修这条线路,那我的厂子就该着关门咯。

于是,我只得换上一副更为奴颜的笑脸,盛情地邀请黄科长中午赏脸吃个便饭。几经推辞和强邀后,黄科长才看似很勉强地答应说:

“这几天局里有会,那就后天晚上吧。”

费了一上午口舌,终于算是基本铲掉了一个事,这口气还没喘匀,刚想坐下来把中午的工作盒饭吃掉,又一档子事找上门来了。

我爹打来了电话,说我奶奶上午出门去了,中午连饭也没回家吃,他担心老太太迷迷糊糊走丢了。我爹居然问我,老太太有没有往省城我家里去?我说没有。

我一边扒拉盒饭,一边在电话里劝解我爹别担心,说不定老太太一激动,到哪个老街坊家串门去了,中午人家留她吃顿饭,也有可能。我估计傍晚前她肯定能回来。我爹也没说啥就挂了电话。这事,我没放在心上。

晚上,我爹又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奶奶还没回家。这就有点奇怪了!我爹让我实在不行就报警吧,我说也行,反正报警也不花钱。挂了我爹的电话,我给省公安厅的一个熟人打手机,我想让他先动用私人关系给打听打听。公安的事情我知道,如果内部没有熟人,走丢个老太太这么点没有油水的小事,人家是万万不会上心的。

电话里公安朋友笑着说,一个一百岁的老太太要钱没钱要色没色,连坏人都躲着她走,现如今老人是社会一霸,谁都不敢惹,他让我不要担心。他安慰我说肯定没大事,最不济了,等几天肯定能从镇周边的派出所或者收容站之类的地方得着信,到时候去领人也来得及。

我听他把话都推辞到这份儿上了,就没再坚持。另外,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我相信即便我奶奶真的走丢了,在当今这和谐社会里,她老人家也一定会被某个机构的巡逻队员给送到收容站。于是我就这么着先给我爹回了个话,稳住他。其实我也真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况且我那儿还有十台金钢石炉子瘫痪着等着救命的电呢。

等了两天,电依然没来。

我感觉到这回看来真是遇上硬茬儿了,能不能搞得定,要看周三晚上那一场恶战的效果如何。

从周一早上到周三晚上,整整三天的时光呐,就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我是真真儿体会到了时间就是金钱的含义。可是姓黄的这关过不去的话,我纵然心急得着了火,也只能撒把孜然当成烤腰子自个儿吃下,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没电的这三天,工人们都闲着,我只好组织全厂人员都坐到质检台前,帮着一起用游标卡尺测量金刚石片的厚度。这是质检的一个环节,太薄和太厚的都得挑出来,比较耗时。本来厂里不久前是招了一个新来的女大学生专门做质检,但我瞧她那架式,完全心不在此。现在的孩子们大多这样好高骛远,小事不爱干,大事干不了。待检的片子堆积了一大摊,现在正好发动大家伙儿齐动手清理一下欠账,省得白发三天的工资。

工人们倒是欢喜得很,质检这活儿不累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信手就干了,而且,最关键的是,还可以和新来的那个质检员王静静熟络熟络。王静静是今年从西南一个什么外语学院毕业的应届生,人长得很有重庆妺子的标准范儿。一米六八的个子,一百斤左右的体重,乌黑的长发很随意地用皮套扎成了一个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再配合着胸前和臀部的颤动,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撩人的性感。用工厂司机小蒲的话说,不看她心头痒,看了她下头痒。

瞅着工人们垂涎三尺的样子,看着王静静和男工友们左右逢源的状态,我突然有个念头,这样的人才干嘛不让她发挥特长,帮着我搞搞公关呢?测量金刚石片,我奶奶都干得了,把她用在这儿有些浪费了。而晚间和黄科长的饭局,就是个考验的好机会。于是,我走到质检台前,故意高声大气冲着小蒲说:

“小蒲啊,晚上我有个饭局,你招呼上一个同事,一块儿去点点菜打打下手。叫谁你看着办,五点半你俩在车跟前等我。”说完我装作要打电话,转头就走了。小蒲这小子我了解,肯定专挑美女。自从王静静来到厂子上班,他的口水就没断过。

工人们和小蒲打趣着,说蒲总现在权力大了,不但掌握方向,还掌握人事大权呀。嘴上说笑着,可工人们的眼神却大都躲闪着,谁也不想被小蒲点了名,给老板当马仔去陪客户是相当难受的一件事,饭吃不安生,话说不痛快,笑脸装了一晚上,白酒灌了一肚子,太无趣了。唯独王静静仿佛少不更事,居然凑上前去问:

“蒲哥,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王静静的声音又甜又软,虽是普通话,却带着丝丝的蜀腔,话说出来仿佛用一根鸡毛在心窝子里回旋,搅得人心痒痒的。

听王静静这么一问,小蒲立马来了精神:

“得,今儿晚上朕就点你了。你想吃啥,跟朕言语一声就好使!”

