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Robin走出了中日友好医院。
周月和Maggie在医院门口看到Robin时几乎不敢认,比起上次见他,面容憔悴许多,人也瘦了一大截。
Robin跟非典病人近距离接触后,按医院惯例需要隔离两周。这两周于他真是度日如年。
平时工作忙碌,到处出差。一天当两天用,日子过得分秒必争,一心都扑在事业上。这几年更是没有休过长假,连回老家看望父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事业上回报丰厚,可工作外的个人生活几乎空白。这次被告知有可能感染重疾,他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刚答应老板接项目,这下要食言了。
他机械地打电话请假,然后来到家附近的医院申请隔离观察。这一切做完后,才开始进入最难熬的时间。
手边没有了工作,没有同事的电话和永远回复不完的邮件,他只能面对自己。
面对自己,就揭开了生活灰暗贫瘠的一角。
他靠在病房厚实的墙上,落寞地想到,墙外的那个世界里,并没有人在等待自己。
那一刻,他意识到,等待命运的宣判并不是最残酷的,更残酷的是,在这场庭审中,观众席上空无一人。
除了父母,这世上没有一个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的人。
然而,对于父母,他只能报喜不报忧。
最初的恐惧过去,他开始想如果。
如果命运还给他机会健康地活下去,这次的危机就是一个提示,是时候认真生活了。
当他走出医院大门,看到周月和Maggie时,心潮起伏。
Maggie是代表老板来慰问的,开了Raymond的车。周月听说后也要同行。Maggie拿驾照不久,车技生疏,两个人一路有惊无险到了医院。
接到Robin,Maggie要去驾驶座,被Robin拦下了。
“我来开吧,这段路我熟。”
周月和Maggie看Robin情绪很平稳,一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崩溃和后怕,询问他现在感受。
“不是劫后余生,是劫后重生。”Robin笑着说,苍白的脸上泛着松快。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懂,周月和Maggie当然不知道他这些天的心路历程。但他也知道,至少有一点他想错了。墙外的世界,还是有真正关心他的人。
解除隔离当天,Robin就请了长假,驾车回到安徽老家,直到六月底这场可怕的危机结束才返回北京。
送Robin回家后,周月让Maggie回家,自己则折返回学校。学校离中日友好医院很近,她想去看望老邝和老白他们。
周月走到校门口,立刻被门卫拦下来。
小伙子戴着口罩和医用手套,手里还拿着一个测温仪,走上来询问周月情况。
“同学,测过体温才能进。”
周月理解地点点头,配合检查,并向他道谢。
“家属楼可以进,男生宿舍楼现在被隔离了,不能进去。”
这些情况老白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常河和周月了。老白虽然搬了宿舍,可还是三不五时跑到男生宿舍楼里找朋友玩。现在被关在男生宿舍楼里出不来,人都要急疯了。
这些天他全靠“小犹太”Bernard从外面给他捎东西、传消息。
周月先去老邝家。楼道里应该刚喷过药,充满刺鼻的气味。
周月敲了好半天门,才有应答,开门的是邝书文。
邝书文穿着睡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好意思,我在写作业。”
“老师呢?”
“他上课去了。”邝书文耸耸肩,“劝说没用的。”
周月叹口气,老邝跟常河都是一根筋,都坚持一切照旧。常河这些天还照常去给那个高三的小姑娘补课。
邝书文也不去学校上课了,就在家写老师布置的作业,主题就是非典期间的大众心理分析。她住在大学里,这几天就一趟趟跑宿舍,隔着窗户,跟被隔离的学生们聊天。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置身大的灾难和危机,即便自己没有直接受到损伤,其实心理也已经受创了,不过有些人是轻微的,不明显而已。”
“这点我同意。不过,怎么治疗这种心理创伤呢?”
“首先要及时干预。鼓励大家多谈自己的感受,把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然后,排除应激源头,比如告知他们外面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恐惧是因为不了解,媒体报道和真实情况是有差异的,不了解就容易胡思乱想,加剧内心焦虑。所以我就天天去找他们聊天。
我也只能想到这些了。严重的可能需要认知疗法介入。我还不懂。”
邝书文说完吐了吐舌头。
周月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才十九岁,却不惊不慌,想着发挥所学,帮助别人,真了不起!
“你想找人聊,有个人倒是憋坏了,一定有很多感受想说。”周月对邝书文眨眨眼。
常河给吴珊补完课来学校接周月。
周月正跟“小犹太”一起仰头对着男生宿舍三楼喊话。老白人贴在窗户上五官挤在一起,表情痛苦,但看在他们几个眼里却滑稽搞笑,一下子冲淡了担忧。
“你们来也不带点鸡腿鸭脖啥的,我在这里面嘴都淡出鸟儿了。”
“得了吧,来看你就不错了。老实待着,比外面安全。”常河把一袋子零食递给宿管大叔。大叔皱眉,忍了忍,还是接下了。
“他在里面,我惨了!”“小犹太”耷拉着脸,指着自己。
常河和周月都向他投去了同情的眼神。
可以想见,老白一会一个电话轰炸Bernard的情景。
“他装可怜,就有美女来看他。”“小犹太”磕绊着用中文控诉老白。
“哦?是关欣吧?老白,你心机可真深!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进去的?”
周月调侃老白,心情一下拨云见日,明朗许多。
“我得多蠢才用这一招啊,我出去还能天天约她呢。不过,她来看过我两次了,担心得不行。”老白也不害臊,对着楼底下大声嘚瑟。
楼上楼下趴在窗户上听热闹的男同胞们就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一时间口哨声、嘘声一片。
常河和周月还真舍不得离开。虽然外面愁云惨淡,人心惶惶,可学校就是一方净土。跟同学们朋友们在一起,再难捱的时光也顷刻变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