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思冷说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句话流传甚广,出自慎独一脉的迂叟山人所著《迂叟集》。
但卫思冷此言却不是在指俭和奢,而是贱与贵。
试想曾经在业山“矫世变俗”的大人物,而今却要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护道。哪怕那人是国公府的世子,无论怎样想,这位大人物都贱了不少。
然而半山先生却没有因此动怒,而是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令卫思冷明白他明白了卫思冷的意思。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卫思冷、夏栖叶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在三千多年前,六岁的他看到丢官的父亲,一头拜在一位谛境修士的面前,祈求庇护,像一条快死的老狗,瑟瑟发抖。他就知道被大家叫做小太爷的自己,其实不过是县里一个被人娇惯的熊孩子。
十二岁后,他来到云京,见识到了业山八指那些真正的贵胄,见识到了曾经高高在上的谛境强者,跪在士绅大族的门庭之外恳求收留,他便知道,从县里来到城里的自己,其实不过是一条流浪的小狗。
大狗可以长时间流浪,因为大狗有锋利的爪牙,能抢小狗的食儿。而小狗想要在处处是大狗的云京生活下去,必须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甚至是一名强大到随时把大狗掐死的主人。
那天,雪很大,大到可要盖过小腿,他撑着一顶小红伞,站在云京的醉翁亭前,大声读书。
坊间传闻,这间破败的小亭子里藏着一位爱喝酒的业山大能,但从来没有人能把这位隐介藏形的大能叫醒过。
他在雪中一连诵读《大岳辞》三日,不眠不休,口干舌燥,精神被逼至极限,甚至困得一头栽倒在小亭子的石阶上,昏迷不醒。
而当他在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破屋里,被一位垂垂老矣的谛境修士探望,他以为自己通过了考验,即将成为一名长生大能的亲传弟子。
谁想那位偶尔好心的老修士只是看他倒在醉翁亭里,模样可怜,顺手救他,还说他吃了饭,赶紧离开,这里不欢迎外人。
当他看到老修士拉开破屋的房门,准备将他赶走,他立刻明白这名第三谛境的将死之人,也许是他人生唯一的机会,起身就拜,如同一只卑微的蚂蚁,恳请老头为他启蒙。
第三谛境的老修士问道:“你会什么?”
他马上磕头说道:“我会写书法、会磨墨、会作诗、会写文章……”
第三谛境的老修士冷笑一声,看了一眼屋顶的漏洞,看了一眼地上的灰尘,摇了摇手,说道:“那我要你何用?”
谈话间,屋顶破裂,大雪堆压下来,寒风卷着鹅毛,渗透进来,吹熄了油灯,吹寒了床上的被子。
而他一言不发,抓着门后的梯子,脱掉身上的袍子,爬上屋顶,盖住漏洞,而后只穿了件单衣,回到破屋,扫除屋里的积雪。
到了天亮,他才看到桌上被人吃剩的半颗药丹。
……
……
竹筏落地,正是梅园门前。
看着挥手向自己道别的少年和少女,以及这处比破屋不知好了多少倍的梅园书馆,半山先生陷入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在麒麟会扬名之前,究竟为那间破屋修了多少次屋顶,也没有人知道老修士在大雨天招妓时,他被迫睡在大街上的心情。
虽然那十年时光在他数千年的人生里不过九牛一毛,但那段时光远比他在业山的任何时候,都要深刻,都要漫长,都要叫他恶心,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想吐。
他从没有忘记过自己曾经怎样卑微,怎样无力,怎样如同小狗般讨好卖乖,怎样如同一坨狗屎般被无名无姓的畜生踩在脚下,默默无闻。
而今的他,虽然被赶下神坛,赶出业山,甚至被流放东海,但他现在的情况比起三千年前实在好得太多。
他有长生大能的实力。
他有业山大人物的名气。
他有暗藏未出的底牌。
更重要的是,他有无尽的时间。
他在离开业山时,想过要不要学醉翁亭里的那位,找个洞府,隐居其中,伺机而动。
或者,就像那位妙不可言的玄山道人,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但他放弃了。
那不是他的道。
他也不会去学凿壁客那个装糊的光头,一门心思放在无聊的事情上去。
在他看来,无尽的时间,不应该像块石头一直等待,而应该像无常之常的风雨一样,施云布雨,润物无声。
因而,他可以装作生气。
因而,他可以装作冷静。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冷静,他只是根据自己需要,做出冷静或是生气的样子,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他只想达到目的,回到业山,看着圣人的眼睛,为自己这被人精心安排的一生,讨一个说法。
他一直相信自己会实现这个奇迹,直到卫思冷揭开了他所察觉却不愿接受的真相。
他现在向卫思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卫夫子告诉过你,圣人为何要留我吗?”
