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仙逝,合宫服丧,免除一切典仪,三月不闻乐声。
皇帝秦宗日日夜宿未央宫,无论多少人劝说于龙体有碍,他都不曾听劝。最后还是太后亲赴未央宫,将皇帝连拖带拽地“请”去了她的慈恩宫,这才让后宫诸人松了一口气。这也难怪,皇上皇后夫妻十二载,伉俪情深,如今生死永隔,如何能不伤心。
夏栀耳闻这一切,纵然心痛,奈何自己现在不过是个小小采女,不要说劝慰,就连面见皇上也是一桩难事。开始的时候,她自然是心焦不已,可慢慢沉静下来,接受了这样一个身份,她也就想明白了——只要还活着就会有重聚的机会,以她对皇上的了解,要沐浴圣恩并非难事,此时静下心来暗待时机便可。
如此,服丧期间,她也渐渐弄明白了这身体原先那位主子的情况。
原来这夏栀的父亲原是津州长史,也是位正六品的官员了,奈何遭奸人陷害,家道中落,父亲惨死狱中,家中女眷则一应送入长安为婢。她与妹妹入了宫做宫女,可妹妹身子弱,一路舟车劳顿,入宫没几日便撒手人寰,留下她独自一人。好在她人长得清秀,也颇聪慧,新帝登基之后她就被送去御前奉茶。有日皇上略饮了点小酒,见身旁红袖添香不由得心动,便宠幸了她,随即封了采女的位分。只是毕竟是一时兴起,宠幸了一两次之后,也就渐渐抛之脑后了。
这样也好,做一个皇上都不记得的女人,才好以全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采女,思雁姑姑来了。”
阿秀自门外进来,通传了一声便迎了来人入内,夏栀听闻忙迎了出来。她如今住在采薇宫,此宫的主位是薇芳仪司徒洁薇,而这思雁是薇芳仪的贴身侍婢,她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
“夏采女安好。”
“姑姑客气了,快不要多礼。”夏栀忙虚扶了一把,笑着问,“不知姑姑怎么来了我这偏殿,可是芳仪娘娘有何吩咐?”
思雁倒也不与她客气,就势站起来掸了掸裙摆,道:“方才华妃娘娘派人过来传话,让明日辰时和宫入华清宫觐见,芳仪娘娘听闻,特意让奴婢来与采女说一声,明日也当打扮妥当了去华清宫,不能失了礼数。”
“是。”夏眠略略福身,“劳请姑姑回娘娘的话,妾身自当准备妥当,不叫娘娘失礼。”
思雁斜斜瞅她一眼,欲说什么却还是按捺住了,应了一声便福身告退。夏栀又笑着送她到门口,这才渐渐敛了笑容回内室坐下。
华妃……赵佳妍。
她竟这样耐不住吗?皇后先逝不久,她便急着要代皇后执掌凤印。不过想想也是,她盼这一日该是盼了许久。当年她与宁萱同日被赐婚于秦宗,彼时,宁萱之父为户部尚书,赵佳妍之父赵谦乃咸阳公主的额驸,然而册封之时,却是宁萱为正妃,她为侧妃。
皇上登基,宁萱的父亲位迁尚书左仆射,居从二品,而额驸赵谦却英年早逝。没了母家的支持,自然是宁萱被册为皇后,赵佳妍为华妃。虽然华妃乃三妃之首,但终究还是低人一等。从嫁入王府,十年间一直屈居人下,心高气傲的她怎能甘心。现如今皇后去了,后宫除却太后便唯她独尊,她也是时候好好扬眉吐气一下了。
只是恐怕要苦了后宫诸位姐妹,夏栀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赵佳妍为人泼辣任性,从前除了稍稍给她这个皇后一些面子,对其他人早就已经趾高气扬了。薇芳仪当年也是府中的侧妃,因为父亲位居从四品所以只封了芳仪,这两年可没少受华妃的气。
看来宫里就要有好戏上演了,但愿她只是个看戏的,而不要做那戏中人。
第二日天微亮,夏栀就起身了。现在她是个采女,身边只有一个宫女服侍着,可不比从前。但是阖宫觐见,从头到脚都马虎不得,华妃又是个喜欢无事生非的主,她位分虽居最末,但若有何处不妥当,用来杀鸡儆猴真是最顺手不过的了。
洗漱完毕,用鹅蛋粉扑了面,以铜黛细细描绘出涵烟眉,又以绵燕支点缀,夏栀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打扮妥帖。阿秀细细打量她的妆容,心中不禁疑惑:“以前皇上过来,也未见采女如此悉心装扮,怎的今日……不过您细细打扮起来,真美。”
夏栀也在镜中仔细瞧着现在这个自己,说实话,这丫头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但也着实清丽无双,一对剪水双眸尤其好看,难怪皇上会一时动心。这样的女子再加上几分聪慧,想要博得男子的宠幸并非难事,可她却不受宠,想来,也从未对皇上的恩宠上过心吧。
淡淡一笑,她吩咐道:“阿秀,替我梳一个垂髫分肖髻。”
“会不会太普通了?”阿秀眼珠子滴溜一圈,笑问,“不如梳个回心髻,还有些活泼之色。”
“不必了。”夏栀摇摇头,想了想又开玩笑道,“回心髻也好看,待来日我若得蒙圣宠晋了御女,你再替我梳吧!”
