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连十数日烈日炎炎,泞沥的路面早已干燥,顾大郎乘着一架牛车慢腾腾往家赶去。虽说路上颇不平整,车板上颠簸不已,但顾大郎心神飞扬,竟是甘之如饴,虽他胸无点墨,却也憋出几句前人佳作来,不管有否诗情,反正兴高采烈是真的了。
原来,何县令有意交好顾氏,适才待知府等众官走后不久,便又使人回来递话道:“汝父顾青梧今次已过了院试,现只因道路不通,故没音信传回,小郎君不妨先家去,告知崇明老先生,也好免去老先生的担忧。”言罢,更是包了五两银子作为贺礼。
顾大郎得了县尊的特赦,又得一笔横财,自是一番感恩戴德,随即又立马求了张、刘二吏给弄了一架牛车,收拾好行李,逃难似的飞速离去,头也不回,想他二世数十年,哪里遭受过这般罪过,此处乃是糟心之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驾车的乃是傻牛,这些日子他对顾大郎多有照顾,虽是因之前救命之恩的缘故,但顾大郎每日多承他恩情,心下也是感激不已。
难得有银子在身,二人便先去了一趟县城,灾后除了粮食涨价,其余大都减价不少,顾大郎趁机收纳了好些个平日里想要却没得用的东西。他二人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一个奸猾,一个魁梧,一路走来,倒还算顺畅。
行至大丰楼,只见门口居然又围着好一些人,叫嚷着‘还钱还钱’,顾大郎心下不免暗笑:这大丰楼可真是流年不利,老子也就进城两次,两次都碰见这里出事,该去请个大神跳一跳才是。
索性不着急回家,他便让傻牛将牛车停靠在路边,又令他看守,自己却挤进了人群里,看热闹去了。他上次得了教训,这次便特意寻摸了角落的地方,刚刚站定,偏偏老天爷故意找茬似的,那掌柜的好死不死瞧了过来,一眼便将他认了出来,“顾小兄弟,你来了,老兄正好有事相求嘞。”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回身退走,哪料到掌柜的如见救星一般,快步上前拉扯着,口中亲昵的喊道:“顾小弟啊,你来得正是时候,老哥哥我可就靠你了。”他两只手稳稳握着顾大郎手腕,不由分说又将他拉进了屋内,两个眼尖的伙计忙趁势将外边众人挡在门外,口中应付道:“各位掌柜的且等一等,我家掌柜的这正想法子呢!”
顾大郎悔不当初,恨不得一把拍死自己这个爱看热闹的毛病,眼见得被人关在楼子里,出不得进不得,只好勉强笑着应付道:“掌柜的,在下可没得罪你,您老拉我进来干甚?”
掌柜的一脸苦涩,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顾大郎坐下说话,接着长舒一口气,才缓缓道:“不瞒小兄弟,老哥哥我这是病急乱投医,现下已是穷途末路了。上次我瞧着小兄弟你颇有能耐,故而拉你进来,求你想个法子,救老哥哥一命啊!”
顾大郎豁然站起,推辞道:“掌柜的,你这话可别乱说,小弟我哪里有什么本事?你还是另寻他人去吧。”才出了蛇窝可别又进了虎口,他倒是机警得很。
掌柜的见状,便只一摊手做无赖状,道:“小兄弟只管走出这大门,老哥哥我立马便上吊去,哼,反正众人都知你老弟乃是最后一个见我之人,自有心思灵敏者去寻你烦恼。老哥哥我九泉之下,也不免记你见死不救。”
顾大郎被他这一威胁,顿时气如斗牛,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奸商,想要平白栽赃人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哼,王法能管得到天灾去?这时节死几个人也是稀松平常的,更别说老哥哥这点小破事了。”
顾大郎闻言,只如泄了气的皮球,恨恨道:“掌柜的,你老可怜可怜小子,小子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哪里懂得你手上这般大事?”
掌柜的露出个狡黠的笑容,道:“如小兄弟这般机灵之辈,能与邓氏大公子交好,比之我等要强过不少,仍只算作没见过世面,岂不是笑话老哥哥我了?”
顾大郎听了这话,便知这掌柜的打了什么主意,当下默不作声,果然便见他图穷匕见,接着续话道:“唉,不瞒小兄弟,老哥哥我既是这家酒楼的掌柜也是东家。自二十年前,老哥哥我接了我那死去的老爹的二间铺面,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辛酸、吃了多少苦头,好不易才将它发展成了今日的大丰楼,唉,原也是我活该,这大丰楼虽不过蜗居方义小县,但每年进息好歹也有千余两银子,都怪老哥哥我贪心不足,偏要与我那连襟干什么棉布生意,这一场雨可是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顾大郎半信半疑,但也毫不理睬,只抓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喝了起来。掌柜的见他漫不经心,愣了愣,脸色变了变又才续道:“现下老哥哥我被奸人暗算,联合了各家铺子上门来催款,合计得近两千两,哥哥我哪里拿得出这许多银子来?故而老哥哥便想着卖些酒楼的干股,只是经此之时,落井下石者居多,哥哥我哪敢出手?”
