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去请蒋镜清并未用太久的时间,约半个时辰人便请来了。外头风雪大,蒋镜清进门的时候衣袍上还有沾上的雪花未化,鼻尖也冻得有些发红。夏栀忙让明欢去给他泡茶,这才请他到内堂坐下。
“下着雪要大人再来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蒋镜清淡淡道:“夏宝林不必介怀,微臣早料到有这一日。”
“定是阿秀那丫头嘴快,晋封的消息,连大人都知道了。”
“眼下是个好时机,眼看着宝林的病就要痊愈,又得皇上关爱,是双喜临门。”
夏栀心中舒畅,她与蒋镜清说话总不必拐弯抹角,他是聪明人,将来在太医署前途不可限量。她笑了笑,直接问道:“大人既然说是‘就要痊愈’,那敢问大人,我的病什么时候能真正痊愈呢?”
蒋镜清略想了想,道:“依微臣看,半个月最佳,也不会耽误宝林风风光光地出席除夕夜宴。”
夏栀有些犹豫:“会不会快了些?要不……等过了年?”
“打铁要趁热,”蒋镜清看向她的眼睛:“等了这么久,宝林还想继续等下去?世事难料,保不齐到时候又为别的事情耽搁。”
“可是……”
“如果宝林没有这份心思,当初又为何要在皇上跟前献舞?想必这其中的答案,您心里更清楚。”
蒋镜清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夏栀怅然,苦笑了下:“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我的病是大人负责,既然大人说再过半月会痊愈,那便再过半月吧。”
“只怕未必有这样顺利……”蒋镜清低语,片刻又微笑:“不过宝林放心,微臣既然帮了您这个忙,定会帮到底。只是以后的路,宝林就要自己留心了,能因病迁居一次,却难再因病迁居二次。”
夏栀知道他的意思,上次不过是跳了支舞宫中的人已经不能容她,现在还越级晋封,眼红的人定然更多。她只有一次求得皇上庇佑的机会,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她这辈子也算完了。
那日之后,蒋镜清送来的汤药比以往更多,夏栀知晓不过是些补药,便也都喝了,倒觉得自己胖了些。半月之后,太医署那边便禀报皇上泳思堂夏宝林已然痊愈,谁知当日,不是秦宗来了泳思堂,倒是惠贵妃与贤妃带着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惠贵妃身着华服,神色凌厉,进屋之后看都不看跪着的夏栀一眼。贤妃跟在后头,穿着貂皮披风,神情却也不卑不亢。夏栀悄悄环视一圈,见蒋镜清也在人群中,另还有几个太医模样的人,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你起来吧,”惠贵妃斜睨她一眼:“本宫看你还病着,别再跪着了。”
“谢娘娘。”夏栀低着头站起身,静默了会儿却看任何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今日不知娘娘大驾光临,臣妾未作准备,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惠贵妃冷笑一声,道:“听说你的病会传染,本宫也不想沾染了回去,只是今日蒋镜清居然说你痊愈了,本宫为后宫众人思虑,不得不冒险来一次。关太医,还请你为宁宝林把把脉,看她是否真的痊愈了。”
关址山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医术了得,平日里皇上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是他在照看着。只是年纪大了,为人处世难免警醒,为官这么些年别的没学会,“明哲保身”四个字却是学得最佳。
“夏宝林请坐,待微臣替您把脉。”关址山躬身行礼,请她坐下。夏栀偷偷望了蒋镜清一眼,却见他只是目视前方,眼中平静毫无波澜,便也只好先坐了。只见关址山神色谨慎,极为仔细地把了脉,又反复推敲了良久,这才缓缓道:“依微臣看,夏宝林的风疹确实是退了。”
听这话,夏栀反倒一愣,但很快又听他接着道:“只是……宝林身子虚弱,这表面看来病是好了,实则内里还是虚着,并未痊愈,需再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是吗?”惠贵妃双眉一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那关太医,你给本宫说说,这夏宝林还要静养多久呀?”
关址山低眉敛目:“依微臣看,少则半年,多……就不好说了。”
半年,她这是要断了皇上对她的念头。夏栀心中冷笑,她知道惠贵妃不能容人,却不知竟到了这般地步,已是皇上金口晋封的人,她也要拉下马来。
“这可当真可惜了……”惠贵妃以帕子掩鼻轻轻咳了一声:“既然是这样,关太医你就快些回禀皇上去,让皇上给夏宝林寻个更清静的地方,搬过去好好养病。”
夏栀心中一沉,却听贤妃道:“慢着。”她笑着对惠贵妃欠了欠身,看向人群中的另一名中年男子道:“刘太医,你资历虽比关太医浅些,但好歹也是太医署的署丞,不如你也替夏宝林把个脉,看看究竟如何。”
惠贵妃双眉一拧,冷冷叱道:“贤妃你什么意思,信不过关太医还是信不过本宫?”
“臣妾不敢,”贤妃依旧柔柔笑着:“臣妾只是想着,皇上关切夏宝林,咱们还是仔细些好。既然娘娘信任关太医的医术,那再让刘太医瞧一瞧,又有什么要紧?”