我很佩服类似小蒲这种社会经验丰富的浑人,他们似乎都有一种祖传的本事,别看文化程度不高,但社会阅历和底层社交经验很丰富,尤其是在如何把握男女关系的尺度上,分寸拿捏得特别准。他知道在这种漂亮女孩面前,你扮得越下流越直接,女孩反而越觉得你没心没肺,所谓会叫的狗不咬人。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小蒲带着静静离开了工作台。小蒲得意地说:

“走,哥给你单独辅导辅导,教教你怎么陪客户。”

华灯掩映下的省城,着实有些纸醉金迷的感觉。

我们省城最重要的街叫五一街,那是政府单位集中的地方。但到了晚上,最热闹的是紧临它的另一条街,叫四一街。华灯一亮,各大饭店负责停车泊位的小弟们就站在马路边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开始卖力地招呼:“倒、倒、左打轮、停”,好像是故意要喊给那些生意冷清的同行兄弟听,声音中透着一种得意。

东来阁是这条街上最红火的饭店,专营高档涮海鲜,每人一口精制的手工打造的小铜锅,桌上是如山的生猛海鲜,想吃啥涮啥,肥瘦自便、老嫩由人。这种吃法近些年来省城很流行,东来阁成了公务接待和商务宴请的首选之地。

东来阁是一栋三层楼高的仿古建筑,建得富丽堂皇,真可谓“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饭店的门口立着两尊汉白玉狮子,威武又提气。门两侧挂着一幅小叶紫檀牌匾式对联。上联是:一锅一浮世,下联是:一醉一陶然,横批写着:紫气东来。

我早早就站在了牌匾下迎候今晚的主角——黄科长。距约定的时间过了半个小时,黄主角才姗姗而来。看到黄科长的那一刻,说实话,我真的比看到我奶奶回来都激动,因为我一直担心,怕他爽了约。

下了车,黄科长并未和我握手,而是站在那幅对联前面观瞧了良久,他晃着大脑袋感叹道:

“写得好哇写得好!龚总你来看看。”

我来过东来阁若干次了,可从来也没留意过这玩意,并不知它写得好在何处。只听黄科长说:

“你看啊,这饭店它是专营涮海鲜的嘛,一桌人坐在一起谈人生论世事,看着锅子里的生猛海鲜在沸水中起起落落,任你是鲍鱼还是虾米,现在都混在这一锅里,时而上来,时而下去,还真有人生浮世的感觉呐,所以是一锅一浮世。你再看这下联,一醉一陶然,就更有味道啦。酒是什么?酒是媒介,就是让咱们陶然的,这是喝酒的最佳境界。人活着有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怎么解决?醉了就解决了!”

说实话,他说的我没太听清,但我得抓紧附和:

“黄科长好雅兴好境界,让您这一品评,这幅对联就更有味道了。一锅一浮世,一醉一陶然,十个字里包含了四个一字。这四个一真合了这条街的街名,四一街嘛,四个一。你看这横批也棒,一口口小锅生机勃勃地往咱这东城上空升腾着热气,真可谓紫气东来,既祥瑞又大气,不愧是叫东来阁呀。好!妙!今天晚上咱哥俩就在这祥瑞之地一醉方休!请,请,请!”

寒喧礼让中,我俩已走到了包房门口。

王静静早已迎候多时,见客人到了,她立马站正了身姿,像空姐服务一般地略弯身体,双手搭在小腹处,款款地给客人行了个点头礼,主动问候道:

“黄科长,您好!”

黄科长吃了一惊。我在身后赶紧介绍说:

“这是我的秘书小王,黄科长就叫她小王吧。”

黄科长正色反驳道:

“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叫小王八?你这个老总真不讲究。叫王秘书王秘书。”

王静静笑着露出可爱的贝齿说:

“您过奖了,哪里算得上漂亮。在首长您面前我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最多是个小妺妺。”

一句话说得黄科长乐开了花,口水都快兜不住了,他色眯眯地接话说:

“好啊,今晚喝了这一局,我就认你这个小妺啦。以后老哥约你,你可别不出来啊!”

