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节
卡瓦博格不是一个多雨的地方,但,八月是个雨季。
奔子栏镇每年的平均降雨量不足400毫米,这400毫米的雨都在八月倾囊而赠了。
欧文和小倩伫立在奔子栏镇的三江并流观景台,远眺金沙江。
由西向东奔流的金沙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浑浊的江水混合着雨水,奔流远去。江水击打着岸边的岩石,激荡起白色的水花。浑浊的江水,水花为什么是白色的。像江水伸出无数个小手掌狠狠的拍击岸上的岩石,然后不情愿地缩回去,来不及张牙舞爪再次逞威,就被那条浑浊的黄色怪兽拖走了。接着又有一批冲上来,
观景台距离江边有些远,看着依然心惊肉跳的。
水在很多时候是温柔的,打开家里的水龙头,打一点肥皂泡,清凉的自来水滑过指尖,像个调皮的孩子。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环境,她们聚合在一起变得生气起来,就像眼前看到这样。八月的雨天,金沙江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人有时候心情不好也想换个环境,江水也这样想吧!
“据说冬天的时候江水清澈,水是蓝的。”小倩说。
“但愿!”欧文只能在脑海中的中想象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怎样?”欧文有一点担心。
“不管怎样,路总归会通的!”
“嗯!”
“你在想什么?”小倩觉得欧文有心事。
“这雨让我想起江南。”距离几千公里,在XC的边缘,有一点想念江南。之前是多么急切地要逃离那个地方。
“我的江南还是你的江南?”小倩想确认一下。
“你觉得南京距离上海很远吗?其实我们来自一个江南。”
“思乡情结吧!也不一定多么需要你的江南。”
“你没有这种情节吗?”欧文觉得小倩独立到不需要这个世界。欧文没有,被物所囿,也不一定是某种具体的事物。总之,觉得自己还是在一个人间烟火的世界里,有很多牵挂,小倩则很超脱。
“如果你没有去过XC,觉得江南就是你的全世界,如果你去过全世界,觉得世界都不再是你的江南。”
“如果有一天飞出地球,在银河系里找个落脚点,会不会地球就是我的江南!”
小倩淡淡一笑,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超然。
欧文想她必然经历过许多人生的大起大落。
“小倩,我帮你背那个大包,你背我的小包?”奔子栏镇的车站距离客栈有一段距离。欧文看着那个见包不见人的巨大背包,替她小小的身板担心。
每次总是把那个巨大的背包抱起来,放在凳子或高一些的地方,转过身去,双手穿过肩带,把胸部的锁扣卡好,把腰部的辅助腰带锁扣卡紧。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她要先把一个十几升的小包在胸前背好,遮阳帽戴好,戴好墨镜,特别是要检查一下鞋带是否系好,否则背着那个巨大的背包不可能弯下腰来系鞋带。
有个同伴的好处是,现在不需要再找凳子,欧文可以帮她抱起来这个包。
“没关系,我可以的!”
“不要强撑,这里海拔高,不像平原地带。”奔子栏镇海拔虽然2300米,4320米的白马雪山垭口距离他们不到六十公里。当年修通这条公路不容易,很多道路穿过巨大的山体,一路西行。
“你还满啰嗦的!”
“我是包打听的!”欧文笑了一下。
“有时候感觉你就是背着你的家在旅行!讲讲你的印度怎么样,我一直对那个国家充满好奇!”
“每个国家都有值得好奇的地方,你没有来XC之前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地方挺神奇!”
“现在也觉得神奇,这次出行改变了我的很多观点。”
“比如呢。”
“比如你啊!”欧文趁机拿她挑起话题。
“我怎么了?!”
“你单身吗?我问这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
“单身啊!你想泡我吗?”
“我现在只想泡面!”
“哈哈!”小倩乐了。
欧文也不清楚为什么,和小倩在一起更像兄弟,或许她就是要这种感觉也说不定。
“并不是我被单身,我喜欢单身,这你能理解吗?”
“之前我的确很难理解,除非是自身有什么心理障碍或者生理疾病!但我觉得你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我就喜欢单身,多自由,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决定就行了。”
“想要做个丁克吗?”
“丁克也不是,就是单身。”
“好吧!”欧文觉得还得花一点时间才能理解这个话题。
两人从丽江的认识,到现在半个月了,按理说应该比较熟悉了。欧文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接受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在云南,在XC,见过奇奇怪怪的事也不少!