阿秀愣了会儿,她服侍夏栀也有大半年的时光,印象里采女从不是个对位分恩宠上心之人,所以渐渐地她也就不那么小心服侍了。如今采女病了一场,醒来倒像是想通了。本来嘛,在她想来,既然已经是采女,何不再努力一些做个才人、美人,比起最末等的采女来,那些才能算是个正经的主子。
她想着也不禁喜上眉梢,忙点头应是:“奴婢这就给您梳,一会儿梳好了再配一支宝蓝点翠珠钗,还有您那件湖蓝色散花百褶裙,一定娟秀大方。”
“好。”夏栀转过身去,任由她为自己梳髻,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要在这后宫生存,身边必要有个贴心体己的侍婢,当年做皇后时,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碧容服侍着,可现在再想要她服侍必然是不可能的。这个阿秀,虽然开始的时候对她不甚恭敬,但她区区采女且不受宠,那样对她也是人之常情。
方才她特意说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谁知这丫头一点就透,竟也是个明白事的。这样一来,她好歹也有了个可以相助之人——至少,不会坏事。
卯时三刻,后宫妃嫔齐齐候在了华妃的华清宫外。为首站着的自然是薇芳仪,之后是育有皇长子的年美人,次之是伍才人、林才人,再后是六位宝林、十位御女,最末是她们一众采女。夏眠低眉垂首而立,心中却有疑惑,小妹宁芊已经被册封为才人,怎的今日却未曾见她在人群中?只是她的身份也不便开口询问,只好作罢,静静等候觐见。
一会儿薇芳仪先进去,然后再依着位分分批进去。晨昏定省时,宝林、御女与采女是不必入正殿的,但阖宫觐见不同,每个人都得入正殿叩拜请安,方可离开。
华妃,真真是好大的阵仗。
此时正值炎炎七月,虽是清晨,太阳却早已高挂,站了不一会儿身上便有一层汗水。夏眠在宫门外足足候了大半个时辰,首领太监才出来通传各位采女觐见。她虽明知众人不可能格外留意她,但还是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才跟着大伙儿一起走进去。
进了正殿,只见华妃坐于上首,薇芳仪与年美人坐于左边,伍才人与林才人坐于右旁,宝林、御女等人皆站在后头。至于她们采女则一字排开,因人数较多,共站了三排,每排六人,夏栀正巧站在第二排中间。众人站好后便齐齐下跪,行叩拜大礼:“臣妾恭请华妃娘娘金安,娘娘万福。”
语音落,正殿内便一片寂静,不再有人出声。这么安静而诡异的氛围,夏栀不由得就紧张起来,于是把头埋得更低,只盼望不要有人注意到她。
静待了片刻,华妃的声音终于懒懒地响起:“嗯……都起来吧。”
“谢华妃娘娘。”夏栀跟着众人起身,头依然低着,并不敢抬头望。
华妃斜眼打量着她们,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撇着茶沫,忽而轻声一笑:“一个个都低着头做什么?来,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一个个都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夏栀微微蹙了蹙眉,还是不动声色地与其他人一块儿抬起了头,方看清了华妃今日的装扮——头上梳的是惊鸿髻,髻上斜插一只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髻周以珠翠点缀,艳若桃李;银月似的脸上峨眉淡扫,美目顾盼,额间一朵赤金宝钗花钿精致雅丽,楚楚动人;而身上穿的是大红色的金罗蹙鸾华服,又以金丝银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看来她这一早上,着实是精心准备了。
华妃细细瞅了她们一会儿,又是莞尔:“本宫还以为都是如何绝色呢,原来也不过尔尔。方采女是哪一个?到前头来。”
站在夏栀左边的女子身子颤了颤,缓缓地走了出去。夏栀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背影单薄瘦弱,见之可怜。
“嗯,你倒果然有几分姿色。”华妃饮了一口茶,脸色蓦然一变,“给本宫掌嘴!”