说话的同时,黄科长的手已经和静静的手握在了一起,右手握着,左手拍着静静白嫩的手背,拿出一副长者关爱的样子,可就是不撒手。静静仿佛毫不在意,依旧笑意挂在脸上,如同姐妺之间手拉手把黄科长让进包间,并顺势摁在了主位上。看到这情形,我心里感慨:

“找对人咯!这丫头太有两下子了,真是个人精!”

有了静静的调剂,整个饭局变得欢愉而轻松。我和黄科长在一杯杯的推杯换盏中已然哥弟相称,黄科长频频举杯,一会儿和我说感情深一口闷,一会儿对静静说:“我光了,你量小,就舔一舔吧”,静静配合地送上羞涩的表情和嗔怪,甚至是粉拳,搞得男人们开心大笑。两小时不到,一瓶茅台已经见底,我适时地提出:

“黄哥,咱们白酒先就喝到这儿。换个地儿喝啤的去,怎样?”

这是酒场上的行话,意思是这顿完了然后再到歌厅乐呵去。这对黄科长来说自然是好主意,冲着他这一顿饭看王静静的眼神,我就在琢磨,这货也是个无色不欢的主。索性饭钱都花了,我不如再搭上几个铜板去趟歌厅,一把搞定他,省得他日久天长碎刀子割肉,损失更大。另外,他老这么缠着王静静也不是个事儿,王静静确实可人,但是再可人那也是我的员工,作为她的领导,我有责任保护她。咱再低贱,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员工去孝敬这些官老爷。

果然,听到我英雄救美的话,王静静颇有灵犀,偷偷向我送上了一抹微笑,那眼神分明充满了对被理解的感激和对彼此默契的认同。她顺势按着太阳穴说:

“黄科长,您真是海量,没陪好您,我倒把自己灌得头都要裂开了,回家和我妈怎么交待呀?龚总,这可得算工伤啊!”

这小女子,叫了一晚上黄哥了,到了临别的时候,又一本正经地称起了黄科长,我知道她是要故意疏远一下距离,明确一下彼此的商务关系,同时,她还在暗示对方,母亲在家等着呢,一般情况下男人就不会再有非份之想了。事实上,王静静就住在厂子的宿舍里,哪有什么母亲在等待。果不其然,黄科长听到此话,也只能悻悻然打趣地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是工伤,绝对是工伤,明天上午在家休息着,我替龚总准你这个假了。”

于是,我们两拨人各自分头而去,消逝在华灯闪烁的车海人流中。

其实我本心是最不喜欢去歌厅的。陪着客户去这种欢场,最头大的不是喝酒,一般喝到第二场也不差那一杯两杯的啤酒了,最费心的是我老得让情绪兴奋起来,把气氛搞热烈,这样才能感染客户,要不然闷着头各找各的小姐窃窃私语,事情就谈不成了。做生意的人,不管你是销售员还是大老板,在客户面前,有时候都像个小丑。

在夜总会的包房里,我塞给黄科长一个大信封,那里装了三万块现金。黄科长一点都没客套,直接塞进公文包。拿了钱,他问道:

“吃饭已经把送电的事解决了。这东西是啥意思,你就直说吧。别的我办不了,电上的事还能伸把手。”

既然人家这么直白,我也就不用绕弯子了。我说:

“黄哥你也知道我们厂用电量大,一年电费不老少,我的想法呢,是想请黄哥给运作运作,看电费能不能给打个折?”

我说完这话,密切地关注着黄科长的脸色。姓黄的却歪着头半眯着一只眼一个劲地吸烟,任烟灰快掉下来也不掸掉,我知道现在到了节骨眼儿上了,看来这区区三万元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打发了他,要是等他说出了拒绝的话,就不好往回圆了。于是我指了指黄科长的公文包,赶紧接话道:

“求您办事跟这东西可没关系啊,这是情谊上的事。我是琢磨啥呢,我琢磨着一年白白交给公家那么多电费,不如省出几个点的折扣来,咱俩一人一半,干点什么不好?”

这话应该说得很明白了,我想黄科长听得懂。他帮我把电费打个折,我把省下来的一半电费送给他。这对于我和他,应该是笔双赢的好买卖,亏的只是公家嘛。

黄科长想了想,认真地开口问我:

“你现在的电费是怎么交的?”

我说:“不交物业,直接对电业局的。”

黄科长又问:“啥标准?”

