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捕捉到这些野牛,就可以把它们赶上去齐格泽格的那条小道。”
“你一把这些可爱的‘女士’赶出围栏,就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母牛从围栏里直接赶进畜车的后门,而且当天就运到麦凯的屠宰场。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有这么丰盛的牧草和水,它们对你的围栏肯定不屑一顾。”
马修不悦地皱起眉头。
博说:“晚些时候我们可以沿着那条路往下察看,在附近找一找,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在炎热的季节,那些母牛肯定会选择一块合适的地方繁殖小牛。”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了小伙子一眼。
“马修,权当对它感兴趣而去一趟吧。如果你足够敏捷,那些小牛可能是你最好的赌注。”
“这主意似乎不错。”马修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盯着博看了片刻,然后环顾四周,目光越过树林,落在牝马啃食茅草的那片土地。
“多么美丽的地方啊!”这话道出了他的渴望和赞美。这片坡度徐缓的土地上,有泉水汇集而成的溪流,也有水肥草美的天然牧场。“荒无人迹”?这话既是一个疑问,又是不肯相信的声明。他的目光从博移向安娜贝尔,好像面对一个难解的谜团: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居然荒无人烟,而他和父亲却在山石嶙峋、干旱贫瘠的山岭中谋求生存。
“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博用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这个地区一直是古老的土著人的家园,直到比格斯家族把他们赶走。如今,比格斯家族不在了,这里就荒无人迹,很快就要被淹没了。”
他卷着纸烟。
“世道常情就是那样,轮回不息。轮到你的时候,想逃脱也不行。”
马修和特丽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博。他们也许想解开从他以及父母亲那一辈得知的那个密码似的谜团。他们凝视着他,等待着,似乎认为他肯定知道如何破译那个密码,并且情愿透露给他们,那是长辈的学问。可是博却抽上一口烟,再呷一口茶,眯着一双眼睛望着篝火,一声不吭。后来,他抬起头迎着年轻的马修·哈恩期待的目光望去。他目光逼人,年轻人好像受到挑战一样把目光移向别处。
后来,安娜贝尔离开他们时,博正在树下打瞌睡,他把帽子盖在眼睛上,两只靴子在脚踝处交叉着,三茶缸水喝完了,糕饼也吃光了,两个被烟熏黄的手指中间夹着一个熄灭的烟蒂。安娜贝尔看着正在睡觉的他。他似乎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命运之谜的答案,而他们也只能等待。他是不会着急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掌握着这个答案,并且没有受到他拥有这个答案的干扰。她并不认为她完全是在空想。她过去以及现在的生活和他有关联的方面实在太多了,这使她无法把这种想法作为一种凭空的臆想从脑海中排除。她宁愿相信这是一种出于直觉的感知能力,是微妙的思维中幻想的精神伴随某种内在逻辑的必然性。她站起身来。阿尼尔依然背靠那棵大麻黄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是睡着了,还是在观望,很难说清。也许正在等待人和上帝合二为一的那一天吧。马修和特丽斯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石头上,低声交谈着,时而抬起头互相看一眼,时而注视着篝火的余火,仿佛希望在与篝火的对话中,看见通向未来的路,或者他们也许看见了那条路。
安娜贝尔穿过仿佛用花彩装饰的赤桉,向一片茅草洼地走去。马修那匹牝马正在那儿吃草。她又踏上那条在杂色草丛中踩出的小径。一缕蓝烟从厨房的烟囱袅袅升起,小径仿佛已经成了他们经常过往的小路。她从阿尼尔卡车后面的冰箱中拿出些牛排和香肠,放在厨房一块木板上解冻,然后又往炉灶橘黄色的火上加了几块木柴。她把厨房打扫得更干净一些,走到门口,穿过坍塌的凉棚,向正房的侧门望去。枯草与青草夹杂的草丛中,到处是蝗虫吃草发出的嚓嚓声。天气很热,连一丝风也没有。山脊远处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朵朵白云。她拿定主意去正房探查一番。
