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还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博·雷尼。我和你祖母按照我们的计划实行了报复。长大成人之后,你祖母和我就去了我们出生的古老的运动场的妇女营地。兰诺牧场的比格斯们不知道你祖母的去向。他们愚蠢透顶,还以为她在灌木林里迷路了。”那种想法把她逗得咯咯笑,“他们派人四处寻找她,可是她却悄悄躲开他们,然后和我在灌木林里会面,一起去了古老的石头运动场。天很冷,又下着雨,他们根本发现不了我们的足迹。我们呆了一个星期,没吃一口东西。我们吟唱咒语,诅咒路易斯·贝克和乔治·比格斯。那个乔治·比格斯一见你就假惺惺地微笑,给你一个先令,把他装扮成土著人的朋友。只有我和你祖母亲眼目睹过他们那天的罪恶。我们让恶鬼附到他们两人身上。你问问她,那个站在你身后的女人!她是贝克的孙女!她爸爸一直看着恶鬼在那个老家伙身上作祟,直到他心神迷乱,变成一具野公牛般的干尸,变成一个整天绕着牧场游荡的傻瓜。你问问你带来的那个女人!她见过,她知道。在他一命呜呼以前,贝克家的人都为他感到羞耻。她现在虽然一声不吭,但她心里明白我说的事情。贝克家的人从来不提这件事,但他们心中有数。他们知道他们的长辈干的罪恶勾当,他们都知道。她见过她祖父的脑子被恶鬼吃光。我和你祖母放出恶鬼吞噬了他的脑子。那是我们干的,博·雷尼。我们吟唱咒语,诅咒他们俩。我们一直让路易斯·贝克不得安宁。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他在月光下白腰杓鹬的哀鸣中听见被他残害的那些孩子的哭声。自从我和你祖母吟唱诅咒他以后,路易斯·贝克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看见随着岁月的流逝,孩子们的亡魂使他逐渐发疯。到头来,他的一切都落空了。”她沉默了片刻。
“乔治·比格斯那幢破旧的房子就要永远消失,他的后代也一去不复返了。你以为那不是我们诅咒的结果?不是我和你奶奶干的?那的的确确是我们诅咒的结果。莱斯·马拉想亲眼看看从前的兰诺牧场被淹没的下场,莱斯知道怎样去做。”她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中突然流露出一股年轻人的朝气,“我们把他们两个人都除掉了!他们现在都从这一带消失了!那是我们干的!你奶奶和我。只有贝克家的那个女人回来想拣几件剩余的东西。你想让她干这事吗?博·雷尼。你想让他们再回来吗?在我和你奶奶把他们诅咒得远离这里以后,你却打算这样对待你的先人吗?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潘雅第一次转过脸向博望去,头晃来晃去,眼睛瞪得很大,在从门口射入的灰暗光线的掩映下,发黄的瞳孔一闪一闪的,仿佛突然认出了她的猎物。
“你从来没从你奶奶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吗?”她问道,“她没有把我们怎样让那些白人狼狈不堪的事告诉过你吗,吟唱得他们家破人亡,注视着多年来咒语在他们中间作祟?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博低头盯着靴子。“没有。”他喃喃着说。
潘雅嘿嘿地冷笑:“好个没有!瞧,一门心思围着白人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奶奶看得出,什么都不值得告诉你!我们一直在等你,博·雷尼。我们知道你会回来的。跟你在一起的贝克家的那个女人一定跪下来哀求过你,是不是?她披头散发,捶胸顿足,求你宽恕她的亲人对我们的亲人的屠杀?你怎么就和她鬼混在一起了呢?她乞求你为了她忘掉那场屠杀?忘掉我们可怜的小弟弟的头颅被打得粉碎?”她冷笑得咳嗽起来,憋得满眼生泪,后来才慢慢平息下来。
“谁也没有来这儿请求我宽恕他们,我从来没有听见他们说过一句请求原谅的话。这些年,他们明明知道我住在这儿,但是贝克家和比格斯家从来没有一个人请求我宽恕他们的罪过。他们想让我相信,不幸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大家都变成朋友了。可是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而且不打算归还。那就是现在白人想要的———心境的安宁。那也是你打算给予他们的。然而,这一切正是我不想给予他们的。白人说,让我们大家都成为朋友吧,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如果我们中有人不想成为他们的朋友,就是他们的麻烦,就又错了。”她沉默片刻,“他们不会安宁。在他们眼里,我过去就在错误的一方,因此这对我无关紧要。