卫思冷看了一眼国字脸的三缕长须,心想老家伙三千年的寿命莫不是活在狗身上,说道:“你还要守护夏家的世子,你还要重返业山,剧场还有那么多的戏要你去演,导演怎么会舍得给你发盒饭?”
哈哈。
原来这一切还是安排好的。
半山先生忽然捂嘴偷笑,像个傻子,又有点痴萌,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可怜。
哪怕他成为弃子,流放东海,被人操纵的情况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忽然想起了玄山青衣道人的师弟,玄山的另一位镇山河,一个被圣人逼得疯疯癫癫的傻子。
三千年前,傻子最后一次出现人前,是在业山的独照亭。
那天,疯子被圣人一招击败,彻底疯掉,一边啃着石头,一边大喊。
“我疯了,那么圣人啊,我现在的行为与想法,也在你的算计里吗?”
那时,他刚入第一谛境,是负责扫山门的迎客侍者。
那个满嘴是血的疯子从独照亭处坠落,一连滚了数万级台阶,就倒在他的脚面。
疯子虽惨,但毕竟是镇山河的人物,不会轻易死亡,起身拍了拍尘土,又趴在地上把全身裹满了臭泥,嘴巴里塞满石头,丝毫不顾及一旁看得发呆的他,如同蛆虫一般蠕动着离开了人杰地灵的业山。
巧合的是。
他在去夏家的路上看到了那个人。
就在眼前。
就在夏家的门前。
夏家的两位长生正对那个人,拱手以礼。
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疯子,却丝毫不理会夏家的礼仪,只是掐着龙人族女童的脸,摆弄成各种形状,然后回头望天,用那张仿佛黑洞般的空虚面孔,对着他笑。
他忽然觉得事情不对,看向身旁的卫思冷,浑身颤抖起来,连打数道法印,加了数十层结界,向卫思冷问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对付圣人吗?!那是找死,哪怕加上他,再加夏家初祖也是不可能的!圣人无敌,举世皆知!加上天罚大阵,连魔主也不是对手……”
卫思冷说道:“可是天罚大阵不在圣人的手上。”
“天罚大阵在持典人手里,他是后圣山人的门徒……等等,后圣山人,宗圣山人,紫阳山人,夏家初祖,龙王,龙母……神归山人……鲤鱼!!”
半山先生像是突然想通什么似的,大吼道:“你们疯了!和那个疯子一样疯了!你们疯了!你们不可以对圣人不利,不可以啊!”
半山先生就像是疯狂为偶像辩护的信徒,对着卫思冷大吼大叫,言谈举止间莫不是对圣人的维护,哪怕圣人对他多加操纵,在他心里圣人依然是这个世界的天,是这个时代得以和平的擎天柱。
一旦圣人身死,这个时代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卫思冷却觉得半山先生歇斯底里的吼叫非常可笑,拍着他的肩膀,一副安慰人的模样,说道:“先生请安心,没有人说无为道人要对付圣人,也没人说持典人要背叛圣人,一切都很好,圣人很安全,你也很安全。”
“那……那他……”半山先生看向夏国公府门前,才发现没有长生者,没有龙女,也没有那个疯子。
他一回头,卫思冷也不在。
随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念诗。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那诗声似他,又不似他。
意境高远,韵味深长。
远处,入海口。
夜雨降临,明月半隐,天地萎缩于黑暗。
地藏寺消失不见,往生寺归于虚空。
近处,夏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
满城的灯火也跟着熄灭。
一滴又一滴黑色的雨水落下。
周围被漫天黑雨打成一片混沌。
只有一叶竹筏冻结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但竹筏上却再没有半山先生的一点儿影子。
……
……
竹筏落地,夏门开启。
龙女呆立,长生作揖。
看着夏家门前那具属于疯子的尸体,渔夫抚摸着三缕长须,觉得颇感新奇,点头说道:“这个世上,再没有王临川,也没有无为道人,只有半山先生。”
看着眼前这个宛若黑洞的男人,夏家两位长生赶忙作揖称是,头冒冷汗,心道初祖大人怎么还不回来,这样的人物凭他们两人可招架不住。
卫思冷笑道:“恭喜先生为圣人除掉心腹大患。”
半山先生似乎察觉自己气息外放,赶忙收敛,笑道:“客气客气,皆是为天下办事,我辈义不容辞。”
卫思冷问道:“那先生下一步要怎么做?”
半山先生越发喜欢这三缕胡须,因为非常柔顺,抚须大笑道:“时机未至,忙里偷闲,如此而已。”
卫思冷嘟起嘴巴说道:“我祖父让您如愿,您可也要让我祖父如愿。”
半山先生想了想,抚摸胡子的速度也有所减慢,说道:“要不要先给他延个五百年的寿?万寿师侄那法子我也会。”
卫思冷娇嗔道:“爷爷是铁了心的百岁就死,您要是给他延寿,他非想办法在寿终前杀你不可!”