我答:“峰谷平。”

恰有个小姐过来拿西瓜,一听峰谷平,立马风风火火地问黄科长:

“说女人呢?老公,咱可是要峰有峰,要谷有谷,就是不平。不信你摸。”

黄科长笑着伸手拍了她屁股一巴掌,骂道:“小骚货,一边儿去,说正事儿呢。”

言毕他又正色道:“按峰谷平的收法,可不好运作,明码标价的这是。”

我微微一笑说:“黄哥,你管着线路科,这点办法你还想不出来吗?”

黄科长不说话了,只是半闭着眼抽烟。我也不说话,等着他思考。一只烟快吸到头了,只见他连着猛吸了几口,然后把烟蒂狠狠地拧在烟灰缸里,在烟雾中,他斜着眼对我说:

“行吧,既然你都思谋得这么透彻了,那我回头就按线损超标的由头报给局里试试,成不成两说,你别埋怨。”

事情是解决了,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痛快。晚上躺在床上,我就琢磨,在当今社会,经营私企真是个糟糕的选择。一天天的要么装孙子求人,要么装小丑逗人,靠博客户的欢心讨来一单两单,十足的下三滥。瞧这几天,鸟正事没干成,精力全搭在一个小小的电网科长身上了,又陪笑又赔钱,感觉自己低贱得很。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啊,难道就因为做了私企,在体制内的人面前,就要见面矮三分?再把话往开了说,其实即便是在社会上,我们这些搞私企的也一样没地位。除了去个饭店、洗个桑拿、下个歌厅,在服务员面前能吆五喝六假装威风一把,其实没人真拿我们当盘菜。我觉得人活着,虚荣感还是很重要的,身份这东西,拿钱买不来。就拿我奶奶走丢这件事来说,我要是个黄科长,得有多少人主动替我想办法呀,可是现在,我一点有用的社会资源也调动不了,只能干着急。想到这些,越来越觉得和省材料所的并购合作非常有必要。我想,要是戴上省所的红顶帽子,身份就会大不相同,在体制内我也就有了发言权。

说起这个省新材料技术研究所,在材料领域,那可是名头响当当。省所在技术研发方面一直保持着国内的领先优势,经常代表中国参加国际新材料技术的各种研讨会。在研转企方面,它的步子迈得也不小,每年创造的利税稳稳地排在全省大企业的前十名。省工业局对省所特别重视,听说工业局的局长亲自兼任了省所的所长。就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单位,要是能和它并购合作成功,那对民旺的发展无疑是大有裨益。

说到与省所的并购合作,我得感谢钱哥点拨了我。

钱哥早年间和我是县加工厂的同事,我干行政,他搞营销。后来我下了海,他调到了省所,继续从事销售的行当。我俩时不时有些联系,这种联系主要体现在有关利益的方面。钱哥这货真是人如其姓,他对于钱的热爱程度一般人比不了。按说他在省所上班,一个月少说也能挣六七千,可他似乎对钱永远有着几近饥渴的渴望。头顶飞过一只大雁,也要拔下一根毛,哪怕只值五毛一块的,他也不嫌弃。

不久前,他给我私下里飞过来几张订单。我猜应该是有客户找他们省所订货,但是省所一下子如期供不上,钱哥就给我做了顺水人情。虽然价格压得很低,但终归还是有利润,总比人吃马喂地把机器闲在那儿强。如今收完了货款,我想着该给人家表示表示了,咱吃完水不能忘了挖井的人。

本来我预订了一个大饭店,结果给钱哥一打电话,他死活不让我订那么贵的地方。他在电话里就直白地说:

“这个单子利润低,总共二十万的单子,你能给我挤出一万块的提成就算有良心了。你要是先请我吃顿鲍鱼,四五千就吃到肚里去了,那我最终拿到手的,估计也就只有五千块了。羊毛还不是出在羊身上么,吃你的就等于吃我的。”

我俩最终在一个大排档里碰了头,钱哥自作主张,只点了两碗刀削面。我逗他说,我身上确实揣了一万块,但分成两千五百块一摞装在四个衣袋里,我会根据饭钱的多少,决定掏出几个兜。钱哥听完笑得喷了面,说笑中我把那一万块给了他,他一点都没推辞就装进了裤兜里。我倒挺喜欢这样的客户,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不像有些干部,你得今天约明天请,光饭钱搭进去一两万,他才开始表达些许有关要好处的暗示。可你真要给他,他又装起了清廉,你还得耐着性子等机会。白天单位不敢收,晚上家门不让进,你要说那就真不送了,他却又翻了脸,费心得很。我跟钱哥开玩笑说,这些干部受贿事小,毕竟从国家的角度而言,只是把GDP从左兜装进了右兜,但他们这样扭扭捏捏拉低了社会的整体生产效率,却是大错!若要整风,先整他们。

