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者,道之动也。
酒好喝,但不能过饮,对肝脏有害。肉好吃,但不能过量,会增加体重。酒肉吃多病自来。
风都的夜市是好酒的海洋,好肉的丛林,因而也会有许多职业的酒肉朋友,分享他们病态的人生历程。
黑风衣黑圆帽的约瑟夫从箱子里抽出一瓶自酿的葡萄酒,倒进水晶高脚杯,鲜红欲滴的液体在水晶杯摇来摇去,将所有的浮渣都聚集中央,一口饮尽。而后,他又抓起一块没发酵的面饼,开始咀嚼。
坐在对面的夏栖叶托着下巴说道:“我以为你不是修行者。”
约瑟夫也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嘲弄道:“我也以为你不会贪求长生。”
夜市摊的小哥儿端着烤好的鸡腿,见桌子上已经没地方摆,只好把鸡腿倒在有空位的盘子上。
约瑟夫闻着鸡腿的香味,吞下面饼,陷入沉默。
夏栖叶知道这意味着约瑟夫要进去正题,但比起拐弯抹角破坏交情,他更希望这位和他有过四年交情的西语外教能够坦诚相待,因而他比约瑟夫先发出声音。
“你想要什么?”
“所有。”
“包括我的肉体?”
“没错。”
“为什么?”
“群山的智者们对刚才结束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委托我把你们搞到手。”
夏栖叶伸手要到葡萄酒倒进纸杯里,粗俗地饮酒,说道:“如果我不同意,您打算怎么办?”
约瑟夫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说道:“当然是把你们掳进群山,做各种各样不可描述的事情,必要时可能会送你们离开人间。”
夏栖叶一口一个羊肉串说道:“那可真糟糕,我从没发现我的语言老师,竟是个人贩子?”
约瑟夫微笑说道:“毕竟世事无常,我干过很多职业,最受欢迎的是律师,其次是神父,再次是语言老师,对我来说人贩子的面孔是新的尝试。”
夏栖叶拿起鸡腿,大口啃食,说道:“那您使用最多的面孔是什么?”
约瑟夫从箱子拿出自己还没出版的新书《生命进化论》,说道:“学者,研究长生秘密的学者,在圣堂发表过四百七十七篇A级论文,我曾在圣三一学院担任生物系主任,现在为群山的诸子管理图书馆的标本。”从他对自己的介绍,听得出来学者的身份让他很自豪。
夏栖叶一脸无聊地摸了摸油腻的鼻子,问道:“其次呢?”
约瑟夫拿出一把银色雕玫瑰的短口小铳,顶了一下黑圆帽,很平凡地说道:“杀手,谛境第一杀手,偶尔接点儿活儿,养活自己。”
夏栖叶接过新书,随手翻看,要知道这种打破伦理道德的东西肯定没人敢出版,说道:“如果您的第一张面孔和第二张面孔冲突怎么办?”
约瑟夫把枪塞回风衣,说道:“我的第二张面孔随时可以为第一张面孔牺牲。”
夏栖叶把书交给一旁同样是满嘴油腻啃着鸡腿的大伯父,说道:“这得您帮忙啦。”
大伯父没看书,而是让夏栖叶把它递给身后的老阿福,说道:“明天三点前,十大学府的图书馆,各书局基藏书库,至少都要有一本基藏样品,一周后,我要在风都书局的大门前看到这本书。”
老阿福接过书,点头称是。
约瑟夫原本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
夏栖叶给了约瑟夫一封书信,说道:“一会儿我会把我悟道的一切告诉你,另外这是您要的新身份。”
约瑟夫打开书信,里面是一张国子监生命系讲师的推荐书,一张有点儿旧的户籍证,以及一把能够打开护理证房产的钥匙。
“欢迎来到帝国,你现在受到夏家的保护!”夏栖叶向约瑟夫伸出右手。
约瑟夫也伸出右手,左手则扯下十字架,拿起鸡腿,大口咀嚼,满嘴油腻地说道:“谢谢,我的朋友。”
夏栖叶说道:“不过,你上任之前,希望你能继续表现出对我的敌意,并且保持与群山的联系。”
约瑟夫问道:“你是要我帮你铲除对你有敌意的人吗?”
