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黄雀在后
不出几日,楚王谋反,由其岳丈沈思明大义灭亲,亲口指认。顿时,震惊朝野。在其府中搜出楚王党的花名册,吏部、工部、礼部,大小官员一百二十七人,谋反罪证历历在目,太子、越王、燕王及太师、沈相等联手施压指认,楚王百口莫辩,而这时的人们不知道的是,楚王的这一谋反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它为之后的八王之乱奏响了前奏。
而皇宫里亦不安稳。
是日,阳光大好,皇帝竟忽然驾临仙居殿。杨妍忐忑接驾。许是这几日朝堂上各色声响,武帝精神看起来更加不济。
杨妍跪拜请安,却许久没听到武帝示下,她心里本就不安,如今更是惶惶。还在揣测皇帝突然到访是何心思,就突然听武帝道:“起来吧。”
她只好起身。
武帝精神不济,走路都需要内侍搀扶,让杨妍起身后,他便坐于桌案边,不慌不忙道:“这似乎还是这几个月来朕第一次来,是朕疏忽了,你不会怨怼朕吧?”
杨妍垂目道:“圣上事忙,臣女不敢。”
窗外枯木颤动,上首座位武帝却轻轻蹙了蹙眉,眼皮微沉,又问道:“你住的惯吗?”
见杨妍颔首,他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掩袖一阵咳嗽,内侍连忙递上锦帕,他接过后又掩口猛烈巨咳一阵,那架势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杨妍直听到胆战心惊。
良久后,皇帝才止住咳嗽,盯着帕子伤的血迹,他轻声道:“朕老了,这一病就是整个冬天,到现在还病着呢,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杨妍顿了顿,斟酌说道:“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康复不过是早晚的事。”
武帝叹道:“众人总爱拿‘万岁’‘万寿’来敷衍朕,不过听你这么说朕着实爱听。”
杨妍垂目道:“臣女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谎。”
宫人仔细上了些茶点,几枚精致小碟摆成让人赏心悦目的花式,上面放了甜藕、芙蓉糕、紫芋酥、松糯丸子,杨妍小心为武帝沏了一壶参茶,武帝眼皮略抬,看向杨妍,眼中目光似乎有些锐利,让人看不出喜怒。他此际虽已是病骨嶙峋,杨妍却不敢在他面前多言,只怕一不小心就说错了什么。
武帝并不食茶点,气氛异常压抑,良久后却见他垂目看了一眼那边案上的一把瑶琴,忽然又道:“朕记得你弹的曲子很好。再弹一遍与朕听吧。”
杨妍不敢有违。
依旧是一曲霓裳羽衣。
声乐而后大起,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如跳珠撼玉,婉转于天。此时天光宜人,窗外飞鸟徘徊。武帝闭上眼,随着乐曲频频击掌。
一曲终了,杨妍惴惴抬起头,对面武帝早已睁开眼,正直直望着自己,她心里一震,又惊又惧,却见武帝怔了一下,方勉强笑道:“霓裳羽衣曲声似鹤鸣,幽深婉转,旁人奏不出这般好听。”
杨妍低头回答:“皇上谬赞,臣女惭愧。”
武帝看着她笑了笑,眉宇有一丝舒展,温声召唤道:“你近前来点。”
杨妍不敢有违,乖巧地走到武帝身边,武帝然后上下打量她,突然道:“你今日的衣服格外好看呢。你很适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杨妍怔了一下,却听武帝又笑道:“你穿着青衣很好看。你年纪尚轻,穿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反而显得老气了。”
其实她今日穿的与平常无异,也是一身青色的宫裙。她极爱青衣,现在想来那画中绾绾似乎也穿的是青色服饰。
心里顿时大悔。
又听殿外似有喧嚷,武帝眉心微蹙似有不悦,杨妍正诧异间忽见夏侯完亮大步走进来,身后宫人拦不住他,口中直叫:“王爷留步,陛下在此。”
武帝不悦,敛眉沉声道:“燕王,你眼里还有朕吗?”
完亮下跪道:“父皇,事有缓急,请恕儿臣无状。”
武帝摆手让他起身,声音还是有些不悦,“究竟是什么要紧事,竟让你等不得通禀就擅自闯进来?”
