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霁，原本软绵绵的雪地变成了滑溜溜的冰面，老人们窝在家中，不再出门赶集，孩子们却成群结队地占着街道溜起了冰。
严冬终于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光明正大地入驻了京城。
承明殿的瓦当已经挂上了冰柱，但仔细望去，仍能清晰看见“与天无极”四个小纂。
中常侍温沛正在殿外盯着小黄门们清理冰柱冰面，佐询帝被吵得心烦，叫了温沛道：“让他们都回去，闹得头疼。”
“可是……”温沛忧心地看了一眼廊檐上挂着的冰柱。
佐询帝随手一挥，不耐道：“晚些时候再弄吧。”
“是。”
“对了，你就在外面守着，无论谁来朕都不见。”
往日公务不断的承明殿，在温沛的看守下难得清静，佐询帝浮躁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也不去管案侧堆叠的奏本，提笔作起了画。
勤政如佐询帝，之所以这样罕见地偷懒，皆是因为早朝时分大臣们提及的立储一事。佐询帝最是抗拒此事，这些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怎不让他上火？这会儿难得清静无人，紧绷的神经自然也想放松放松。
不过不见归不见，外头的情况佐询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韩皇后来过，说是为了大寒的事，征询皇帝的主意；惠贵妃也来过，说是雨后寒气重，给皇帝送了热汤。可是，佐询帝都明白她们真正的目的，不外乎还是立储那点儿事，好在已经跟温沛吩咐过了，佐询帝倒不信她们有胆子违抗圣意。
午后，天色转晴，微弱的阳光照进承明殿，佐询帝觉得困意上涌，正想将就着小憩一会儿，却听外头有人低语：“陈河，你不是跟着纪将军去朔方了吗？怎么回来了？”
“说来话长。温大人，可否通传一声？”
“现在不行，有事晚些再说吧。”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先回去吧。”
佐询帝自然不记得陈河这个名字，但听到朔方二字，却仍旧困意全无。佐询帝担心朔方有事，开口道：“温沛，让他进来。”
陈河跪在下首，温沛接过他呈上的奏表，字正腔圆地俯首念予佐询帝听。
待念到一半，佐询帝打断道：“刚刚这句再念一遍。”
“臣愿饮冰复茹檗，与军同沐风雨，同其甘苦。”
佐询帝蹙眉问陈河：“这当真是纪将军所书？”
“回皇上，此表确为纪将军亲笔所书，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
佐询帝勾勾手，温沛将奏表递上，奏表落款处确实是纪衍的将印，字迹也是纪衍的没错，佐询帝这才勉强相信。
不过他还是疑惑得紧。纪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他的喜好自己最是了解。这孩子从小嘴刁，一般菜色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才专门给他配了御厨随身照顾。紧张如河西一仗，他也没说要与军同苦，这会儿怎么就会良心发现呢？
佐询帝沉思了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问：“纪将军身边可有什么特殊的人？”
“没，没……”
“好好想想。”
陈河将这些日子的情形过了一遍，回道：“回皇上的话，要说特殊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不过是个女人。”
佐询帝点头笑道：“是女人就对了。”
陈河不太明白，偷偷瞟了一眼温沛，温沛示意他继续说。
“想必皇上也听说过，就是上次纪将军从楼兰带回来的姑娘。”
“哦？”佐询帝饶有兴致：“是前些日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
“是。”
“这浑小子总算是开窍了。行了，这里没你事了，回少府报道去吧。”
“叩谢皇上。”陈河暗松一口气，起身告退。
温沛端了午茶回来，见佐询帝仍在看着奏表，脸上笑意满满，好奇问道：“臣斗胆请教皇上，纪将军这番是何用意？”
佐询帝放下奏表，抿了口热茶，是前些天吴国进贡的“东海龙舌”，滋味浓醇，回味悠长，佐询帝又细细品了一口，才道：“再过几个月，衍儿就到加冠之年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皇上的意思是？”
佐询帝笑道：“都说你是人精，这会儿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皇上明察，臣自愧不如。只是……”温沛迟疑了片刻，问：“纪将军的终身大事，皇上不是早已许意阳信大公主了吗？”
“阳信对她这表哥可是倾心已久，不过朕也得考虑衍儿的感受不是？他若当真喜爱那异族姑娘，做妾也未尝不可。”
“大公主会同意吗？”
“父君之令，轮不到她说话。对了，你去查查那楼兰女子的背景清白与否。”
“是。需要告知长公主吗？”