很久以前,我逃脱了他们的追杀,现在他们也抓不住我。我们和他们不同,小伙子。我们始终和他们不同,你也知道,博·雷尼。白人对我们和他们的任何不同之处从来就充耳不闻。他们对它不感兴趣,无视它的存在。他们不懂得怎样尊重我们和他们的不同。他们只想按照自己的看法解释一切,而且忘掉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我却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以为他们一点儿也不怕像我这样的年迈体衰的土著老太婆,但他们又犯了他们以前犯过的错误。他们完全是旧病复发,犯了同样的老毛病。这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以为自己赢了。”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数典忘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实际上等于你谋杀了自己的亲人。你就是那样的人,博·雷尼!他们忘了自己死去的亲人了吗?看看他们做的那些事情,他们没有忘记。那么,凭什么他们就认为我们可以忘记呢?你马上滚出潘雅的家!这事还没完呢。先人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这儿有莱斯·马拉和阿尼尔,他们将把这场斗争进行一千年。在这一千年里,白人们将在何处?担惊受怕的将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依然在这里。你带上那个女人滚出这幢房子去!你祖母从来没有把长辈们给她起的名字告诉过你,是因为她不信任你。她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把它告诉贝克家的那个女人。你从这儿滚出去!那个女人把我的家搞得臭气熏天!你居然带着贝克家的人踏进老潘雅的家门!我不得不活着看到这一幕。”
她把声音降低,以一种威胁的口气说:“博·雷尼,你要是带着那个女人去先人的石头运动场,你将惹来许多麻烦。如果你敢把贝克家的那个女人带到那里,你一生永远摆脱不了麻烦。我要对你和她吟唱咒语,就像我和你奶奶对她爷爷吟唱的一样。”
她黄色的眼珠盯着博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说:“当个土著人还是当他们中的一员,你去决定吧。”她轻轻拍着阿尼尔的手。
“这孩子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打算为先人们做些事情,他做好了准备。你现在从这儿滚出去!你对我们没用。你回到海岸去吧,你不再属于这片土地。你应该和那个女人,还有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我们这里不需要你。”
博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用胳膊肘捅了安娜贝尔一下,把她推到他前面,进入过道。他催她赶快离开屋子,到阳光惨淡的屋子外面去。他的手重重地推着她的后背,一到屋外,就从她身边走开。
她万分沮丧,望着博走进一条石头溪谷的谷底,低着头凝视地面,像一个等待枪决的人。她浑身颤抖。她站在寒风中望了他一会儿,见他既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和她打个招呼,便向三菱越野车走去,钻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她把头埋在手里。她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恐惧、羞耻、愤怒,一起涌上心头。她觉得好像自己被指控犯下谋杀罪,必须对老潘雅的控告作出答辩。中学时代就熟悉的《圣经》上的格言油然浮上脑际:“我痛恨把父辈的罪恶报应到他们后代,直到第三和第四代头上。”毫无疑问,如此可怕的血债总得偿还。可是,对于这种罪过的偿还究竟有没有尽头?对于谋杀罪有什么补偿的办法?安娜贝尔知道,潘雅说的都是真话,事件真相就隐藏在她们家庭数十年的沉默背后。她仿佛看见凶残的祖父把马蹬打向惊恐万状跑向灌木林的小男孩的脑袋,青铜色的马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马背上的“猎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孩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砰然一击,争端解决。土地属于我了!永久的租赁权。
