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和安娜贝尔等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阿尼尔才从潘雅那幢破旧的房子里走出来。他没跟他们打招呼,径自钻进卡车。博启动发动机,驾车离开科隆山,没有回头张望。他把车开得飞快。他俯身在方向盘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前面那条高低不平的公路上。安娜贝尔坐在他旁边,双脚死死抵着汽车底盘,一只手牢牢抓住车门把手。他们俩凝视着前方,仿佛被什么人追赶一样。沿公路行驶了二十多公里,驶上一道低坡,灌木林突然被黄杨树取代。辽阔的热带稀树草原上,树木高大,稀疏零落。一群灰色的袋鼠望着他们车后卷起的尘土。牛群曾经从这里走过,一只黑鸢在前方公路的上空盘旋,报告他们的到来。博注视着干涸的泥坑。他的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嘴里叼着已经熄灭的香烟。三菱越野车颠簸着行驶,车后面的传动装置被颠得砰砰作响。
所谓道路只不过是穿过前面草地的车辙和牛蹄印。地平线上是灌木林模糊的轮廓。蜿蜒曲折、高低不平的干河床形成从内侧至外侧向上倾斜的弯道,像推土机在大地上铲过的痕迹,界定了浅浅的集水区的轮廓。河床在车轮下微微颤动。博使劲地来回转着方向盘,好像生怕耽误了约会———一次预想的约会。命运多舛,如果他不按照指定的时刻到达目的地,无疑会错过某一事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交汇,从而把他永远留在自己历史的错误的彼岸。他一边踩着刹车,一边诅咒使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的坑坑洼洼,然后又加速行驶。
自从离开科隆山,安娜贝尔第一次开口说话:“我记起了这里的景物。”为了能使博听见,她把嗓音提得比车内的噪音还高。
博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指着前方,说:“通往哈顿山的岔道就在那儿。”
“从那儿往右拐。”安娜贝尔说。
“是的,往右拐。”
他又沉默不语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驶到车辙小道的岔路口。三岔路口旁边,一只四十四加仑的金属油桶放在一个木架上,一个重新油漆过的路标钉在一块木板上:哈顿山。
“他们还保留着原来的名字。”安娜贝尔边说边在座位上转过头向后张望。正如她记忆的那样,岔道穿过稀疏的黄杨林,然后消失在茫茫的灌木林里。她父亲一到这个岔道口,就觉得回家了。安娜贝尔想象着离岔道十公里处的老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牛栏,接着是树篱后面的牧场主住宅的绿色屋顶,再往后是机器棚和牧场工人住的波纹铁皮屋顶棚屋。备着马鞍的马垂着头站在酸橙树下面,甩着尾巴驱赶苍蝇。河床外面长着高大的桉树,闪着银光的牧场出人意外地代替了灌木林。她想象不出牧场新主人的样子。她能够想象出来的只是她的亲人们过去在那儿的景象。姐姐伊丽莎白,父亲和母亲,还有骑马路过时用手轻轻触着帽檐的牧场工人。
博说:“你想掉转车头去看看过去的住宅吗?”
“继续走吧。”安娜贝尔一边催促他,一边回头张望他们已经驶过的那段道路。在车后扬起的黄尘中,看不见阿尼尔的踪影。“我们把阿尼尔丢了。”她说。
“他很快就会跟上来的,”博说,“不论在哪儿他都不会迷路。”路高低不平,博被迫把车速减得像步行一样慢。三菱越野车喘息着爬过一道道雨水冲成的沟渠,车身猛烈地倾斜着,似乎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博嚼着叼在嘴里那支早已熄灭的香烟,全神贯注地驾车爬出沟渠,驶到平地上,接着又加快了速度。
安娜贝尔透过侧面的车窗,凝望着儿时非常熟悉的山野,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酸楚。他们的旅行变成了那些年她在海岸寄宿学校里一次又一次做过的噩梦———回家之后,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寂静和冷漠迎接她。没有所爱的人的家乡让人望而生畏而且感到沮丧。就像为人所弃的战场。怎么能想象出一千年后再回这里的情景呢?她看了博一眼。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小道。