半山先生揪树叶似地揪着三缕长须,皱起眉头说道:“这可怎么办?按我的计划,还要五百年后才能行事,五百年很短,我睡一觉就能过去,但凡人只有百寿,撑不到五百年,这不是没解了吗?”
卫思冷说道:“我不管,您得想办法,好歹您也是个镇山河的大人物。”
半山先生想到了玄山下面的被他师兄镇压的猛犸巨兽,说道:“要不然……给他上冻?”
卫思冷眨了眨眼睛,忐忑问道:“爷爷会答应吗?”
半山先生敲着卫思冷的脑袋说道:“问你爷爷不就知道了吗?十五年真是活到猪身上去了。”
蹦蹦蹦,连敲五六下。
卫思冷摸着被捶的头顶,快哭出来似地说道:“我要告诉爷爷,说先生你欺负我。”
半山先生一脸坏笑地说道:“那我就向栖缘告状,说你欺负我!”
一想到栖缘哥哥不高兴的模样,卫思冷当即狠狠给了半山先生一拳。
“你欺负人!欺负人啊!”
“谁欺负思冷妹妹啦?是哪个老家伙?”
远处,一名穿着方格睡衣、拖着邋遢板的青年提着大包小包的烧烤,肩膀上挂着两瓶菠萝啤,慢悠悠地走来,他嘴里含着棒棒糖,头发乱糟糟,偏又生得极美,有种带着些许慵懒的可爱。
半山先生哈哈笑道:“青萝……啊不是,栖缘啊,你师妹动不动就要告家长,太过任性,为师正在教育她呢。”
夏栖缘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上下打量,看到他眼中那宛若无极般深邃的眼神,立刻明白了男人的身份,没好气地说道:“我可不是你徒弟,我叫夏栖缘,现在是大师伯的弟子,思冷是大师伯收的小徒弟,你可要注意言辞,小心我让大师伯揍你。”
半山先生立刻委屈地低下头,说道:“我……我也就……说说……”
夏栖缘手臂微抬,示意让卫思冷挽住,用下巴对着半山先生,说道:“你好自为之。”
半山先生盯着袋子里的烤鸡腿,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问:“我被困了三千年,能不能?”
夏栖缘说道:“不能。”随后,他给夏家两位老祖使眼色,两位老祖向半山先生执晚辈礼,如释重负般一同回了家门。
半山先生见自己被拒之门外,没好气地说道:“行,都听你的,谁让你是我曾经的宝贝大徒弟呢?”
一肚子气的半山先生回头看向呆若木鸡的龙角童女,说道:“你看得够久了吧?”
感受到半山先生那宛若黑洞般恐怖的气息,龙角童女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生怕一不小心,整条神魂都被吸摄进入。
半山先生捏着童女的脸,咋舌摇头道:“你也不容易啊,小小年纪身不由己,偷跑出来吃人,和十几万前的我一样,偷跑出来吃妖肉。要知道,我是那一代活下来的人里年纪最小的,师兄只让我在家做饭,从不让我出去玩,家里的脏活累活都是我干。但我从不埋怨师兄不带我玩,因为师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救了我成千上万次,比亲生父母都亲,所以我永远不会背叛师兄。”
半山先生说道:“你要像十几万年来的我一样,好好看家,知道吗?”
龙角童女睁大眼睛点点头,丝毫不敢反抗。
“很好!”半山先生按着她的头顶,抓出一条黑线,随即扯断。
锁龙阁里,沉睡的黑龙登时苏醒,谛境气息跌落至遨游,像条狗一样哀嚎不已。
“你自由啦。”半山先生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自己的本体,这是我给你的奖励。”
“我自由了?”龙角童女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显感觉到束缚自己的本体意念已经消失,抬头看向半山先生,满是感激地说道:“我自由啦!”
半山先生就像看着一个得救的孩子一样,一脸神圣地微笑道:“没错,你自由啦,只要你好好做事,我不只会让你自由,还会让你长生不死,更会让你成为真正的黑龙。”
“真的吗?”龙角童女说道:“我只是一颗龙珠,我也能长生,也能化龙?”
半山先生笑道:“我何时骗过人?你一定能化龙,只要你肯加油,一定可以!”
“嗯!”童女也高兴地点了点头。
说着这里,半山先生高举右手,表情激昂澎湃,喊着口号,加油我能行,引得童女一脸崇拜。却又忽然转身,无可置疑的笑脸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冰一样的冷漠。
“您怎么了?”
“没事,太久没吃饭,肚子痛。”
“我每天都听爷爷的话,按时吃饭,您也要按时吃饭哦。”
“我知道的,你快回去吧,别让老管家着急。”
“我知道了。”
说着童女对他敬了一礼,赶忙跑开。
看着童女一脸兴高采烈地离开,半山先生有些自责,因为他没有说实话。
想到自己没能忍住,半山先生摇头叹气,心道,我果然不会骗人,就算是装出来的表情也只能维持十个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