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蛰
知了的叫声一天天嘈杂起来,每个人的心情似乎也越来越浮躁了,湖里的荷花渐渐开遍,可伫足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仆人们似乎也感受到主子们心情不好,连笑闹声都几不可闻,说话都是憋着气的。
“夫人这病恐怕不行了。”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咱们主子也够可怜的,守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比得过个死人。”
“嘘,这话可少说。”
“听大夫说,只怕难过这个夏天了,今儿个听芝兰说,都咳出血了。”
“唉哟,佛主保佑啊,夫人虽不太出园子,对我们下人还是挺好的。”
“……”
沈青言躲在树后,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他使劲捂着嘴,不敢溢出一丝哭声,母亲虽然辗转病榻多年,但是“死”还是太恐怖了。
“不行,娘不能死,对,找莫叔叔,让他再找名医,神医来救娘,”打定主意,他便往莫栖云所居的铜雀楼跑去。
刚跑到那儿,就看到月楚端着铜盆走出来。
“唉呀,少爷,主子才睡着,你就别吵他了。”
“走开,我有急事。”
月楚连忙拦住他,
这个人不像是平常淡雅从容的莫叔叔,浑身散发着一种他难以形容的味道。
果真是极累了,床上的人一点都未察觉的仍是沉沉垂着,梦中不知见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这时的沈青言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只觉得口干舌燥,想移动脚步却挪不开腿,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鬼斧神差,他终于动了动,只是像被什么附体一样,渐渐挨近床边,眼中只剩下那张浅笑的唇,一分分靠近,终于轻轻在上面舔了一下。
“唔……”,床上的人感觉到热气靠近,发出声响。
他惊吓到似的往后一退,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回……”,一声轻呓飘入木头人耳中。
什么,莫叔叔说了什么,他又一次欺近。
“回……爱你……”
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什么似的沈青言心口一阵猛跳。
“啊……”,床上的人好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眼角不断流出眼泪,“别死,求你……”
沈青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步步后退,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屋子。在外守候的月楚见他如此,好生纳闷,少爷这是怎么了,被鬼追似的。
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沈青言只知道不停地跑,一直跑,跑到自己不记得听到了什么为止。等他发觉时,已经跑到了母亲所在的园子。
“娘,娘……”他一头扑进柳眉语的怀里。
“怎么啦,这满脸大汗的,咳咳。”
见鲜少与自己这般亲昵的儿子如此,柳眉语也是一脸不知所措。沈青言只是紧紧搂着母亲单薄的身子,喉咙像是被火烧似的发不出声音。
“唉呀,少爷快放开小姐,她快喘不过气来了”王婶在一旁连连叫道。
终于,他松开了手,看了一眼一脸病容的娘亲,欲言又止。
“言儿,发生了什么事啊?”
深知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儿子不会这般模样的柳眉语,也开始焦急起来,又是一阵猛咳。
“娘,你还好吗?”沈青言不安地看着她,先前的不安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止住咳,吞下喉间弥漫的腥甜,柳眉语抿了一口茶,平顺了下气息。
“没事没事。”
母亲的话还是让他暂时安心了。
“娘,爹是怎么死的,求你告诉我吧。”
柳眉语从没见他这么激动过,转念一想,毕竟他也大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好吧,娘就说给你听,当日本是洛家的喜宴,却不想强敌杀至,虽然最终都被歼灭,可那领头人在垂死一刻,竟用自己的毒血做了暗器,你爹不防,身中剧毒,师兄用本门的引血过毒之法虽将毒引入自己身上,可是为时已晚,你爹没有拖过三日,便……身亡了。”
柳眉语用手帕按住眼角,泣不成声。
沈青言心中打了个炸雷,第一反应竟是,莫叔叔没出什么事吧。
“莫叔叔呢,不是中毒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柳眉语缓了一缓,平息了一下气息,“师兄武功原就高过你爹,不过那毒也将他苦修的内力统统化去,现在已只剩招式之勇了。”
沈青言此刻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做一起,他只要想到莫叔叔连命都不要也要救爹,心里便漫过难言的酸涩。
我这是怎么了,疯了吗,还是……
柳眉语见他神色怪异,只道他是唏嘘父亲的死,也跟着陪了不少眼泪。
“喂,你怎么回事,好几天都不理人”,一个黑衣少年在沈青言身后气急败坏地叫道。
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至从知道父亲死因后,原本对洛羽毫无芥蒂的友情也别扭起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即使知道不该怪洛羽,但是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一见他不理自己,洛羽牙一咬,几个起落跃到他前面,挡住他的去路。
“你给我说清楚,我犯着你什么事了,别扭得很,像个娘们。”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沈青言绕过他又欲走开,却被他一把抓住肩膀。
“放开。”
“嘿嘿,就不放,先说你这般阴阳怪气是怎么回事。”
“放不放?”