惠贵妃紧盯着她,半晌冷哼一声,撇开眼去算是默许了。贤妃忙给刘太医刘刘贺递了个眼色,便见他随即上前给夏栀把脉了。
刘贺也把得极仔细,片刻之后神色中却似有许多疑虑,看看关址山又看看蒋镜清,一时犹豫不决的样子。
“怎么样?”贤妃忙问。
“这……”刘贺想了想,跪到了地上:“请二位娘娘恕罪,依微臣看,夏宝林是确确实实地痊愈了啊!宝林的脉象沉稳有力,看起来非但不是久病缠身,倒更像进补了不少。”他说着看向蒋镜清:“不知蒋大人近来是否为宝林添了不少补药?”
蒋镜清这才从人群中站出,不卑不屈,气宇轩昂:“诚如刘大人所言,微臣确实添置了一些补药。前些日子夏宝林一直在病中,饮食清淡,人也消瘦了许多。如今既然已经好了,总要让夏宝林的气色恢复如前才好,所以微臣才多进了补药。”
“这就对了,”刘贺道:“回禀二位娘娘,宁宝林确实是痊愈了,无需再迁居静养。”
“砰!”惠贵妃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掷到地上,一手指向刘贺,喝道:“本宫瞧你是活腻了,在太医署清闲久了连诊症都不会了是吧?你入太医署,曾拜在关太医门下,如今倒敢来质疑他的医术了?还有你!”她说着指向蒋镜清:“不过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也敢说自己医术精湛?风疹是会传染的病症,万一她传染给皇上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一时间满室静默无声,夏栀一颗心亦沉到了谷底,慢慢闭上了眼睛。惠贵妃的意思已经这样明显,还有谁愿意多事?毕竟眼下的后宫依旧是她独大,得罪了她,自己也前途不保。
眼见众人都无声了,惠贵妃扬起嘴角,面上又有了笑意:“行了,本宫也不是怪罪你们,咱们都是为了夏宝林能快些好起来。既然现在已经确定了她的病还没有好,那么……”
“且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贤妃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娘娘方才说的一句话,臣妾实在是深深赞同。”
惠贵妃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斜瞅着问道:“你赞同什么?”
贤妃道:“娘娘说,咱们都是为了夏宝林能快些好起来。”她顿了顿,笑道:“不过,要说这宫里,最希望夏宝林痊愈的,大概不是咱们,而是……咱们的皇上。”
惠贵妃脸色一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贤妃走过去握住宁鸢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安心,这才又道:“臣妾不过是想说,这宫里的风向,从来都是跟着皇上走。皇上今日不想见这个人,无论想什么法子也要让她离得远远的,但皇上若想见这个人,就是给她喂仙丹,也得让她健康平安地出现在皇上面前。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服侍了这么久,这样的道理想必比臣妾更为明白。”
“你……”惠贵妃气得嘴唇微微发抖,耳根都有些发红:“本宫就知道,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全都装给人看的!你别以为你现在晋了贤妃便如何风光了,到底还是低本宫一等。从前在王府里你得听本宫的,如今在后宫,也还是一样!”
“自然要听娘娘的,”贤妃毫无惧色,神色淡然:“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是依着娘娘的心意去做的。娘娘想让皇上开心,所以请了最好的太医来给夏宝林诊治,臣妾便也立刻带了人来,助娘娘一臂之力。而如果要皇上开心,夏宝林的病就必须快点儿痊愈,娘娘一定也是这样认为,所以臣妾才不得不提醒娘娘。”
惠贵妃死死瞪着她,双手握拳,水葱似的指甲都几乎要掐进肉里。良久,她才缓缓吐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司徒洁薇,本宫从前真是小觑了你。好,你说得有道理,本宫服。”她扬起头,扫了关址山一眼:“关太医,看来你真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以后夏宝林的病症,还是不要插手了。我们走。”说完,她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就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她的样子,夏栀心中十分解气,可更多的,却还是对贤妃的惊讶。从入王府以来,她就从未见过这样的贤妃,霸气、从容,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看来不仅是惠贵妃,就连她也一直都小觑了她。
“你还好吧?”贤妃捏了捏夏栀的手心,打断了她的思绪。“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吓着了?”
夏栀忙摇了摇头,强笑道:“臣妾很好,今日之事多亏了娘娘,若不是您在,臣妾不知又要被禁足到何时了。”
贤妃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吩咐蒋镜清等人先行离去。待屋里只剩下明欢时,她这才拉着夏栀在榻上坐下:“终于有机会可以与你说说体己话,真不容易。”
“娘娘如今也要料理后宫诸事,臣妾又病着,确实难以说上话。”
“你明白就好,你病着的时候本宫不便来看你,但内侍省那边还是关照着多给你这儿留点心的。那日皇上去本宫那儿,本宫琢磨着你也该好了,便也忙让皇上来看看你。”
夏栀起身跪下,伏身道:“臣妾知道这都是娘娘的一番苦心,臣妾无以为报。”
“快起来,”贤妃忙扶她起身,嗔怪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咱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怕与你说句实话,若不是看皇上这样喜欢你,本宫今日也是不敢和惠贵妃说那些话的。你和我说老实话,你眼下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得到皇上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