雨后道路泥泞,四郎的面包车像一只大甲壳虫,在国道上爬行。
四郎刀登是包车司机,面孔黝黑,一双眼睛在毡帽下炯炯有神。欧文看着窗外的景色有些沉默。有些泥坑藏在白晃晃的泥水下面,一不小心车轮就陷下去。四郎急打方向冲上来,车上搭伴的旅行者,被颠起来,互相撞在一起,一起笑。
云雾散开些,看到山谷里的房子,感觉藏着一座古寺,那就是东竹林寺。
远远看到金色的飞檐层层叠叠,一束光从云的缝隙中照射在屋顶上,佛光普照的感觉。
高原的雨不同于江南,刚才还是烟雨迷蒙,瞬间就云开日照了。
屋顶上的双鹿**恰好就在那束光中。
双鹿**是有一些说道的。中间的**,代表着释迦牟尼佛在讲法。左右一公一母两只鹿,代表释迦牟尼佛第一次讲法之地——野鹿苑。整个标志是在向世人表明藏传佛教的根本就是释迦牟尼佛所讲的法。
藏传佛教的建筑很纯粹,色彩和大自然紧密结合。欧文喜欢那种蓝天白云下洁白的寺庙。常常顶部有一圈红色或者黑色的围边,当然金色的顶部更加增添了寺庙的神圣和威严,一般藏族民居没有。由此看出寺庙在藏民心目中尊崇的地位。
东竹林寺并没有想象的方便,附近没有什么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就是一个旅游景点。四郎刀登是个幽默热情的司机。虽然长得有点黑,高原上的小伙子大多如此。常年戴一顶帽子,藏族男子的帽子不像西部牛仔的帽沿儿那么宽,但整体气质还是很像,勤劳,勇敢。
从某种角度来讲也很帅,是藏族小伙特有的那种棱角带来的男子气概。
如果穿了藏族民族服饰走秀,一定比那些脸面白净的都市男生更加吸引眼球。
他们似乎一年四季都不需要夏天的短衣服,短袖和短裤这种服装是老外的标配。
长袖长裤主要是防嗮,高原上的阳光强烈,紫外线很快就会将皮肤晒得黝黑,不注意防护容易得皮肤癌。以前藏民喜欢带毡帽,是一种牦牛的毛作为原材料,工艺复杂,比较厚重;现在也买轻便的帆布帽,戴起来舒适,价格也便宜。
在雪区,经常会看到带着大墨镜的藏族青年。头戴帆布帽,骑着突突叫的大摩托进出村口,在XC这也是一种风景。
雪区的道路崎岖不平,气候多变,不同海拔之间在同一天变换着不同的季节。同时也体验不同的地理特征,平原,高原,山地,雪域和泥泞的国道。也只有摩托车才能适应这么多变和恶劣的天气。
说是国道,在中国其它地方很难找到路况这么差的国道。有些进藏的道路就是临时修建起来的,因为一直被不断的冲毁阻断,也没有什么永久性一说。
大家奇怪在雪区,四郎驾驶的这种小面包车可以良好运行。以前总觉得走滇藏线怎么也得一辆丰田4500吧!不是四驱车也得带点越野功能,底盘够高,动力强劲才行。
在XC发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句话是真实应验了。能够抵达拉萨,甚至珠峰的自驾车很多都是私人小轿车就直接上来了。
甚至看到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大爷推着一个手推车,那辆车就是他的移动客栈。车身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和报纸。欧文停下来还和他攀谈了一阵,那些海报都是记者采访或者杂质报道他的事迹。他已经不止一次推着这辆小车进藏了,走在进藏和出藏的道路上,就是他的生活。
四郎带大家到前面村落中找藏民家住宿。那只能算个村落,一条马路穿过村子,几十户藏民散落在马路周围。
两边的居民在山坡上或高或低,俯瞰每天穿梭在滇藏线上过往行人和车辆。藏族居民的房子有很多种形式,很久以前藏民也是游牧民族。给欧文的感觉除了在草原上的那种临时帐篷,藏民的帐篷有点像蒙古包。不过藏族的帐篷是方形的,有黑色,白色也有花色的,叫花帐,多好听的名字,仿佛一个身着艳丽服饰的姑娘就要从花帐中走出来,然后高歌一曲《青藏高原》。
其余定居下来的藏族民居,是那种厚重的夯土墙,或石砌墙,也有类似泸沽湖边的木楞房和砌筑墙结合在一起的。
藏南,藏北不同区域建筑风格差别很大,和当地的地理和气候特点密切相关。
如果是藏北ALD区,面对千里戈壁,没有大树可伐,没有石材可以砌筑,那么就只能因地制宜,利用原始的山地,挖土掏洞,形成有特色的窑洞形式。
最为著名的莫过于XCALD区的古格王朝遗址。
如果你想象的窑洞是陕北黄土高原上的风景,那么来到藏北你会被高原上的窑洞震惊的。
三百多米高的山坡上,分布着一千多间大大小小的窑洞。他们分担着碉堡,仓库,祭祀庙宇和王宫,当然最多的是王朝臣民居住的地方。从那个巨大的遗址可以想象当年古格王朝的繁盛。就是这样一个兴盛了千年的王朝在十七世纪短时间内消失了,留下这千孔窑洞令后人感叹不已。
欧文他们经过的村庄是藏民居住比较典型的住宅。
石头砌筑的厚重墙体,表面用白色涂料刷的雪白,方正的窗户油漆成红色,局部是黑色,黄色和白色,几种颜色相互映衬。窗口挂着彩色的布帘,这种装饰是从宗教活动的经幡而来,起初只是信仰宗教的一种仪式,后来觉得好看,就在各种建筑和室内装饰中使用。
村中唯一有一点城镇风貌和气象的是村口一家小卖部,只能用小卖部来定义,实在太小了。有个藏族老大爷坐在屋里。就一间屋子,里面堆满货物,货物中放了一个长条凳,转一下身体都要腾挪一些货物,空间可见利用到了极致。