杨妍暗自捏了一把汗。她着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来了,但他现在私闯后宫,若是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怕是会惹皇帝猜忌。
夏侯完亮带来的却真是要事。
楚王逃了!
华贵妃假传圣旨,私自放走天牢里的楚王,如今楚王元超已携其同母幼弟齐王子建逃亡出兆京,一路向北逃去。
武帝闻言大怒而起,一掌拍在桌案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好不容易方才止住,他看向完亮一字字恨声道:“你持朕兵符调兵,不论一切代价都要把那两个逆子给朕追回来,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后他又冷声吩咐宫人赐华贵妃毒酒,令其自尽,罔顾二十余载夫妻恩情。都道天家无情,杨妍此际才方明白,只觉心寒入骨。
完亮面色不改,应变自如。
武帝极怒之下,面色大变,吩咐完后身体摇摇欲坠,扶着玉案勉强稳住,岂料眼前一阵昏眩,几番踉跄后竟连翻桌案、靠椅。夏侯完亮连忙上前搀扶,一众宫人内侍也都仓惶去扶,把武帝搀扶直榻边,完亮连忙大声命宣太医进殿。
一阵人仰马翻后,太医院全部太医慌忙赶来为皇帝诊治。
见众人围住皇帝,榻上武帝又口唇无华,双目紧闭,杨妍得了一点空隙,悄悄拉了拉完亮的衣袖,轻声问:“你做的?”她问的是楚王谋反一事。楚王谋反来的太过蹊跷,她并不傻。
完亮并没有否认,只轻声道:“你别多想。”无辜的人被拉进这个是非圈,他做的事,他不会否认。他只是不想她想太多。
杨妍不知该说什么。对于楚王、对于楚王妃、对于华贵妃、对于那成百上千的无辜人,她知道其实皇朝接替,政权更变,哪一朝,哪一代都是血流成河,但真正让自己看着,特别是知道这一切是自己心爱的男人造成的,她就有些难过。可是她不能怪责他,他为的是他的皇权,更是为了她。
二哥,我不会怪你。
我只怕头顶上方老天在看、神明在听。
武帝身体每况愈下。楚王党羽尽数收监,包括他们的家人、朋友等一系列相关人士。朝堂上下一片萎靡之色。
甘泰四十六年二月十四,一道檄文划破了大庆朝已然一片暴风雨的天空。武帝下了一道又一道捉拿楚王的兵符,昭示楚王元超谋逆、欺君、叛国等八大罪,由兆京为中心急速的向外四散开来。
大明宫的宫灯依然灿灿燃烧着,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灯火似乎也涂红了夏侯完亮的眼睛。北午门前他刚奉皇命杀了五千人。楚王党花名册上共一百二十七名官吏,但被株连的总共加起来却有五千余人。对于儿子,武帝的手一向狠,老三的母族华氏惨遭灭族,诛杀、连坐,上三辈,下三族。
杀人他从不手软,只不过这一次,那些人的血似乎比以往更红。
夏侯完亮的影子在灯焰下摇晃不定,迎上来的宫人一边为他在前引路,一边道:“燕王殿下请随奴婢这边来,圣上已久候多时了。”
他刀削一样的下颚微微向下一点。老九的嘶吼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夏侯完亮你不是人!我哥与你无冤无仇,他向来洁身自爱,从不和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为伍。你,还有你们一个个为何都要害他?!”
老三的事确实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下的手一向狠,证据一件一件摆在眼前,罪证确凿,老三根本百口莫辩。他做的事,他并不否认。所以对于还是孩子的老九的指责,他选择沉默。
依然能记得那孩子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眼中恨不得射出几把钢刀,把他活活钉穿,咆哮着心中所有的愤恨,“我娘,哥哥嫂嫂,还有那未出生的侄儿……夏侯完亮,这一笔笔血债,总有一天我要你都还来!”
他看得出那双眼里的恨有多深,他也明白作为当事人的老三心中的恨意绝对只多不少,他更了解他那三弟若是没了感情的牵绊,他的能耐可能是无法估量的。
荀玉曾不解地问他:“如此放任他们逃走,岂非纵虎归山放龙人海,后患无穷?”
