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早晨就要从墨尔本乘飞机到这儿了。他认为需要和我谈一谈。”
博低头看了一眼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你究竟有什么想法呢?”
“我对他无话可说。我不打算回到他的身边了。”
博抽出他的手,点燃纸烟。
“你不认为你也许需要对他做出某种解释吗?”
“我不欠史蒂文任何东西。”
“好吧,你要是有那种感觉就好了。”
“这就是我的感觉。苏珊知道你打算去沃尔比纳的事吗?”
博耸耸肩。
“她也许会猜到。她知道,长期以来我一直有这个打算,一到时机成熟,我就收回奶奶先前的土地。只是迄今为止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
“那么,现在有合适的时机了?”
“我认为,那个地方不适合一个成年男人独身居住,也不适合一个成年妇女独身居住。”
安娜贝尔一声没吭,注视着他,等待着,而且猜测他希望她有这样的幻想:他们俩经营沃尔比纳牧场,好像他们是埃因和雷尼奶奶的继承人。是这样吗?博·雷尼和哈顿山的那位红发姑娘一起回来了?她不敢贸然去问。她对亲耳听到的这种想法没有多大的把握。生活还会变得那么简朴吗?她怀疑,这种回归自然的和谐在当今世界不再存在。她庆幸博的节制,庆幸他没有具体谈及未来。她无法想象再看见休托尔的山山水水时自己心里会激发出怎样的感情。无法想象出现在那里的现实。一想起父亲,她总能想起镰叶相思树和檀香树灌木林,想起科隆山那座繁荣的牛城,那个铁路终点站———每次返回位于海岸的中学时,父亲都驾车把她送到那个车站。父女俩站在那儿互道再见。自从心怀哈顿山和那些记忆以来,她就有了一座抵御长大成人之后可能遇到的灾难的避风港。那是一个史蒂文从来没有请她与他一起分享的秘密。她不知道,她现在渴望与博返回那个地区,有多少成分是出于她不愿面对史蒂文,又有多少成分是出于追寻童年往事的夙愿。与博相似,她相信有朝一日她一定会返回休托尔。然而,清晰的想象却又变得模糊不清了。人们说,你永远不应该再回去。
博说:“我相信,我一定会从赫佛纳斯手里收回我们先人的土地。”
安娜贝尔看见收复失地的宏伟蓝图在他的黑色眼睛里闪烁,仿佛他期待一颗流星划过往昔黑暗的历程,照亮他前进的道路。她说:“你一生都在考虑这件事,是吗?”
“正是!法官们已经完全转变了多年前他们持有的态度。现在,他们打算听取土著人这一方对事情的看法。自从奶奶失去沃尔比纳牧场,其他许多牧场主都失败了。过去的二十多年间,那个牧场已经易手七八次了,它已经不值当年赫佛纳斯付的价格的一半了。听说牧场没有牲畜已经好几年了。我估计开出任何收购价格,他们都会高兴。”他抽着烟,晚霞照亮了他的脸。
安娜贝尔问:“你祖母是怎么失去沃尔比纳牧场的呢?”
“沃尔比纳牧场从来就和兰诺牧场以及你们家的牧场不同。它是罕见的。埃因·雷尼和奶奶一直热情地款待土著人。”他点了点头,“沃尔比纳变成了科隆山地区无家可归的人们的避难所,也是少数亡命天涯的人的避难所。任何处于困境的人都知道,他们在沃尔比纳牧场总能有顿饭吃,而不必回答任何问题。对白人也一视同仁。我小时候,家里没有特别的待遇,大家都合得来。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二三十个流浪汉沿着水塘边宿营。能够找到报废的汽车和金合欢树枝,他们就在上面搭起小棚屋,或者帆布帐篷。他们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门:自行车、骆驼、摩托车、跨斗式三轮摩托各种都有。他们赶着山羊、猪、畸形发育的未驯化的马和无奶的奶牛艰难跋涉,拖着沉重的脚步四处流浪。他们也是古怪的人。沿河到处是缕缕炊烟。那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的流动马戏团。警官常常从科隆山来,对他们严加盘查。因此,一听到警官那辆V8型普利茅斯牌摩托车驰上小道,这些人就逃进镰叶相思树林里躲藏起来,生怕被警官认定他们是闹事者。柯林斯警官不逮住一两个人决不罢休,他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安娜贝尔说:“我还记得那辆普利茅斯牌摩托车呢。它是蓝色的。”
“是的,是蓝色的,而且总是擦得亮光闪闪的,就像新的一样。如果判你蹲一夜牢房,你就得给警官擦洗一夜摩托车,第二天早晨才放你出来。”博重新点燃纸烟,“奶奶和埃因形影相伴,连一天也不愿分离。她在小河河岸高处种植那棵高大的罗望子树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举起胳膊,朝窗外西方最后一抹晚霞做了个手势。
“有一次,埃因必须去布里斯班,而奶奶由于某种原因不能跟他一起去。她就要埃因给她带一棵罗望子树回来。那就是那棵树的来历。奶奶亲自把它种在深水潭上方的河岸上。从那时起,那棵罗望子树就在那儿茁壮生长。我上次看见它时,它的树冠长得大概比两间房子还大。足有八九十英尺高。自从奶奶被迫离开那个地方以来,那里唯一兴旺的东西就是那棵罗望子树了。”