散落在草丛里的牛粪早已变干,泛着灰色,像纸质模型一样。这是去年夏天黄杨树下放牧的牛留下的。熟悉的灌木林的气味穿过敞开的车窗飘进车里,勾起她对父亲骑马走过这条小路时的回忆。她和父亲一起骑马走过的小路似乎不是这条,而是另外一条。她在孩提时代走过的那条路。她记忆中的那条路在别的什么地方,它不具真实性。这次旧地重游已经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她不知道博专注着什么,她没问他。毕竟,这不是她的故乡,可是她自认为,与其他任何地方相比,这是她最感亲近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博伸出手朝左面指了指。“巴尔古努纳山。”他说。
安娜贝尔俯身向左面望去。穿过森林中的一条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线条柔美的山峰赫然屹立在蓝光闪烁的远处,宛如一个躺着的身影。后来山峰消失了。土著人的圣山。
“在这条路上,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看见它,正像我在那些草图上给你画出的那样。从这儿望过去,两座山峰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博伸出手,在空中草草画出那座山峰,巴尔古努纳山在他的脑海里,在他的心中。被先人诅咒,那是最可怕的生命的结局。他们穿过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博抱住方向盘,重新点燃了香烟。他挥手做了一个环绕的手势。“自从离开柯林斯维尔,我们兜了大半个圆圈才来到这里。你现在看到的是山的背面。”
安娜贝尔等待着,但他却没有再往下说。
驶过那片没有草的土地之后,一片片枪木和灌木林渐渐深入到空旷的稀树草原。黄杨树越来越少,而且矮小,更难成活。
他们没有事先通告便来到沃尔比纳牧场主的旧址。博放慢了三菱越野车的速度。第一个标志是距离小路一百米远的一棵绿油油的大树,树干粗壮,树冠墨绿,足有三层楼房高,和当地那些细高的灰蓝色的树木形成鲜明的对比。
博说:“那是奶奶的罗望子树。”
绿树那边,是破损的河岸,河对岸,低矮的柱墩上是一幢波纹铁皮屋顶的房屋。
“那一定是赫费尔南搭建起来的铁皮房屋。其中一间在20世纪30年代的那场洪水中曾经被淹没过。”博没有理会那幢铁皮房屋,驾车拐上罗望子树旁的另一条小道。地面上散落着卷曲的波纹铁皮和白色的纤维水泥板的碎片,一辆卡车生锈的框架,一台变了形的冰箱,门敞开着,面板上布满子弹穿透的洞。这种破败的景象,既不是自然而然的腐朽造成的,也不是他们来到沃尔比纳数十年来的疏忽,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破坏的结果。很可能这场破坏只不过用了一天的时间。
博沿着曾经盖过房屋的地基边缘把车开进来,停在一棵孤零零的黄杨树旁的一片淤泥洼地上,然后关闭了发动机。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坐在车里卷起烟来。驾车的焦虑似乎已经弄得他精疲力竭,又好像他一直担心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熟悉的蛛丝马迹。他始终相信,他急于在这里会见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那个永恒的、难以捕捉、命运多舛的自我。他点燃香烟,凝视着眼前的景象,说:“我是在那幢房子里出生的。”听话音,好像那幢房子依然存在,烟囱里炊烟袅袅,雷尼奶奶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小时候,我们总觉得肚子饿。”
安装在房子前边的烧木柴的炉子从倒塌的砖墩上倾翻下来,黑洞洞的炉膛茫然失神地凝视着草丛,两块用来加热的铁板跌落在那里。牧场主住宅的遗址上唯一竖立的建筑物是大门的门柱和门柱上方用金属丝做成的拱门。当地的木波萝藤蔓遮蔽了拱门,它那弯曲的刺荆和坚韧的墨绿色叶子封堵住入口。
“看起来,赫费尔南离开之前,有意摧毁了这处宅院,还用推土机压碎了所有的东西。”博转过头朝车窗外吐了一口唾沫。话音中没有丝毫的激动。
一片矮小的灌木和灰色的豆荚半掩着坍塌的房屋。显然破坏发生在几年以前。安娜贝尔怀疑,实施破坏以后,赫费尔南是否故意把这道拱门作为一个标记留下来,就像野蛮人把割下来的敌人的头颅钉在被摧毁的城市的城门上,作为对幸存者返回家园的嘲弄。“他们没有推倒那道拱门。”她说。
博朝前面指了指。
“奶奶在拱门那边种了一片玫瑰,”他伸出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相距两三厘米,“那片灌木每年开两次花,一种是粉红色的小花,一种是白色的小花。夜晚在厨房里就能闻见玫瑰扑鼻的花香。那片玫瑰枝繁叶茂,花团锦簇,让她骄傲,就好像从来没有别的玫瑰在这儿茁壮生长。像玫瑰一样芬芳,她经常这样说。玫瑰花凋谢的时候,柠檬花就绽放了。那就是那棵柠檬树。看起来,赫费尔南家手下留情,没有把这棵树也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