他自然明白趁此机会再添一击,楚王党必定再无翻身之日,但若是放走了他们,带着仇恨离开的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到时就再无法收拾了。
这些他都清楚的明白,可他最终还是放了,留了他们一条生路。
“圣上,燕王来了。”
耳边总管太监尖细的嗓音把他从神游的思绪中拉回。老三老九兄弟二人现在已经逃出兆京,他们的母亲华贵妃自尽身亡,而他的父皇……
夏侯完亮看向龙床内风烛残年的老人……
也没几天可活了。
撕心裂肺的几声咳嗽后,武帝抬起头看着他,淡淡道:“哦,是燕王来了啊。”
夏侯完亮朝着龙床的方向缓缓跪倒,口中毕恭毕敬说着:“儿臣完亮参见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武帝嗤笑一声,“朕看你们一个个是巴不得朕早点死呢。”
完亮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说着自己也觉得恶心的话:“父皇多虑了,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时刻为父皇祈福,祝愿您寿比南山。再说父皇是龙神降世,用不着儿臣祈福也会千秋万世。”
“千秋万世?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巴望着朕早点死,不是吗?”武帝浑浊的眼里露出一抹了然的精光,犀利地、直接地,射向夏侯完亮,“那个逆子呢?”
知道他问的是楚王,夏侯完亮低头道:“楚王党羽皆已伏诛,父皇不必再为此事烦心了。”
武帝笑了起来,“老二啊老二,朕是老了,病得快死了,但还不糊涂。那个逆子向天借了胆子,就得想到这个后果。如今他是丧家之犬,若没有人暗中帮助,他如何能逃过朕的天罗地网?你说,谁放了他!”
“儿臣愚钝,不明白父皇在说什么。”完亮轻声道:“父皇累了,应该休息了,这些乱党的事就交由儿臣和几个弟弟们好了。”
“不明白?”武帝悠悠叹息,“你真不明白?”见完亮沉默不语,武帝朝他招招手,语气急促起来,似乎带着某种莫名的兴奋,“你近到朕跟前来,朕告诉你。”
完亮略顿了一下,起身又向前走了两步,在龙床边跪下,床上的武帝似乎在笑,很畅快的笑,“其实说起来朕还要谢谢你。”
衰弱的体力支撑不住那份压抑已久的激动,武帝急促粗喘了两声,方才又道:“若不是你,朕也不知能否在有生之年一举除去气焰嚣张的华氏。呵呵,这都多亏了你。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朕只不过将错就错,借你的手一举拔除楚王党羽。”
夏侯完亮的唇抿的更紧,捏紧拳头,沉声道:“父皇病了,无怪乎胡思乱想,是三弟的事让您伤心了。”
武帝充耳不闻,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脸颊上的皮肉因为兴奋竟微微颤抖起来,语气越发激动,“这几年朕不好过啊,你们都不让朕好过,朕自然不会让你们好过。”
夏侯完亮深深地看着他,良久后,平淡说道:“父皇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无人敢逆父皇的意。父皇是病了。”
武帝眯起眼,径自说道:“如今老三去了,华氏倒了。倒得好,倒的妙,朕盼了二十年,二十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刻……”越说越兴奋。
沉默良久后,夏侯完亮静静地问:“父皇是在为谁筹划了这么多?”武帝就快死了,一个快死的人是不需要权力的,他这么做只能是为了一个人打算,为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武帝没有回答,但夏侯完亮也已经了然,长叹一声:“父皇太偏心了。”
武帝也不否认,剧烈的咳嗽几声,“同样是手指,十根指头也会长短不一。”
夏侯完亮笑起来,轻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做父皇的儿子倒还不如一只禽兽。”
“禽兽也不会杀父!”武帝面露狰狞,额角暴出可怕的青筋,“杨骏女儿的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惊觉失语,武帝连忙咳嗽几声,掩饰道:“老三的事,你辛苦了。平了乱党,朕今天高兴,说的有些多了点。”
夏侯完亮立在阴影里,良久后,在极度压抑的空气里,他暗哑了声音,“父皇说的不够多,只怕想的更不少。”
又是一阵猛咳后,武帝恹恹的挥手道:“下去吧。”
命运的轮子已经开始转动,朝向未知的未来,谁也阻止不了。即便若干年后,在他人眼中这其中的对错已无法清晰划分,因为爱原本就自私,没有公平的。也许当最初的燕王完亮遇到那个星眸璀璨的少女时,历史就造就了谁都无法改变结局。
眼见夏侯完亮走后,屏风后传来另一个年轻男子的疑问:“你知道一切是他搞的鬼,用他除去老三后,干嘛不趁机再杀了他?反而多说了这些引他疑心。”
武帝疲惫的回答:“朕就是要引起他的警觉。”
“你不怕他和老三一样一走了之,纵龙入海再逮他们难如登天。”听声音,那个人很年轻,声音优雅清越,却含着彻骨的冷意,就像最好的美玉却偏偏落入森冷的寒潭中。
“现在杀不得。朕留着他还有其它用处。今后你会明白他会是你用来对付杨氏一族最好的棋子。”武帝试着解释。
“哦?”