饭间我和钱哥提出,以后找机会再多给我飞几张所里的订单,反正公家也不在乎少那几根毛。他说要是能飞他早给飞过来了,公家又不是他家,给了我至少还能多赚一些提成,但关键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客户之所以跟他们订货,看重的就是省所的品牌,硬推别家的货,一般说不通。我问他那怎么办,得帮兄弟一把呀。我提出要是一年能飞到一百万的量,在提成上给他再加三个点。一听这力度,钱哥不说话了,闷着头一个劲地吸溜面条。我知道他在琢磨办法。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筷子,冷不丁地问我:

“潘局长你熟不熟?”

我问他:“哪个潘局长?”

“潘局长你都不知道?工业局的那个潘局长呀!论祖籍的话,也是你们天阳县的人,跟你老婆家还沾点亲唻,你居然不认识?”

我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省所计划处那个潘副处长吧?他现在升局长了?”

他点头道:“正是!能和他说上话哇?”

我问:“怎么,你的意思是找他飞单子?”

钱哥笑着说:“那不是断我自己的财路么?你都找他飞单子了,我赚谁的钱去?”

我不解地问:“那要怎样?”

于是,钱哥点拨我,想办法让省所收民旺一部分股权,这样民旺从此就挂上省所分厂的牌子。钱哥说,只要民旺和省所合作了,他说他就有理由有把握一年帮我飞过去一百万的单子。我觉得他说得甚有道理,不过,想想又不对,钱哥这么爱钱的人怎会免费送我一个主意?我问他:

“我和省所合作了,你能得到啥?”

钱哥嘿嘿笑了,搓着手说:

“要是不给我几千块的信息中介费,你也不好意思,是哇?”

他这一席话真是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我一直还琢磨着想将来组建自己的营销团队,甚至还想招一批代理商,看来思路还是没打开。自己再折腾还能比得了靠上公家这棵大树?怪不着圈子里我那些老板朋友们总说,现在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求几个“shi”,一是造势的势。就是说做生意得学会给自己造势,有的没的,多往上吹点,小微企业得摆出集团企业的架势来;二是仕途的仕。生意想往大了做,就得跟当官的多走动,最好能戴上顶红帽子,比如兼个这会长那委员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三是就是的是。跟客户在一起,凡事你都得说是,谁都喜欢顺从的,没有站着把钱挣了这么回事,那是骗人的;四是办事的事。这就是说你关系再铁,还得把事给人家办明白了,产品没问题,人家才敢给你下一单。

这些门道,原来我不懂,现在若有所悟了。

开了窍,我立马行动。潘局长我在回枯荣镇给我爹过寿前就去拜会过了,人家挺客气,能认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没摆厅级干部的架子。听完我的想法,潘局长表示我提出的这个合作的想法可以考虑,让我找下面对口的部门先接洽接洽,如果论证过了,到了他这一关,他再找我进一步谈。有了这么个表态,我就很满足,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地推进嘛,哪能一口吃个胖子。

给我爹过完生日从镇上回来,受了黄科长的刁难刺激后,我就更加全身心地一头扎进与省所合作的事情当中,我必须马上给民旺请一道护身符,这是当务之急。

我把厂里几个大学毕业生找来,把他们组建成一个临时文案小组,我叫他们把手头的工作都先放下,立刻开始编撰有关民旺公司发展的可研报告。员工们不理解,问我写这假大空的东西有啥用。这就是孩子们太嫩的表现了,公家单位就喜欢拿书面的报告说事,这门道他们不懂。同时,我又把王静静从生产上调整出来,正式任命为总经理秘书。咱现在要和省所正二八经地谈合作了,不能一天到晚自己夹着个小包上窜下跳,咱也得包装得体面一些正规一些。可总经理秘书除了帮着倒茶水,还应该有些什么职责,我一下子也没想好,于是,我就安排王静静先带着文案小组的孩子们编报告。另外,我还破天荒地召开了一次全厂大会,我给工人们通报了即将与省所进行股份合作的情况,并要求全厂上下最近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要出任何的岔子。

安排完这些事情,我发现厂子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员工们见了我似乎更加尊重,不再一会儿老板一会儿老大地乱称呼,都开始规规矩矩地叫我龚总了,这很好。另外,我发现他们有事没事向我请示和汇报的频次也比以前多了,有意思。有了这种发现,我突然很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悟透了生意甚至社会的真谛,说一千道一万,中国这社会还是畏公畏权的呀!有了权这玩意,就等于牵住了大众的牛鼻子,你随便一句话能顶那帮老百姓一万句。我现在刚有了要和公家单位合并这么个意向,大家的态度立马就变了,以前,任我怎样强调要遵守办事流程注意企业形象,职工们都当耳旁风。你说日怪不日怪?