他话说到这里,已是再明了不过,但顾大郎仍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只道:“那掌柜的你找小子可就是缘木求鱼了,小子全身家当不过铜子儿百个,哪里吃得下你的干股?”
掌柜的并未见怪,依旧嘿嘿笑着道:“虽小兄弟没钱,但邓大公子可有的是钱,小兄弟与邓大公子相交莫逆,只要小兄弟出马,必定马到功成。”
“掌柜的说笑了,小子与邓公子不过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哪里能说动他来?更况他一个世家贵子,如何能操持贱业,行使商贾之事?”
顾大郎这话倒是有些刻薄,掌柜的闻言,咬了咬牙,即道:“我知邓大公子乃是读书人,家中又是累世豪富,自然不会在意我这等腌臜事,但若朋友有事,邓公子岂能袖手旁观?”不待顾大郎发问,掌柜的自又接了话道:“老哥哥想着这事小兄弟你也多有操劳,因此愿意赠送你一成干股,不知小兄弟是否愿意?”
‘一成干股’换成银子,每年好歹也有数十两,一家人便是不事生产也足够了,顾大郎听在耳里,只觉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炸响,他忙捂了捂胸口,生怕一颗心砰砰跳将出来,难道这就要脱贫致富了?老天爷,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吧!良久,他才醒过神来,这世上银子多得是,却不是那么好赚的。
掌柜的瞧着顾大郎神色变幻,眼见得他越加清明,生怕他说出推脱之言,便忙又添油加醋道:“老哥哥我听说邓大公子现下正居于成都别府,如是小兄弟愿往,老哥哥我愿意出三十两银子作为盘缠,小兄弟若是成了,咱们日后一同发财,若是不成,小兄弟只当去成都府见见世面,有何不可的?”
这话一入耳,顾大郎哪里还矜持得住,当下一口答应了。接着便迷迷糊糊随着掌柜的一同开了店门。只听掌柜的招呼着上门要债的一众人道:“诸位不必担心,广安邓氏邓朝阳邓大公子已答应三千两入股本店,各位的货款当在二月内结清。”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良久才有人问道:“陈掌柜的,你莫不是骗我们不成?要知道咱们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的,可不能不留情面呢?”
陈掌柜的心头暗暗骂道:你狗日的上门催债,哪曾给老子留有情面?但他心下虽怒,面上却是不显,当即只接话道:“诸位或有耳闻,前些时日得蒙邓大公子相授,本店杨、柳二位师傅技艺颇有长进,那时大公子便有打算接手我这大丰楼,只因当时大公子要务缠身,故不得处理,如今这位邓大公子的朋友顾小郎君已得了邓大公子的消息,称是月内便会将银子送过来。”
他解释完毕,底下众人又是一阵嗡嗡声,好半响才听一个声音道:“头些时日倒是听过这事,那时邓大公子闹得动静不小,吴老太爷还有幸做了评判,也罢,便再等上一月不迟。”这位是酒庄的梁掌柜,素日与大丰楼陈掌柜的交好,这次债务也属他算是多的,他既这般说,旁的人便也大都应允了。
不多时,底下要债的三三两两退去,顾大郎心下原是跌宕不安,但适才陈掌柜说得很满,将他退路一言封死,他竟渐渐变得志气昂扬,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越想越加得意,似乎一成干股已是囊中之物,良久,眼见得底下仍有一人,正搓着手欲言又止。
陈掌柜见了,只挥挥手驱赶道:“胡大春,老夫都说好了,二月内给你结清,你还赖着不走干甚?莫不是以后不想与我家做生意了不成?”
那汉子身材高大,比之傻牛也不逞多让,他神色慌张,两只手拽地紧紧的,只结结巴巴道:“我家闺女得了热急,还请陈掌柜大人大量,便先结了银子,小的,小的感激不尽。”
陈掌柜顿时一怒,冷哼一声便要回绝,顾大郎见状,忙插话道:“陈掌柜,这位是?”
“乃是一个猎户,素日为酒楼送些野味,倒是没欠几个银子。”
顾大郎听了,便摆摆手道:“既是没欠几个银子,便先结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陈掌柜可不要因小失大。”
既有顾大郎劝告,陈掌柜便也不愿拂了他的意,当下从荷包里掏出二两碎银子来,扔了过去,口中骂道:“呸,晦气,拿去治病吧。”
那大汉挑了挑眉,却没敢发火,弯下腰将银子捡了起来,便要转身离开,忽听顾大郎唤道:“且慢。”当下转过身去,只见顾大郎一脸和气,也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多拿些钱以防万一。”
那汉子接过银子,口中呜咽不止,又不停道谢,顾大郎却毫不在意,所谓富长良心大概如斯。
陈掌柜见他这般行径,面上讪讪,只道:“小兄弟何必如此洗刷老哥哥我?老哥哥也是近来急火攻心,这才脾气燥了些。”
顾大郎笑了笑,只道:“陈掌柜,我瞧你该请个先生算上一算,小子好巧不巧碰见你两回,偏偏每回都有糟心事,岂不是走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