她绕过坍塌的棚架,推了推房门,门锁着。她用脚踢,门微微动了一下。她用肩使劲一挤,勉强擦门而入。她既觉得像做贼一样,又觉得以这种方式进入这幢房子有悖于对博的信任。她跨过门槛,走进一个小小的门厅。几顶磨损的男帽和像变黑的皮肤一样僵硬的雨衣挂在小钉上。地板上放着旧马靴和卷在一起的断鞭子,还有一套马刺。地板是用从河岸上凿下来的石板铺成的。地上有一层干桉树叶和灰白色的杂草,还有负鼠、老鼠或者别的小动物留下的黑色粪便。迎面一扇漆成褐色的门。她转了转门把手,眼前出现一条昏暗的走廊,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走廊的几道门,有的向右开,有的朝左开。朝右开的第一道门敞开着。她站在敞开的门口向屋里观望。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餐桌,阳光从两扇法式窗口射入。穿过百叶窗,可以看见游廊外边远处那洒满阳光的灌木林和欧罗巴树的美丽景色,好像那是一个有人照料的花园。屋子中央,餐桌上方被污染成褐色的天花板已经下陷,槽式结构的天花板裂开了口子,稻草、杂草、树叶和其他碎片穿透裂口,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下跌落,堆积在下面的餐桌上。往昔那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安娜贝尔进入的那一刻才被打断,好像她是个盗墓贼而应该被他们诅咒似的。兰诺牧场的比格斯家族,博说过那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家族,这一具有讽刺意味的事件像尖利的匕首一样深深刺入哈恩一家的心头。她从来没见过比格斯家的人,但他们是在她孩提时经常被她父母亲提及的一个富有的家族。他们和她属于同一个阶层。餐桌的两侧摆放着八把矮背椅,餐桌两端各有一把威严的扶手椅。餐具柜上有一盏高脚煤油灯,长颈球形玻璃灯罩完好无损。黑色的壁炉有维多利亚时代的装饰华丽的壁炉边。壁炉上方,黄铜挂镜线上挂着一幅海兰牛啃食一片紫红色欧石南牧草的油画。画面上没有房子。那是一个没有围栏而无限广阔的牧场,是牧场主的梦想。屋子对面法式窗户旁边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兔子洞的入口。破旧的地毯上,到处都是暗淡的泥土、兔子的足迹和零落的兔粪。安娜贝尔没有跨过门槛。那里不通风,弥漫着动物和废物散发出的酸腐气味。她转身推开走廊对面的房门。
那道门通向另外一个餐厅。两扇法式窗户对着后面的游廊。穿过窗口,她认出一把牧场主坐椅的轮廓,与泽米街游廊上她祖父的那把椅子完全一样。椅子旁边,摆着一张低矮的桌子。荒芜的花园远处是河滩,再往远处是高大的赤桉和木麻黄树黑黝黝的轮廓。窗子和壁炉中间的屋角,摆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一张斜摆着的有底座的栎木书桌半对法式房门,半对倚墙而立的书架。她伸手用力抽出一本书,那是一册《议院情况通报》。书籍已经破裂,一片碎纸脱落在她的手里。书籍下面露出像被白蚁蛀的浅色伤口般的虫眼。没有血色的白蚁尸体跌落在地板上。她的手擦着书架上的那些书慢慢滑过,那些被白蚁蛀过的书紧紧地黏合在它们所在的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去阅读其中的任何一本了。书籍上印刷体烫金字母在灰暗朦胧中闪闪发亮。她俯身阅读书名:《以高尚的语言表达高尚的思想》(桑斯吉特著),《乡村轶事》(米特福德小姐著),一套有统一封面的丛书:《托马斯·卡莱尔散文集》、《先令圣经词典》、《论公民与道德》(培根著)、《水资源保护,新南威尔士皇家委员会,1886》。这本书旁,是一本给人印象深刻的书:《爱尔兰政府》,封面上的图案是一把没有光泽的镀金竖琴。《无障碍的路———献给徒步旅行者的一本小书》,作者是卢卡斯。斯彭斯著的《澳大利亚的觉醒》像一块绿色的砖头,夹在灰色封面的《新南威尔士勘探指南》和柯莱恩著的红布封面已经褪色的《悉尼地质概况》中间。安娜贝尔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小册子———《谈谈澳大利亚的小说和诗歌》。一页纸就像干透的饼干,破裂在她的手指间。她揉碎它,惨白的碎片飘向地板。
她听见博清嗓子、吐唾沫的声音,然后走进走廊。“安娜贝尔·贝克,你在这儿吗?”
“在这儿。”她喊道。
博走进来和她站在一起,环顾四周。“老尼莉始终是一位了不起的妇人,”他说,“你认为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要我说,是主人的书房。”
“老乔治·比格斯的。”
“我想,最早是他父亲的书房。那架钢琴是怎么运来的呢?那玩意儿足有一吨重。”
“比格斯来这儿之前,不曾有的每一件东西必定都是装在牛车上,从我们来的时候经过的那条小路运来的。那个年代,没有别的路,除非绕过柯里山走那条路。不过,这些东西不是从那条路运来的。那些老家伙不屑走那条路,因为那要走一年甚至更久。”博向配着脚凳、罩着套子的长沙发做了个手势,“尼莉经常给我和道格尔讲她有名的几代人的故事。这些东西都是他们最初从维多利亚来这里定居的时候历经艰辛带来的。那以前还可能是从英国运来的呢。他们一直是有钱人,比格斯家族打算来这儿过王侯般的生活,而不是当乞丐。”
他们一起观察着书房。安娜贝尔说:“简直不可思议。”她向博转过脸去,“你不感到吃惊吗?”