“雷尼奶奶离开沃尔比纳的时候,正是我被大学录取的那一年,”安娜贝尔说,“肯定是1973年。”
“就是那年,1973年。”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我回家度圣诞节时,大家都在议论为什么你爸爸和奶奶突然离开沃尔比纳,而且别人已经到了那个地方。我爸爸一直说,你祖母决不会卖掉沃尔比纳牧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众说纷纭。”
“嗯,你爸爸说得对。你得追溯到1936年埃因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的那个时候了。奶奶和她的妹妹梅以同等份额继承了沃尔比纳牧场。没有一方的赞同,另一方不能出售牧场,而且只能由那个家庭的其他成员或者他们的直系亲属继承。那是埃因写在遗嘱里的遗愿。奶奶告诉我们,埃因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的那天,梅就打点行装去了科隆山。她和一个名叫杰克·霍利的白人同居了,而且从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沃尔比纳,甚至没有探望过一次。每个季度,奶奶都把梅的那份利润以支票的方式付给她。而梅和杰克·霍利,还有他们那些狐朋狗友却把奶奶送去的钱都挥霍在狂欢痛饮上,喝完了就跑到科隆山水库旁边他们那座纤维水泥板结构的房子后面撒尿。我虽然不认为杰克是个害群之马,但他的确是个无能而又可怜的家伙。他不在乎钱是从哪儿来的,只要有朗姆酒喝就心满意足。
“埃因死后,奶奶雇了几个伙计,独自管理牧场,直到爸爸长大成人帮助她。爸爸和奶奶一起经营牧场,爸爸负责管理,干了三十多年。活儿不忙的时候,爸爸就找间房子和来自科隆山周围的持枪土著猎人们欢聚一番,然后他就去给兰诺河流域和布鲁肯河流域那些大牧场赶牛群。比格斯家有意推迟赶拢他们的牛群的时间,直到雇到爸爸为止。他护送他们的牛群既谨慎又省力,让失散在灌木林里而变野的公牛和野牛混杂在温驯的牛群中间,他就是用那种方法赶牛群的。让牲畜排成一行沿着缓坡走几天,然后才把它们赶到围栏里宿营。爸爸干活儿从来没有漏洞和失误。牧场主们都乐意看到那种情况。我的老爸不是为了他们才这么干。他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那才是他干活儿的方式:尽量做到最好。他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情。我和道格尔了解他,也知道他从来不会和我们讨论。他一直就是那么做的,直到他和奶奶失去那座牧场,失去马群和牛群。这就是我父亲的全部生活。
“妈妈去世以后,爸爸再也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也从来不和孩子们谈起妈妈。我相信,他一直爱着妈妈。姐姐罗斯和爸爸更亲近,于是我想,那是因为罗斯看起来长得更像妈妈的缘故。在沃尔比纳的那些夏日的傍晚,罗斯挽着他的胳膊,穿过庭院,向奶奶种的那棵罗望子树走去。然后站在那里欣赏眼前的景色,问候那些在水塘边宿营的流浪汉。罗斯嫁到南面的钦奇拉之后,爸爸非常想念她。”
博停顿了一下,重新点燃纸烟。
“奶奶和梅不经常来往,直到梅1972年守寡。梅的儿子朱迪·霍利回到那个地区参加他父亲的丧礼,说服他母亲卖掉沃尔比纳牧场属于她的那份,好给他和他的老婆在鲍恩盆地外面一条公路旁边买一家汽车旅馆。奶奶不能一次付清这笔巨款,于是提议以一年一次分期付款的方式付清。朱迪·霍利不肯接受奶奶的提议。他开始把自己叫做朱迪·雷尼。采用他母亲婚前的姓氏可以使他更像那个家庭里的一个成员,从而与埃因·雷尼联系起来。一天早晨,他和一个私人不动产遗产代理人从柯林斯维尔来到沃尔比纳,把梅签字的一份出售协议书摆在奶奶面前。那个代理人是个老手,名叫比尔·斯蒂尔林,大高个儿,瘦得像鞭竹竿,弯下腰活像一根镰叶相思树枝。他现在依然住在柯林斯维尔,想必有九十岁了吧。他通知奶奶,牧场已经以十五万美元的价格卖掉了,又说如果她还想拿到属于她的那份钱的话,就必须在协议书上签字。奶奶十分生气,把他们赶了出去。
“那几年,我和道格尔一直在河湾地区为莱察兹河沿岸、奥古斯塔斯丘陵地带和奈尔顿等地那些大牧场驯马,直到几年后回到家乡才发现奶奶和爸爸都不在了,那些流浪者也都被人从水塘边赶走了,这才知道了那场变故。新来的人住在他们盖的外观丑陋的波纹铁皮房子里,房子建在沃尔比纳河右岸的平地上。他们不想认识我和道格尔,甚至连一杯茶都不请我们喝。我想,他们俨然把自己当成老资格的牧场主了。我们对他们说,你们就等着雨季里沃尔比纳洪水把你们的房子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