“杨骏那老匹夫喜欢你娘,也喜欢拥有同一张面孔的杨妍。”武帝吃吃笑道:“养了多年的肉先给别人尝了,老家伙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呵呵,刚才朕的话让他心生警觉,以他的性格若是忍辱负重逃去西疆,有一天听到心爱的女人被杨老儿……呵呵,到时还不怕他冲冠一怒为红颜?”
武帝顿了顿,缓缓闭上眼睛,喃喃道:“老三重情,不想老二也失在一个情上。呵呵,你最让父皇放心的一点就是无情。看来父皇的位子最终会是你的。”
屏风后再无人应答。
殿内烛光如豆,年迈的老皇帝又开始新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
对于甘泰四十六年楚王谋反一事,史书上记载的只有寥寥数笔:甘泰四十六年二月十四,楚王谋反事败,流放北地,其母贵妃华氏自尽而亡。
其实当时,走出皇宫的燕王完亮已从武帝意有所指的古怪言语中猜到了很多。他那时才明白,他太小看了自己的父皇。他的一切已经被武帝看着眼里,包括杨妍。聪明如他也立刻想到武帝真正的用意。在武帝的心里只怕只有当年的惜妃,而杨妍……
只怕父皇早已看清了杨骏的用意,至于还纳杨妍入宫,只怕是为了他。若不是因为自己,阿妍不会卷进这个是非圈。杨骏算错了父皇,连他也没有真正看清楚自己的父皇。
借用自己的手除去了楚王党羽、华氏一族,接下来武帝要对付的就是自己了。夏侯完亮的手从未抖过,即便是面对最凶残的敌人。而此刻,他摩挲着拇指上扳指的手指,不自然的微微一颤,他一向张狂自负的脸瞬间青寒了。
父皇能够这样说话,就不怕他心生警惕了,他应该已经早有了万全之策。夏侯完亮明白这个兆京再多呆一秒都是极危险的,此时不走就再无机会!可是要他就这么灰溜溜的放手远走,他实在太不甘心!更何况他还心系杨妍的安危。
门扉被人的推开,刘沛之不着痕迹闪进来,然后小心关上门,走过来对夏侯完亮低声道:“主子,今夜皇城里不安静,皇帝的禁卫军更是紧锣密鼓把皇宫围的密不透风。而且后宫那边……都换成了皇帝的人。”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真正临值此际,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飒飒冷风从开启门扉和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窗纱拂动,这一刻静寂似长若短,夏侯完亮冷笑着:“我从来知道老头子不当我是儿子,但却没料到他会做的这么绝!好,好,我只恨没早一点下手!”
纵横沙场大小战役不下千余,死在他箭下的亡魂不计其数。拍马西风,叱咤风云,如何的狷狂豪情!他夏侯完亮何曾如此憋屈过?!
一拳重重捶向桌案,堆积过头的案椟哗啦啦撒在地下,完亮恨声道:“我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的一走了之。更何况他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阿妍该怎么办!