博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吃惊的。比格斯家族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们会灭绝得这么快。他们满以为他们找到一个全新的文明世界,但他们却消失了。所有上流社会的人都消失了。倘若看到这种结局,他们会感到遗憾的。”他朝书架点了点头,“这些书对你有用吗?”
安娜贝尔说:“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这一切真是难以置信。”
博冷冷地说:“是的。”
博想从书架上取一本书,安娜贝尔伸手止住了他。“书会碎裂的,”她提醒博,“这儿简直变成一个大白蚁巢了。”
博又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没错儿!”他说,“那些讨厌的白蚁也懂得欣赏好书呀。”
“我打算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安娜贝尔说,“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记。每一件家什,每一本书的书名。所有的东西。”她看着博,“你有什么想法?”
“记录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满腹狐疑地问。
“非常重要。”
“它只不过是比格斯家过去的住宅罢了。”
她毫不妥协地说:“非常重要。”她能够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分歧了。
“对谁重要呢?有朝一日,一场森林大火在这里燃起,第二天早晨一切都将化为灰烬。不出一个月,你就会看到被熏黑的枝条那嫩绿的幼芽将穿破灰烬再长出来。”
“记得我们在鲍恩加油站的服务部里吃饭时苏珊说过的话吗?她说,如果我们在这一带发现一处国家级文物遗址,就可能避免修建水坝而挽救兰诺河谷。她说的是能引起文物保护委员会注意的东西。你记得吗?”
“是的,我当然记得。可是我并不认为比格斯家的旧宅就是苏珊心目中的那种东西呀。”
“她从来没来过这一带,对这里一无所知。对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没有印象,”安娜贝尔环视着屋子说,“这个藏书室完好无损。”正要再说下去,她犹豫起来……
博看着安娜贝尔。
“什么?”他问道。
安娜贝尔斟词酌句地说:“在文化普查中,我相信《巴拉尔宪章》认为早期欧洲人的遗址与当地人的遗址同样重要。”
“那是政治,”博说,对那种看法不屑一顾,“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并非完好无损。我不认为那些连读都不能读的书完好无损。你去听听阿尼尔的意见。那个小伙子喜欢读书。”
“书名都在这儿,肯定是独一无二的记录。”
博掏出烟叶开始卷烟。
“那一切只意味着过去,”他说,“这些东西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他用舌头把烟纸舔牢,弯腰点烟的时候凝眸向她望去并仔细观察,也许因为发现了以前不了解的什么东西而对她产生了某种疑惑。正像在布兰贝煤矿工作人员面前那样,他把没有熄灭的火柴扔在地板上,好像蓄意挑衅,惹人发火,望着小小的黄色火苗在干燥的垃圾中渐渐熄灭,一缕蓝烟从熏黑的火柴梗上袅袅升起。他舔着牙齿盯着安娜贝尔的眼睛。“如果你想把这些玩意儿都记录下来,那就请便吧。这处住宅阴森森的,我可不喜欢。我只不过是把我的想法告诉你罢了。”他转身离开。
“博!”安娜贝尔说。
博停下脚步等待着,从容镇静,和安娜贝尔升腾的怒气形成显明的对比。
“请不要拔腿就走!我们能不能谈谈各自的意见?谈一谈并不是那么愚蠢的事,总可以吧?”
“你想干什么,尽管干好了,我可不想拦你。可是我不打算干。”
她努力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像他一样适度而平静,可是她的嗓子却由于激动而发紧。她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会惹他反感。
“你对我说的沃尔比纳河上游的石头运动场是怎么回事?是先人们的活动场所?你不是想把它作为对先人的纪念而保存下来吗?它们不意味着过去吗?”
“那是另一码事。”
“不,是一回事。”
他盯着安娜贝尔看了几秒钟,在心里琢磨着,好像想弄明白说服她是否值得。
“石头运动场不仅意味着过去,也意味着未来。它们对我和道格尔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奶奶那个年代对奶奶的意义,也不亚于她之前那个年代对她奶奶的意义。那些石头对今天土著人的意义并不亚于把它们放在那儿的那个时期的意义。”
“那又是什么时候呢?”安娜贝尔真希望谈话到此为止,可是她欲罢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如果人家推着她往前走,她就站稳脚跟一动不动。碰到这种情况,史蒂文就会拂袖而去。意识到博也会这样做的时候,她感到特别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