安娜贝尔轻轻地叹息着,睁开眼睛,无法面对想象中那可怕的一幕。她觉得,潘雅讲述的这件事情一定会永远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博依然站在石头溪谷的谷底。他变成了干涸崎岖的荒野上一个可怜孤独、隐约可见的人影。寒风在他的皮靴周围卷起阵阵尘土,吹得刺果草的草穗摇来摆去。博看起来不再像她在布兰贝那天看见过的那个充满自信的昆士兰牧场工人了。她很想走到他身边,拥抱他,安慰他。她坐在车里凝视着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否在对方心里恢复清白无辜。她感到一丝绝望悄悄潜入心头……她从座位上转过头向后面的卡车望去,没有阿尼尔的身影。潘雅那幢房子对面敞开的大门空空如也,破旧的住宅似乎被人遗弃了,住在那里的人好像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老潘雅却像梦魇一样坚持着。安娜贝尔凝视着门口,仿佛看见她的祖父站在那儿,就像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这不是梦境,而是在泽米街父母起居室那个相框里放着的那张深褐色的照片。那位风烛残年的老牧场主,身材干瘪,穿着皱皱巴巴的三件套装,头戴窄檐帽,龇牙咧嘴地向众人傻笑,没有一点儿尊严。他的生命和业绩被那场屠杀毁灭了,被潘雅和雷尼奶奶吟唱的可怕咒语烧毁了。那是一具该被诅咒的走到人生尽头的男人的躯壳。他的尸体被白蚁蛀食得宛如乔治·比格斯书房的书籍一样,成为一具空壳。她的祖父,牧场主、拓荒者、牧人,路易斯·尼古拉斯·贝克———尼古拉斯·贝克和玛莎·安娜贝尔·贝克的长子,来自汤顿深谷的哈顿山牧场。她的父亲知道事情的真相吗,那位和蔼可亲的人?父亲知道自己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知道他心爱的土地是掠夺来的赃物吗?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杀人犯的孙女。贝克家族像其他家族一样,以为只要保持沉默、秘而不宣,他们的罪行最终会被忘却。她想起她参观过的所有的乡镇博物馆,那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土著人,而且每当她问到为什么不提土著人时,博物馆管理员就会貌似真诚地回答:为什么,小姐,难道你不明白吗?在这个国家的这个地区根本就没有土著人。究其原因,如果不告诉她这个地区的确没有土著人,就得告诉她,这个地区著名的拓荒者都是杀人犯和贼。他们必定是杀人犯和贼。事实上,他们恰恰是通过屠杀才可能得到土地的。真相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几乎不可能触及。
眼角瞥见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她转过脸,看见博正从石头溪谷的谷底向三菱越野车走来。她把身子坐得更直一些,心情紧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动。博砰的一声打开后车门。她在座位上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在寻找另外一包烟叶。她盼望他跟她打个招呼,但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们互不搭理,这让她感到震惊。他找到烟叶,便关上后车门,然后站在风里卷起烟来。
此刻,安娜贝尔确实感到他们已经到达了一起旅行的终点,而且,她和博再也不会走得更远了。她期待着博钻进越野车的驾驶室对她说,动身返回汤斯维尔。她不会和他争论。她想象着自己独自在泽米街的房子里,等了他许久,后来终于相信,他永远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了。这种想法挥之不去。她的嗓子发干,感到空虚。潘雅说得对。这个地区已经衰败,已被遗弃。那场冲突已经结束。老一代拓荒者的家族很早以前就消失了。这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尼莉·比格斯和她的“五代人”成了一个笑话。潘雅说得对,即使一千年,土著人仍将坚持不懈。那时候,养牛和采煤只是遥远的回忆,只是石乡人生活短暂的改变。宿命论、极度的痛苦和飘然而去的感觉一齐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决定,而是由文化和历史的巨大的客观力量主宰。她可能最终回到墨尔本去当大学教师,而眼下的一切都将变成一场梦。她意识到她在流泪,默默地,眼泪顺着双颊潸然而下。一阵狂风把三菱越野车吹得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