此时的仙居殿更是被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侍卫,杨妍自然明白皇宫里定是出了什么事。侍卫们都是生面孔,这一年夏侯完亮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找她,以前的侍卫都是熟悉的,而现在这些人一下子都不见了,全都换成一批陌生的面孔,就是再迟钝杨妍也明白出了大事。
先开始侍卫们什么也不说,只是严密的守在外面。杨妍用了很多办法,可就算拿出金银珠宝也无法撬开他们的口。后来还是素素借着去倒夜壶时与一个同乡侍卫攀谈起来,那人才微微透露了点口风,说是宫里有人谋反,局势不稳,为了保护后宫主子的安全才多加了人手。
杨妍心里一凉,前两日夏侯完亮还让人带了口信说是让她不用为他担心,前段时间楚王谋反,那时也不见她宫外有人守着,如今楚王都已经逃出兆京,照理说更不应该多加侍卫,而现在不仅看管她的士兵多了,而且都是生面孔。
杨妍抓住素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夏侯完亮,你一定要平安!
正在此时,原本应该病重不支,卧床修养的皇帝移驾‘仙居殿’。皇帝病得极重,已经无法下地,是躺在软榻里被宫人抬入室内的。
灯火晕微,已近亥时,大明宫渐渐静谧,武帝低声的咳嗽时断时歇,像是已走到生命的尽头,挣扎着只留下苟延残喘的份了。伺候的宫人们只是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示意宫人抬至画像前,武帝躺在明黄耀目的软榻上,缓缓的喘着气,低声如自语:“没料到,朕,竟然让她等了二十多年。”又低声咳嗽一阵,像是这才想起杨妍,挥手示意,“你近前来。”
杨妍依言走近,武帝半眯起眼,上下打量她一番,似有所感,叹息道:“果然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让人我见尤怜,只可惜偏偏遭遇孽缘,弄成这样算朕对不住你了。”
杨妍低头不语。
武帝低声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燕王败了。”
杨妍脸色顿时一白,刹时间感觉整个身体从头凉到脚,她最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力量被一点点抽走,虽然身子在抖,背脊却挺得笔直。
又听武帝道:“朕会留他的命,朕知道他喜欢你,也知道你们的那些事,你想,朕会怎么发落你?”
事已至此,杨妍索性昂起头,不卑不亢的看向武帝。那双美丽的眼灵气逼人,好似天地间的精华都齐聚在里面,和记忆中的女子那么相似的眼,武帝望着,眼神逐渐迷离起来,喃喃道:“朕答应过你让我们的儿子继位,朕不会再对你失言了。”
杨妍微微一愣,武帝似乎被病痛折磨出了幻觉,他似乎在笑,笑容在他常年布满阴霾的脸上缓缓展开,他自顾自地说道:“你再等等朕,朕除去了华氏,你也替朕开心吧?杨氏朕暂时还没有对付,你不高兴了?”他摇摇头,安慰道:“你放心,朕还留着燕王,以后就用他来对付杨氏。绾绾,绾绾,欺负你的人,朕都为你除去了,你开心了吗?”
“皇上,我是杨妍。”冰冷的话语一瞬间打破武帝为自己编织的梦境,打断他的喃喃自语。
武帝愣了愣,看清楚眼前的人,不想再直望过去,倦怠的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低咳数声,“朕不会杀你。不过,以后的日子你或许会很难过。”他叹了口气,“你别怪朕,要怪只怪你自己命苦。”
杨妍昂首道:“我只想从陛下口中知道您将如何对待您的儿子。”
“朕的儿子?”武帝笑了,“朕从来只有一个儿子。”他缓缓道:“楚王的事,其实朕很清楚,不过嘛,朕却乐得如此,正好合了朕的心意。”看着杨妍煞白的脸色,武帝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看来已经猜到了。不错,朕早知道你和燕王的那些纠葛,杨老儿的心思朕当然也明白,呵,朕就将计就计册你为妃,以你那情人的性子果然忍不住了,等不及朕驾崩就要弑君谋反,朕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就连他们那些人又如何嫁祸给老三,朕也心知肚明,不过朕不会说,等一切准备妥当了,就等着捉燕王这头猛虎。”
武帝又猛地剧咳了一阵,方才开口:“朕也不知为何要和你说这么多,也许朕大限将至,看着你的面容就想起故人了。”
杨妍轻声问:“您是说惜妃娘娘?”