“死也不放。”
沈青言一听见这个死字,无名火就上来了,他肩也不收,直接往他身上撞去,一见他如此,洛羽的好胜心也被激起来了,他左手一隔,阻住他的攻势,沈青言一旋身,右手一下,击向他的腰眼,他连忙双手一合挡住,再踢往他的下盘。
两人就这么你一脚我一拳地在书院操场上打了起来,其他的学生纳闷地看着原本的好友大打出手,也不知还帮哪边。
直到两人都挂了彩,沈青言抹了抹嘴角的血污,得意地看着对面的乌眼青。
“哼,跟我打,你小子皮痒了吧。”
气喘吁吁的洛羽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呲牙裂嘴地笑道。
“怎么,不生气了吧。”
沈青言一愣,再看他一眼乌黑地傻笑模样,心里已先泄了气。
“洛羽,我……”
“好兄弟讲义气,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告诉哥哥,我包管打他个落花流水。”
“去你的,还哥哥呢,不就比我大两个月吗,还打不我呢。”
“嘿嘿”
“算了,算了,没你什么事儿,走吧,今天因为你又要挨夫子骂了。”
“喂,是你先出手的。”
……
两旁的学生见两人又搂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又一次无语了,暗叹真是可怕的友情啊。
下了学,叫接自己的马车先回去了,沈青言慢吞吞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这几天,他总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莫栖云。
对,一定只是莫叔叔单相思,爹对他只是兄弟之情,要不然也不会和娘成亲了。可是想到他在梦中的那种表情,心里又闷得像压了块石头。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又痛苦又欢喜,又满足又失落,还有那颗颗泪珠,都是自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
天啊,真希望那天自己没有进过他的房间,一切都没有听到,没有看到。
再怎么慢,也还是到家了。本想又像前几天那样溜去娘那里蹭饭,可不巧竟在门口见到莫栖云正从马车上下来。
“言儿,怎么不坐马车呢?”
“因为心里闷得慌,想走一走。”他磨磨蹭蹭地走到莫栖云跟前,门口的灯笼一下子把他脸上的伤照得分明。
“你和别人打架了,我看看。”
莫栖云伸手欲检示他的伤势,却未想岛他一下子避开了脸。
“不用了,只是和洛羽切磋时不小心弄到的。”
莫栖云讪讪地缩回手,“走吧,你该饿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身后的沈青言头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青言这么可爱,有谁会不喜欢呢。
是吗,那真是你的心里话吗,或者,只是因为爹的原因,爱屋及乌呢。
和往常一样,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
“主子,菜齐了。”
“你们也下去吃吧,今天不要人伺候。”
“是”
等屋子只剩他们两个人,莫才轻叹了一口气。
“言儿,告诉莫叔叔,你到底怎么了?”
“什,什么啊?”
本来就浑身不自在的沈青言突然被他这么一问,说话都结巴起来。
“是莫叔叔做错什么了吗,言儿都不愿意告诉我实话吗?”
一见他脸上受伤的神情,沈青言心里像被刺了一刀似的,他连连摆手:“不是的,我只是担心娘的病,所以心情不好……”
“好了,好了,看你急得,言儿,你放心,莫叔叔一定找最好的大夫,不管出了什么事,莫叔叔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看着他凝望自己的温柔眼神,沈青言心口一热,一把紧紧抱住他,放纵自己享受此刻的温暖。
不管了,以前无论如何,我只要你都只是我的莫叔叔,谁都抢不走。
暑热尚未完全过去,而柳眉语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任凭莫栖云重金请来各地名医,但医病医不了心,她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大夫们来来去去,都只有摇头告辞。
“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沈青言拦住一位问道,可是仍然是同样的回答。
“还是不行吗?”