“朕跟皇姐提过阳信的事，她倒没反对。”佐询帝考虑了一下，道：“不过是个妾，暂时不必让皇姐知道，等查清了再说吧。”
转眼已是冬月末。
这段时间羲和不仅医术提升了很多，连厨艺也是大有长进，至少不像刚开始那会儿色香味全无了。
纪衍边吃着午饭边打趣羲和：“吃你做的第一顿饭，感觉就是从九天掉到了黄泉，我这辈子连见也没见过那么丑的菜。”
羲和跪坐在羊毛毡垫上，冷哼道：“你不也吃得干干净净的？”
“我敢不吃吗？你要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了，我上哪儿混饭吃去？”
“往事不要再提，说说现在。”羲和掐住纪衍的手腕，瞪着他一字一顿道：“说实话。”
“色香还行，味道嘛……”
“怎样？”羲和略有期待。
“不至于咽不下去了。”
羲和气馁地放开纪衍，嘟哝道：“看来我真不是学厨的料，要不你还是让依娜给你做吧，她做的点心那么好吃，饭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纪衍一掌拍在羲和后脑，皱眉道：“你是不是在饭菜里下毒了，怎么吃了还会胡言乱语呢？”
羲和撅嘴道：“本来嘛，人家不是风雨无阻地天天给你送点心吗？”
“我又不是没拒绝……”纪衍轻拧着羲和的耳朵，道：“再说了，你见我吃过一块吗？不都让你送人了？”
“不吃也是浪费……”
“那这可赖不了我……”
二人正吵吵闹闹，承靳敲门进来，道：“少爷，依娜姑娘往这边来了。”
纪衍长叹一口气：“又来了……”
羲和脸都要扭出水来，起身便往外走：“得，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喂，羲和……”
羲和对纪衍的喊叫置若未闻，闪身出了门，与依娜错肩而过。依娜一直以为羲和只是纪衍十分信任的一个小兵，所以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她端出食盒放在纪衍案上，纪衍无奈道：“依娜，都说了别再给我送东西了。”
“上次在京城，你不是说我做的点心好吃吗？”
“那不是被你逼的吗？”纪衍坐在摇凳上，两手枕在头下，道：“你说要做到我说好吃为止，我能说不好吃吗？”
“可是，可是……”依娜委屈地低下头。
纪衍叹气道：“依娜，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说得很清楚，我跟你根本就没可能，你何必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在我身上？”
依娜赌着一口气道：“我愿意，你管不着。”
“我是不想管，可是你这样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明白吗？”
“不明白。将军你天天在军中，除了练兵还是练兵，我什么时候影响过你的生活？”依娜直来直往惯了，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纪衍哭笑不得，他真想把羲和的身份和盘托出，让依娜死了这份心。不过想归想，纪衍却清楚得很，眼下还不到时候，他可不愿因为羲和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事再多生出事端，只能胡扯道：“你这样会让人误会的。”
“我觉得挺好的。再说，将军又没有家室，怕什么误会？”
“倘若我有家室呢？”
“有的话就另当别论。可是，你不是没有嘛……”
“谁说没有？”纪衍道：“我已经跟人订过亲了，就等着加冠之后完婚。”
“骗人，我怎么没听人说过？”
纪衍摊摊手：“这是我的家事，外人能随随便便知道吗？”
依娜看纪衍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止不住泪水就要往下落，喉中如有骨刺，哽咽道：“真的？”
纪衍认真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依娜低头沉默了许久，猛地转身往外走去，纪衍忙问：“你干什么去？”
“回去。”
纪衍大喜过望：“行，我马上让人护送你回楼兰。”
“我不回楼兰。”依娜瞪了纪衍一眼：“我回京城，你说的如果是真的，我自会回楼兰去。若是假的，我还回来找你。”
笑意凝固在脸上，纪衍一拍额头，长叹口气：只听说过西域女人性格直率，风风火火，这回算是见着活的了。
纪衍叫来承靳，吩咐：“你快赶在依娜前头回京去，把府上上上下下打点好，不要露了馅。”
“长公主和侯爷那边……”
“你就跟爹娘说，如果这次不帮我，那我这辈子打死也不娶妻，他们就别指望抱孙子了。”
承靳听得目瞪口呆，心想：难怪长公主和侯爷拿这个独生儿子没办法，这换做是别人也招架不住呀。
承靳这还没出朔方，就已经能想象长公主和睢阳侯听见这事儿的反应和表情了。
将依娜的事交予承靳后，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加上新年将至，纪衍变得异常忙碌，很快，就将依娜的事彻底抛之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