武帝笑了,“如果除去你的姓氏,朕也许会喜欢你这个孩子。可惜呀,你姓杨。朕这一生最恨的除了北宫的卫氏、南宫的燕氏、西宫的华氏,就是姓杨的了。”
卫、燕、华、杨都是武帝的四大妃子,其中杨氏更是皇后。武帝竟然如此恨他的妻妾?杨妍大吃一惊,“她们都是你的妃子,而且都孕育下了您的几位皇子。”
武帝露出诡异的笑容:“卫妃死的早也算她走运。”
想起因楚王案而刚刚惨死的华贵妃,杨妍心里一寒,“燕妃是你杀的。”夏侯完亮说过自己的母妃早年横死,他翻遍皇城也没查出凶手,原来竟是……
武帝的笑声像地狱里的骷髅,“不错。”
“他们都是你的妻儿!”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儿?杨妍惊惧地看着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武帝,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疯子。
“朕只有一个儿子,朕只想有一个妻子,是她们杀了朕最心爱的女人!”隐忍了二十多年,不,从十二岁登基开始,一共四十六年,他就一直在忍!
武帝即位初年,政权纷乱不休,权势滔天的贵族世家们,让他无可奈何的,以纳进一个又一个妃子作为巩固政权的方式。武帝的后宫是大庆前所未有势大。杨氏、华氏、燕氏、卫氏,这些后宫的女子并不再仅仅是一个隐藏在皇帝背后妃子的代号,而是一个又一个隐形权利的象征。
武帝在位一共四十六年,皇权和贵戚的矛盾一步步恶化,最终由一个可怜的女人激化的一发不可收拾。他爱上了美丽多情的惜妃,可是权势滔天的外戚们绝不会姑息这个外来女子。于是,惜妃最终死了,而他只有含恨隐忍。二十多年,哪怕多么恨,也得打落牙齿活血吞。直到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拔除了一直压着他不放的两大势力。他太畅快了!
老迈的天子急需一个可以分享他愉快心情的人,所以面对记忆中的容颜,老皇帝越说越多,说出了那些一直以来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心声,“杨后想废了太子让她的小儿子登基,可朕不会让那恶妇如愿,既然现在还落不到朕心里的人选头上,朕就让他们个个都不能如意,朕就是要无权无势的痴呆太子登基为帝!让那恶妇,杨老儿,那些逆子,一个个都不能如愿!哈,咳咳咳!”又是一阵猛咳后,武帝才收起诡笑,颔首道:“朕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说的多了点。”
擦去唇角咳出的血迹,武帝看着杨妍,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心生怜惜,“如果你想轻松点,朕死后,你就殉葬吧。”
杨妍只说了一句:“我不会死。”
武帝半眯着眼打量她,然后竟点点头,“很好。以后如果熬不住了就想想你今日说的话。”
“他还会回来的,对吗?”杨妍静静地开口问道。
武帝笑了,“你不相信朕,难道也不相信夏侯完亮的能耐?”
武帝走后,杨妍僵硬绷直的身体逐渐松软,强撑着支持她身体的力量也被一下子抽干,身子晃了一下,手指还紧紧扣着椅背,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小姐!”素素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抖得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试着站起来,却一点劲也使不上,耳朵里似乎能听到身体里什么地方传来破裂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素素见她面无人色,急的落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该如何是好?燕王真的……”她看到杨妍的脸瞬间变得更惨白,一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妍心中一阵凄苦,强笑道:“他不会死的。”
扶着她坐在椅子上,素素迅速地转头抹去眼泪,不知要说什么来安慰,良久才喃喃说道:“小姐保重身子要紧。”要是一年前,她哪里会想到小姐会落到这种地步。看着此时心中凄苦,却倔强的不肯落泪的杨妍,素素不由就想起去年的春天小姐在岳阳楼初遇那个狂霸男子,想到竹林里小姐和那个人合奏的佳曲,那时的小姐是多么快乐,那时的燕王又是多么潇洒!世人都道九重天阙无限好,又有几人知晓高处不胜寒?
杨妍望着蜡烛上那一串还在不断跳动挣扎的烛焰,道:“现在我只怕他不愿低头。”燕王完亮性烈如火,如何能忍下这样的奇耻大辱?如果要他就这样逃一样的走掉,真比杀了他还难!她只怕他一狠心就会不顾一切的杀进皇宫……
素素知她心思,却咬唇道:“燕王如果真不管小姐自己走了,也就辜负了小姐的一片痴心。”
“糊涂!”杨妍斥道:“皇帝既然什么都说了,表示他肯定已有万全打算,二哥失了先机,现在如果真要硬拼,如何会胜!”