想到竹筏上的渔夫打扮的半山先生以及那个在梦里和自己上过三千次床的眼镜女孩儿卫思冷,夏栖叶说道:“不,我希望您协助那些阿猫阿狗对付我,帮我看看,我背后都有哪些人,他们想做什么。”
约瑟夫觉得他这么做有些蠢,说道:“你自己去问不就好?况且我渴望的是平静稳定的研究环境,可不是什么三面间谍的生活。”
夏栖叶起身按着大伯父的轮椅,对约瑟夫说道:“如果我问了他们就说,何必多此一举?”
……
……
马车中,夏栖叶与国公爷对坐。
阴暗的车厢时而有路灯的光影,但更多的是深邃的黑暗。
黑暗中,夏栖叶说道:“今晚的收获很大,不只测出了大哥的真本事,还让约瑟夫老师加入到我们这边,更重要的是我们拿到了联系群山的线索。他们绝料不到早在四年前,约瑟夫老师就已经是我们的人。”
国公爷说道:“当年我介绍约瑟夫给你只希望这是你走到绝路时能用到的一张底牌,想不到这么快就要为你掀开。”
夏栖叶说道:“那持敬哥哥呢?他也是大哥的人吗?”
国公爷冷笑一声,说道:“谁知道呢?当年你父亲将他领到我面前要我收他做继子后,我就没问过他的身世,这些年他在夏家左右逢源,并不只在我这里办差,阿福说三位老祖也常召他到身旁,其中以鬼玄公次数最多。”
夏栖叶皱眉说道:“鬼玄老祖究竟希望我做什么,为什么安排如此多的后手,当年我在母亲腹中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查清楚诸多问题,我们需要更多的耐心与线索,不可操之过急,打草惊蛇。”国公爷说道:“至于鬼玄公,你不必多疑,他是真心待你的,这一点从许多蛛丝马迹都能看得出来,但我更倾向于鬼玄公对你的关心也许是某人刻意误导的结果,能够误导他的人,要么能够控制他的心神,要么就是他身边的人。”
夏栖叶查过卷宗,知道夏家有一位与夏鬼玄亦父亦兄的长生大能,说道:“您是怀疑夏无奇老祖吗?”
国公爷摇头,说道:“无奇老祖性格懦弱谨慎,耽于下棋,他在整个事件中,多半只是顺水推舟的角色,要知道在夏家最有可能做到此事的,从来不是祖堂里的三位长生大能。”
夏栖叶瞪大眼睛,结巴道:“您是说……初……初祖大人?”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夏家有一位自逐鹿时代存活至今的镇山河,乃是与玄山道人、凿壁客同时代的大人物。
然而,这位人物如同秋山的山主般,数万年不曾在人前现身,甚至夏家历经风雨也都只有长生出面。
若非十多年前,初祖大人为小龙女一事,远至南海,打伤龙母,也许整个天下都以为这位存在忘记自己姓夏啦。
……
……
夜半的东海道院。
海上石台。
白衣白发的白松道人,双手背后,夜观星象。
今夜很长。
比任何时候的夜都要长。
这很不寻常。
因为按他体感,这个时间应该已经黎明。断不可能夜市在开门,灯火尚明亮。
然而,月亮还是像那张竹筏离开时一样,悬在中天,半点儿不动。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深陷幻境,数次以玄览破幻之法,发现并无变化。
之后,他才明白是有人以神通乱了东海的天时,凡人无感而不知,业山遥远而不察,长生有感而疑惑,也只有他这位看到镇山河门槛的古老山人能够察觉天时改变的蛛丝马迹。
而令他惊奇的是,改变天时之人不在远,不在近,就在他的身后。
这是门大神通,叫做自在法。只有他知道身后有人,才看到那人。然而,他看到的不只有那人,他还看到那人棋盘之中无数因果涌出,如同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涵盖日月星辰,山河大川。
此乃协律之法。
《大岳辞·夏君》有云:“星辰定布,日分十二。夏君作歌,年成四季。”
白松道人登时明白棋士是谁,稽首拜道:“原来是您老人家,难怪可乱这天时。”
年轻棋士摇头道:“非乱天时,乃正天时也,这世上本该二十四时辰,奈何凡人难存于长夜,是以圣人与吾共议天地运转,每日只存十二时辰,而今吾不过将东海的天时暂归于常。”
白松道人拱手道:“听闻您老人家十年前追寻遂古之初,早已将神念送入亘古以前,而今因何归来?”