有了秘书,感觉真是不一样了。早上到了单位,办公室已被王静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空调打开着,茶水也给沏好了。我很满意这种正规的感觉,我雄心勃勃地在办公室里踱步,透过落地玻璃眺望晨光下的这个城市,看那一个个的烟囱开足了马力在呼呼地冒着浓烟,听那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声以及人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感觉浑身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望着窗外,我又习惯性地陷入了幻想。我很享受这样的幻想,我觉得这是激励我走向成功的动力。我从来没有为未来的事业和生活制订什么条条框框的计划书,这些年我就是靠这样的幻想来指引着我前行的。这个幻想里有小然无邪的笑声,有秀娟满意的眼神,有狐朋们嫉妒的揶揄,有下属们谄媚的恭维,有自己一骑绝尘的快感,也有女人们眼里偷偷递给成功人士的秋波。

我仿佛看见若干年后的自己,时而站在美国一个叫纳斯达克的会场,不对,不是会场,或许是个会所,无所谓,爱哪儿哪儿,我在一群洋人的簇拥下,拾级上楼,敲响了上市的铜锣,台下一帮洋鬼子站在我脚底下仰着头给我鼓掌;时而我又在某个铺满绣着牡丹花羊毛地毯的会客大厅里,坐在那种边上摆着痰盂的老式弹簧沙发上,吸着烟与外商指手划脚侃侃而谈,旁边有翻译在探头探脑地小声做着传递……

此刻我的身上充满了向上的力量,庆幸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天高任鸟飞的时代,庆幸自己生活在经济快速增长的中国,庆幸自己当年有勇气毅然下了海,更庆幸自己适时地调整方向朝着公家靠拢,即将重返体制内。突然,我有了要写几笔的冲动,于是,打开书柜,找出封存已久的笔墨,摊开一卷四尺全开的宣纸。写些什么呢?沉思片刻,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平日里与我一起胡吃海喝的老板们的形象。我想,此时此刻,他们应该都还赖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吧,而我,却要载着我的民旺之舟乘风破浪地前行了。想到此处,我不禁为这些伙计们感到一丝悲哀。于是,挥毫写下“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几个颜体大字。

临时文案小组的这几个年轻人写东西还真挺快,两天的工夫就把报告给我起草完了。这就对了嘛,这才是一个现代企业应该具备的速度。在这个社会,快鱼吃慢鱼,这是机场电视里的培训专家常讲的。于是,我也决定晚上加班审阅报告,咱不能光让别人快。

这帮孩子编得不错,把民旺的情况尤其是优势全部表达得淋漓尽致,只是文风上,年轻人还不懂得迎合机关的口味,用词和语句太浮躁,我得帮他们改改。

改完稿子,天已大亮。兴奋得不行,索性不睡了,决定到厂区里遛遛弯,活动活动。我思谋着,将来和省所合并以后,我作为一个分厂的厂长,好歹也应该算是一名处级领导了,每天指不定得有多少大会小会要参加,所以从现在起,就要有一个好身体。呼吸着整个工业园四周虽有烟味但饱含生机的空气,看看厂区门口金光闪闪的“民旺金刚石”几个金属大字,想想身后替我拿着收音机捧着茶杯的小蒲亦步亦趋的样子,我禁不住暗暗对自己说:

“龚民呀龚民,你小子真是太能干了!”

听我讲完这一段,关妙慈又合上了她的记录本,她还是那么文绉绉地对我评价道,没想到社会发展到今天,公权对于中国老百姓的吸引力仍然是这么巨大,大到让人不惜火中取栗。她说我这种抱体制大腿的行为,与六十年前我奶奶的做法如出一辙。你瞧,这些当记者的就是能扯,怎么如此时髦的一个商业并购竟然和我奶奶的老派做法划上等号了?话说回来,这也怪我,本就不该把那一段难以启齿的家族往事讲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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