“那也不能不管小姐!”素素瞪眼叫道,“不然和无胆鼠辈有何分别!”
“你!”杨妍气极,一口气喘不上来,双颊涨得通红,急促的咳嗽起来。素素自知失言,连忙替她拍背顺气,“小姐不要生气,奴婢只是担心小姐。”
杨妍苦笑,喃喃道:“我倒是希望他这次做一回无胆鼠辈。”
“小姐……”素素只觉心里疼痛,眼眶微热,眼见泪水又要情不自禁的滴落下来。
正在这时突听有人轻声赞道:“看来杨小姐对燕王倒真是一网情深。”
“谁?”如今门外都被重兵把守,是谁竟还能在如此严密的看守下进来?
说话间,只见一个黑影从梁上飘然而下,身法轻灵至极。
“是你!”杨妍眯眼看去,只见来人是一名身穿紫衣相貌平凡的女子,正是姚凤光身边的东宫婢子紫苏。见她就这样突然冒出来,素素面露疑惑,开口问道:“紫苏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紫苏行至杨妍身前三步处停住,她身法飘逸,轻灵至极,看起来倒不像走,而像是飘,直看得素素惊愕万分。
见杨妍神色不变,紫苏微微垂下眼帘,淡淡道:“杨小姐,明州一别已近一年了,别来无恙吧。”
“明州?小姐你在明州就认识她吗?”素素还在迷茫,杨妍却眼神一暗。紫苏的声音突然变成了男子的声音,道:“下官明州知府,不知小姐还记得不?”正是一年前那假冒明州知府的人的声音。
素素“啊”的一声惊呼。
“原来是你。”杨妍倒是笑了,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子,道:“怪不得我见你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你就是那个人。我知道知府是个假的,却不知道原来还是个女儿身,倒是我大意了。”
紫苏淡淡道:“事物原本不该只看表象,也许小姐这次又看错了。”
杨妍点头,“也对,也许这次你又是易容的。”
素素倒是不管那么多,只问道:“你怎么进来的?你既然能进来必定能带我家小姐走吧?”
紫苏微微摇头,轻声道:“我不是来救人的。”虽然面目平凡无奇,但她一举一动都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
素素气极。“不来救人,那你来作甚!”
杨妍没有恼,只是打量着她,缓缓问:“太子妃让你来的?为什么?她还想让杨妍作甚么?或者……”她偏头看她,眼里闪过灵动慧黠的流光,“你不是太子妃的人?”
紫苏摇头,“我是谁或是谁的人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小姐,我来是要告诉你燕王可能忍不下这口气,我家主人害怕他会明明知道不可能而为你为之。”
素素嗤道:“怎么就不可能,你的主人也太小看我家姑爷了吧!”
不欲与她争辩,紫苏静静地看着杨妍,淡淡道:“是不是不可能,杨小姐心里应该清楚。”
杨妍想了一下,轻声问:“你的主人要你来做什么?”
紫苏轻叹一口气,“我家主人希望杨小姐能劝一劝燕王,天下也只有杨小姐劝得住燕王。”
素素气道:“你意思让我家小姐叫姑爷丢下她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吗?再说怎么劝,我家小姐现在还能出去吗!”
杨妍只静静地问:“我出不去如何劝他?”
“这倒不用小姐费心。”紫苏道:“小姐只需修书一封,我会替小姐传给燕王。想来小姐的笔记燕王是认得的。若是小姐再不放心,传以信物,我也会替小姐带到。”
素素拉了拉杨妍的衣袖,轻声问:“小姐你想清楚,真的要这么做?燕王真要走了,小姐您怎么办?还有太师……”她哽咽道:“我是担心小姐啊。”
杨妍轻声道:“我自当好好保重自己,有何可担心的。”
素素哽咽:“小姐非要这样吗?你什么都不说,便是燕王那里你也没有说过。奴婢不傻,奴婢,奴婢心疼你啊。”
杨妍强笑着,“别尽说糊涂话。”抬起头看着紫苏,目光潋滟,轻声问道:“你真的会帮我带信给他?我可以相信你吗?”
紫苏淡淡道:“小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