“是。”她身边的人即刻上前,两个小太监将那方采女摁住,另一个宫女伸手便是重重一巴掌下去,丝毫不手软。
那方采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地,连声求饶:“娘娘息怒、娘娘赎罪!臣妾不知做错了何事,臣妾以后一定不敢了!”
华妃斜睨她一眼,并不吱声,只是使了个眼色,手下的宫女便又上前狠狠几个耳光下去,很快就将那方采女的嘴角打得肿起了一块。夏栀看她跪在地上受罚,心中无比难受,如鲠在喉,却又什么都做不得。她如今人微言轻,纵然想要替人出头也要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分量,否则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就是她自己了。
“好了,住手吧。”足足好几十个耳光下去,华妃终于开了腔,“你可知本宫为何要掌你的嘴?”
“臣妾不知……”那方采女已经连话都说的含混起来。
华妃冷哼一声:“皇后仙逝,你们就当本宫也耳聋了吗?竟敢在背后说本宫的闲话!”
“臣妾没有……”
“还敢说没有!”华妃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正巧就砸在方采女额上,顿时有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你以为本宫就那么好糊弄?你在背后说本宫巴不得皇后快点儿死,好早点执掌后宫凤印,还说本宫的儿子顽劣不受皇上喜爱,远远及不上其他几位皇子,你以为本宫什么都不知道吗?”
方采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再回话,更不敢去碰额上的伤口。其实她心里也应该明白,不管这些话她是否说过,如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华妃需要有这么一个人让她立个下马威。
正殿内肃然无声,众人都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半晌才又听华妃道:“来人,给本宫把这贱妇拖出去,送到掖庭宫服役。”
方采女闻言抬了抬头,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原本她说了也是无用,多说多错,倒不如不说。至少还能留条活路。
方采女被太监们拖了出去,殿内又沉默下来。夏栀复又低下头,在心中冷笑。
当年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大的阵仗,纵使底下有人做得不对了,她也是小惩大诫,不会动不动就送去掖庭宫,更不会下这样重的手。可如今的后宫,真的已经易主了。
“娘娘,人既然已经发落了,就不必再动气了。”伍才人一直与华妃交好,此刻终于笑着开口打圆场,“您瞧瞧,众位姐妹都还在等您的吩咐呢。昨儿个您不是说,今天阖宫觐见,您不是要赏各位姐妹吗?臣妾就不客气,第一个讨赏来了。”
华妃听闻嫣然一笑,嗔道:“本宫头一个就不赏你!你们大伙儿说说,她如今也是有身孕的人了,昨儿个到我宫里瞧见有自己喜欢的糕点就可劲儿地吃,一点儿都不注意,是不是不该赏她?”
“能吃是福。”薇芳仪也笑道,“就是要像伍才人这般心宽体胖,将来才能为皇上添一个皇子呀!”
“没错没错……”
殿中众人纷纷舒了口气,开始谈笑起来,夏栀却顿觉心中悲凉。转世重生当真是好事吗,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与皇上再续前缘又是不是真的可以?当了太久的妻,她几乎忘却了什么叫作“妾”,更何况是这最末等的妾。
她要费尽心思让皇上注意到她,可焉知会不会在皇上注意到她之前,就先被华妃注意到了而死无葬身之地呢。
一山不容二虎,来日她若得势,华妃绝不能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