莫栖云一进园子,就见他通红着眼圈低喃着,全身散发着让人心疼的脆弱。走上前轻轻搂住他,怀中人一接触他的肩膀,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娘……呜……”
莫栖云轻轻拍着他的背,感觉温热的液体渐渐浸透衣衫。“乖,别哭了。”
沈青言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感受着身后温柔的抚慰,伤心又彷徨的心好像在一股暖流中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刻,也只有这个怀抱能再给自己力量了。
似乎感觉到他的心情稍为平复,莫栖云低声道:“进去吧。”
为他抹去泪痕,两人往里走去。一拉开掩门的帘子,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鼻而来,柳眉语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几不可闻。王婶守在床边,不时地抹着泪。沈青言突然觉得好害怕,床上瘦得一把骨头的人还是那个严苛的娘亲吗,他怯怯地靠近她。
“娘,言儿来了。”
柳眉语吃力地睁开眼,见他红肿着眼睛担忧地看着自己,也不禁心里一痛。
“娘要见你爹去了,今,今后,听莫叔叔的话,知道吗?”
“不要不要”,沈青言紧紧抓住她枯瘦的手:“娘,言儿以后再不胡闹了,娘不要不管我。”
“咳咳,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柳眉语的声音越来越低,莫栖云一见如此,连忙想为她输真气续命,可是她却轻摇了下头,抖颤着头,从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师,师兄,拜…托…。”
手轻轻坠下,无论沈青言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呼喊,她再未醒来。
等忙完了柳眉语的后事,已是五日之后,按她生前的意愿,将她葬在沈千回的坟旁。莫栖云办完了这些事回到乘云庄,神情一直郁郁。
师妹啊师妹,你求仁得仁,永远都是你堂堂正正地在他身边,我却连做个影子都不成。
“主子,主子……”
“什么事?”
月楚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少爷还是不吃饭啊,王婶急得不得了。”
“唉”,莫栖云叹了一口气,“随他吧,现在只有等他自己缓过来,你跟王婶说,让她在茶水里加些药材,别让他亏了身子。”
小厮领命告退,莫栖云才从书桌的小匣子里拿出当日柳眉语给他的信,这几天忙得都没时间看,大概是拜托照顾言儿的信。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师兄
原本我是不打算写这封信的,但人越到死的时候越会明白和反省自己的过错。我千万次想对你说:对不起,这声抱歉既是我欠你的,也是代千回说的。你爱他吧,不要问我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总是很敏锐。当初我和千回成亲的时候,你失意消沉郁郁寡欢,我还以为你是钟情于我,毕竟我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可是,直到我见你一次又一次痴痴地看着千回,我才明白。更明白的是,千回也并非对你无情,只是他没有你爱的那么深,不足以面对我爹,面对世人,所以他选择了我。我和你一样。深深地爱着他,所以明知你们如此,仍然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千回死的时候,我知道,你是想和他一起死的,可是他要你照顾我们母子,当你答应他时,我知道你是放弃了最后一个名正言顺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当时我几乎听见了你心里滴血的声音。我们都太自私了,如今,我还是这么自私地先走一步。言儿交给你我很放心,等他日地下相见,再让小妹亲自向你道歉……”
莫栖云脸色死白地看着信上的一字一句,半晌眼睛似乎要渗出血来。
“你好啊,师妹,连你都耍我,哈哈,我是你们的棋子吗,十几年来,我从未怪过你,只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是被爱蒙蔽的痴人,没想到,你却是故作不知,你装得好啊,你和沈千回果然是绝配,哈哈……”
声音已是嘶哑若泣。
“从小长大的情分,就是你们用来利用我,践踏我真心的武器吗,好,真是太……”
柳眉语一定没想到,自己以为温柔的二师兄,在感情上早已经不起再一次的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