年轻棋士说道:“聒噪。”
白松道人虚心好学,眨眼说道:“聒噪是何意,晚辈不懂。”
年轻棋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吾言你聒噪,你便聒噪,而今让你见这天机,便留你不得。”他语气虽是温和,但目光却冰冷非常。
“你!!”
白松道人察觉杀意,汗毛倒竖,只吐一字,便往后一退,挪移至百里之外,全力向北而去,心道十息,到云京之外,便能得圣人援手,施展守护神通。百里东海,无尽云气自白松道人脚下生出,化作天宫楼台,天兵天将,将道人环护其中。
年轻棋士看向棋盘,内中一颗白子不断腾挪,已至北方星位,故作叹息道:“你是青衣道兄侍童,却祈求业山圣人庇护,难怪多年不曾回归玄山,确实是反骨孽徒,留之不得!”
年轻棋士夹起一枚黑子,往棋盘上的白子轻轻一落。一颗硕大陨石登时从天际落下,将那宏大天宫,天兵天将,击得粉碎。
一道沾火的焦黑人形从天宫废墟中蹿出,算到过了十息,忍着断腿剧痛,冲天大吼道:“圣人救我,圣人救我!”
嘭!身一落地,却是回到石台,双眼尽是不解与恐慌。
年轻棋士低头对着焦炭般的白松说道:“此乃东海的第十六个时辰,圣人在业山的第四个时辰,两界时间不通,你如何能见到圣人?”
说着,不住摇头,眼神里尽是怜悯。
白松道人口中喷血,挣扎道:“你为……为何要篡改东海天时……?”
年轻棋士笑道:“不可说。”
说罢,拾起棋盘上的白子,放进棋盒,那倒在地上白松道人,登时尖叫着,被一团黑气吞噬。
待年轻棋士慢悠悠地把黑子放在白子位置,黑气尽退,尖叫声才渐渐消失,一名白衣白发的白松道人,又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夜观天象,对身后的年轻棋士半点儿不知。
一旁看了许久的半山先生走过来,向年轻棋士问道:“这是第几次啦?”
年轻棋士说道:“第四次,不能杀更不能控魂,一个时辰一次,每次都要将第十二时辰的白松神魂复制过去,避免被圣人的天罚大阵察觉,真是麻烦。”
半山先生说道:“事情已完成,我已经夺了王临川的肉体,脱去了圣人下的桎梏,只待十载温养,就能重镇山河。”
年轻棋士点头道:“嗯,下个时辰,我就撤阵,再布新阵。”
半山先生叹息:“本以为天罚大阵的定位的标靶是在国子监内,这几万年咱们渗透里外,一无所获,原来关键竟在这白松道童的身上。”
年轻棋士说道:“若非如此,他为何几万年不曾回玄山呢?口是心非,信口雌黄,业山之道也。”
半山先生道:“卫夫子似乎等不及了,他要咱们在这四十年内动手。”
“哼。”年轻棋士说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叫他在我的棋盘里大梦一场吧,待圣人将死,必将其唤醒,偿其心愿。”
半山先生说道:“好歹也是盟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这法子,比我那上冻的法子还要狠毒百倍。”
“物竞天择,自然之理,凡人最是粗鄙短视。”年轻棋士说到:“若非因为那愚昧的圣人,我们又怎会被困在这天地,出去不得?”
……
……
天亮了,错位的时间也被调至白天。
下了马车,夏栖叶呆呆的站在梅园之前,摸着嘴角酱渍,觉得哪里不对。
看着明亮的天空,看着忙碌的行人。
他像个傻瓜似地转过身来,问着马车里的伯父,方才是不是晚上,咱们是不是在子时的时候请了约瑟夫吃了夜市的烤鸡,怎么天就亮了。
伯父说道,方才确实请约瑟夫吃了烤鸡,只不过不是在黑夜的子时,而是在白天的辰时。
伯父还说,为了让那小哥儿白天干活儿,自己还多付了一百根鸡腿的工钱。
那么究竟是他出现了幻觉?
还是这片天地欺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