花白的络腮胡子和须发连成一体,带个红色的帽子就是圣诞老人。带着像四郎一样的带沿的帽子,看质地应该是毡帽。老人还带着一副老花镜,金属镜框闪着光,每天摘下带上,磨得闪闪发亮。夹着镜片的铜被雕刻成一朵祥云状的花朵,很精致。
那张脸,让欧文想起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迎着太阳的一面闪着高光,沟壑深处像木刻刀画出的线条,黑白分明。像一张牛皮做的面具,用手指敲打一下,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中学美术教科书上有一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就是那种感觉,不过藏族老大爷身上更加多了一些气定神闲的悠闲。
那副油画欧文见过原作,就挂在北京中国国家美术馆的展厅里。站在那幅画前,没有想到是那么巨大的一幅画,可以想象一下,《父亲》那张脸居然有两米多高,须仰视才见他的眉眼。有些艺术,不去现场感受一下,总是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就会有巨大落差。就像在巴黎卢浮宫里寻找卢浮三宝之一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许多游客围堵在小小的玻璃盒子前面,欧文也没有想到,梦娜丽莎的微笑那么迷你,但是不影响她迷倒几个世纪亿万观众。
有顾客来买东西,老人就悉悉索索忙活一阵子;没有人来,就摇动身边转经筒,目光坚毅地看着远方。远方有山,山在藏民心中是神。转经筒藏族叫做玛尼轮,里面藏着经文或者六字真言,每转一圈就代表念一次经文。
那支玛尼轮用了很多年。表面镶嵌了绿松石和红色的玛瑙石,银色的转轮表面雕刻着经文,突起部分被打磨的光滑闪亮,凹下去的地方则显示了岁月和年代的久远。
有时候老人也会眯着眼睛看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轻轻转动玛尼轮,时光就在那个飞舞的银色坠子上流逝。
如果在城里,会不会端起一本书。哦!一定不会,网络信号那么好,一定是一部手机握在手中。
欧文忽然想大喝一声,“放下你的手机!”,对,就是这样。如果回到上海,有一点清闲的时光一定不会看手机,身边的朋友也不能,否则就会大喝一声。
这样想着,欧文戏虐地笑出了声,别人的生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人生要自己负责。
因为需要一点补给,有时候欧文也会带一小瓶酒在身上,要那种度数高白酒。下雨天气,夜里降温,忽然就冷到心里。如果喝一口酒,身上会暖和许多,即使是心理作用,欧文需要。
烟和酒这种东西,事实上并不能给我们温饱,在饥寒交迫的境遇之下也不能解燃眉之急,只是给你心理上温暖,信心有时候比物质上的补给更重要。
夜深了,欧文和小倩担心的大雨如期而至,看样子不会马上停。
两人住在二楼,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到村里唯一的公路,就是通向梅里雪山的214国道。夜里几乎没有灯光,那条路平时是灰色的,大雨中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直到看不见。就像一条河汇入大海,在漆黑的夜里,人如沉入海底一般。
“我有一种预感,明天不能继续赶路了。”欧文自言自语,他感觉小倩并没有睡着。
“嗯!”小倩轻轻的应和了一声。
“你睡了吗?”欧文轻声问。
“没有。”
藏式房间很大,本来可以睡四个人,因为其他住客是一起的就另开一间房间,四郎和房东是朋友,晚上和他们住,可能要聊一些最新见闻之类的。这间就剩下欧文和小倩,旁边还空着两张床铺。
藏族居民的床不像城市里那种独立的,更像北方的那种炕。看过电视剧《红楼梦》,或者《林海雪原》,大通铺一样,北方还能采暖。雪区不会采暖,事实上,这里冬天更冷。屋子中央围着一个炭火,上面架着烧水的铜壶,也用来煮酥油茶。现在已经改进了很多。一个火炉代替了过去的火盆,毕竟烟火对家里不安全,烟气熏的屋子里味道也不舒服。
现在没有到取暖生火的季节,屋子里显得冷冷清清。
通铺下面垫了厚厚的牛毛毡,被子很厚,倒也不冷,寂静的夜,雨声很大,有点怕人。
“你夜里睡觉会害怕吗?”欧文瞪着双眼,望着天花,虽然也看不见什么。
“以前会,现在好多了。”
“胆子也可以锻炼吗?”
“如果你知道自然间没有什么鬼神的话,也就没什么好怕的。想象一下,假如你是路边一块石头,你会在乎白天还是黑夜吗?”
“这是什么逻辑,说不通!”欧文对小倩这个比喻不太满意。
“好吧,就算是一棵树,或者就是一只狗,只要没有人拿斧子砍你,没有野兽来追你咬你,这个世界其实是安全的,大自然是最安全的环境,最危险的是人类本身。”
“哦!”欧文应了一声,感觉有点困了,想想自己作为人类也挺可怕的。
听着窗外的雨声,朦朦胧胧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