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人间芳菲尽，山寺花始开。春夏之交，本该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可二零零三年的四月却格外令人心悸。
这天周月接到Maggie电话，说Robin在中日友好医院被隔离起来了，现在情况未知。公司通知所有与Robin近期接触过的同事，注意身体状况，必要时去医院做检查。周月没忍住，在电话中就哭了。
Maggie安慰她，“隔离不代表已经感染，只是疑似。有位香港同事的家人确定被感染了，Robin上周去过香港一趟，接触过这位同事。现在消息从香港传来，Robin自觉去医院隔离做检查。你不要紧张，没有症状千万别吓自己。”
十几天前周月还在关心文世网项目是否会继续，要不要去Robin的启游网做IPO，还在与钱菁菁讨论Robert的日韩项目。
可很快，这一切都显得不重要了。因为“非典”报道，恐慌蔓延，公司在三月底给大家放了假。回到家里，小区物业告知要大家减少外出。
周月和常河跟所有北京市民一样，心中惶惑不安，担心身边人出事。父母每天都打来电话，要周月和常河离开北京回家来，家乡这边疫情不重。两人考虑再三还是没有离开。
他们的老师同学还在这里。老邝和女儿邝书文在学校家属楼里，老白和一些同学们也在学校里不得外出。
周月和常河是为数不多的、在校外住的学生。现在外面消毒用品、药品甚至生活用品紧俏，不知道之后还会面临什么情况。他俩在外面支应，有什么需要行动起来也方便自由些。
尽管新闻开始不停报道情形有多么严峻，周月还是觉得媒体可能在夸大其词，制造恐慌。她在等这一切像水波涟漪一样很快过去，生活恢复平静。
那天周月和常河待在家里看电视，得知“哥哥”张国荣，那个港片中风华绝代的男人，被另一种病痛折磨，在疫情肆虐的香港离世了。风雨如晦的四月，因为他的离开，更添一抹飘摇。
接着，周月身边熟悉的人被隔离了。上周她才跟Robin一起吃过饭，他还说从香港回来就带她做启游网的IPO，还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忙了一年也没能休个长假。现在他却要在医院面对命运突如其来的审判，这何其荒诞，何其无常？
常河守在周月身边，用力抱紧她。在这个浸润了时光的老屋里，他们奇异地获得了一种时空穿梭，相携到老的错觉。
周月突然想到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一座城的倾覆，成全了一份相守。这样的爱情，十八岁的周月读到时，只觉得惊心动魄的浪漫。可如今，她和常河就在这一方天地内相守，祈祷的却是最朴素的愿望：世间每个角落，岁岁人人平安。
常河戴上口罩出门采购食物。街上全不似往日热闹，他不确定距离小区最近的小超市是否还营业。
他实习的公司华生立方这几天也停工了，梁总给员工带薪休假，说收购的事交给在海外的同事和律师暂时负责。常河的工作被打断，只能待在家里不时跟孙骞联系。
孙骞被律所派去日本，协助所里一位资深律师给三贵集团做尽调。本来工作行程已经结束，可以回国了。可北京正处于非常状况，律所和客户华生立方都停工了，他在日本待着还能继续跟进收购事宜，所以就被要求留了下来。
他不放心家里，给孙淼打电话，结果却是孙淼妈妈叶荟接的。孙骞自从父亲再婚，很少回家。一直在外婆和奶奶家住，只逢年过节回家周全礼数。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独立住所，更少回家了。
他跟孙淼感情好，是因为妹妹从小就经常去奶奶那里，两人相处久了，关系亲近。可对着孙淼妈妈，他一向冷淡，无话可说。
“不用担心，奶奶、爸爸，还有淼淼都好。你别着急回来，安心工作。”
叶荟声音温和平静，一丝忧虑也听不出来。孙淼性子随了她，任何时候都娴静淡然，不急不躁。
孙骞“嗯”了一声，似乎无话可说了。可不知怎的，嘴里一秃噜，话不经大脑自己冒出来，“常河还在北京。”
他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他和常河不是什么知己兄弟。论关系，王向东比他都近。他俩也就是收购项目上的合作方，这几次谈话从来都围绕工作，没有半点私事参杂。
可是，他对着叶荟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轻声说，“我知道。”
孙骞没有等到更多回复，就又“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常河走进便利超市，还好没停业。门口挂了一块小黑板，用白色粉笔写着“本店不关，谢绝囤货。”
店主小哥是四川人，正用方言指挥着店员上货。店里都是小区常来常往的老面孔，互相打招呼，神色倒还轻松。北京老大爷对着店主竖起大拇哥，称赞他敬业。小哥嘿嘿笑了两声，回道，“应该的。”
常河看着他们，发现除了恐惧担忧之外，还可以选择照常生活。在命运没有敲下那声惊堂木前，还是可以该干嘛干嘛。
生死无常，即使没有碰到疫情疾病，还是可能碰到意外或精神痛苦。人生路上沟沟坎坎，要是每一次都方寸大乱，停下手头一切，那恐怕什么也不用做了。
买了些水果蔬菜，常河提着袋子往回走，到小区门口，碰到了裹得严实的孙淼。
“常河哥！”孙淼一看到他就把口罩摘了。
“你怎么在这？从学校来的？”常河浓眉紧蹙。
“不，我从家里过来的。你们还好吧，不过来确认一下我不放心。”孙淼咬了下嘴唇，又把手中的大袋递上。
“这，这是家里准备的中药，你和周月姐喝了就当预防感冒，提高免疫。”
常河看着孙淼关怀的眼神，喉头像被灌下一杯白酒，各种滋味上头。
“我们没事，你们放心！”常河接过袋子，对孙淼安抚地一笑。
孙淼回头看向不远处，很快又转过头去看常河。常河越过她看向街角，不远处，有一辆车停在那里，打着双闪。
“向东哥家里好么？”
“嗯，好着呢。他还在学校，没事。”
“那就好。回去吧，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周月还在等我，我得回去了。”
常河不再回应孙淼期待的眼神，拍拍孙淼的肩膀，让她把口罩戴上，送了她几步就停下，挥手道了声再见。
孙淼微微叹口气，迈开步子向那辆车走去。常河没有停留，快步走进小区，回他和周月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