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砰的一声关上三菱越野车的车门,从对面走过来。他走到台阶跟前,把袋口张开让她看。他们一起看着塑料袋里灰蓝色的狗鱼,洁净的鱼肚子上闪烁着霓虹般的光彩。“红狗鱼,”他声音很轻,好像在披露什么秘密的消息,“这些小家伙很新鲜。”他上下打量着安娜贝尔,然后咧嘴笑了。“这可是一件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儿。”
“来瞧瞧,”她带他走进厨房,指着油地毡说,“看见那条我擦洗过的和没擦洗过的地方的分界线了吗?”博赞许地点了点头:“行,你真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工作狂。”
她又打开食品柜。“看见了吗?很干净,而且样样齐备。你愿意留下来吃午饭吗?我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这儿可不像道格尔家。”
“老道格尔储备的食品很快就被他那个身高体胖的儿子吃光了。”博把装着鱼的塑料袋放在滴水板上。“我来收拾这些家伙。我们烤着吃。”他朝烤箱做了个手势。“那儿有一个煤气烤箱,正好用来烤鱼。看起来你把它也擦洗干净了。”他挥了挥手,“你继续擦洗你的,我无意打断你的工作。”
安娜贝尔走过来看了看鱼,博已经把鱼从塑料袋里倒到不锈钢滴水板上了。“这些鱼是你捕的?”
他朝门口指了指。“如果弄到合适的鱼饵,坐着船沿黑河顺流而下,总能捕到鱼吃。这些鱼是今天早晨钓的。过几天我带你去那儿一趟。”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你喜欢吃鱼吗?”
“喜欢。”
“我看见外面的树上结着许多柠檬,你会吃上用柠檬佐料做的鱼了。”
他们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口,落在窗外那棵高大的树枝断裂的老柠檬树上。
他们沉默了片刻,有点不自然。
博清清嗓子,看了她一眼,好像想表白自己的意思。“星期一我准备带阿尼尔和特丽斯一起去兰诺河谷。我想为莱斯·马拉进行一次初步的人文普查。他要带领水坝公司的有关人员乘直升机去那儿,他希望我在他们考察时进行普查。”他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臂指着擦洗了一半的亚麻油地毡和屋子,“你正在清扫屋子,还储备了食品,因此我估计你不会马上离开。”
“不会。”安娜贝尔说。她和博一起望着油地毡,“我还不打算返回墨尔本呢。”
“我不知道你是否对几天前苏珊在鲍恩时说的那件事感兴趣。”
“你指的是去兰诺普查吧?”
“就是那件事。”
安娜贝尔迎着他的目光。
“我倒是想去,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博点点头。“你不会添麻烦的。”他等待着下文,“特丽斯还跟我打听你去不去呢。”
“真的?”安娜贝尔被特丽斯的关心感动了。
“其实,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博咧嘴笑了,“并不像她故意装出的那副样子,缺乏柔情。”
“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呢?”
博摘下帽子,把它底儿朝天放在长凳上,接着用手指搔了搔脑袋,转过头凝视着安娜贝尔:“我对她说你打算去。”
安娜贝尔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叫。
他们面面相觑地站着。
“在我碰到麻烦之前,最好还是先把这几条鱼收拾一下吧。”博说。
“我还是把地板擦完吧,”她支支吾吾地说,“星期一以前,我得买些用的东西。我实在不知道需要买些什么东西。我得准备行李吗?”
“苏珊样样都有,”博说,“她会把行李借给你的。”
安娜贝尔说:“这么说,你已经和苏珊谈过了。”
“她估计你可能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准备把你列入在职人员名单。”
安娜贝尔莞尔一笑:“你们俩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呢。”
“好啦,”博说,态度变得稍微严肃了一点,“苏珊很乐意请你做客。你来以前,她动不动就发火。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我明白,她的确需要一个事业上的合作伙伴,而且你这次来这儿,激起了她的希望。她一个人实在太难了。”他耸了耸肩。“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害处。她希望你拿定主意,不要回到你那个丈夫身边了。”
安娜贝尔把目光移向窗外。“你为什么做她的合作伙伴呢?”
“在这些人文普查中,我代表我们的家族,”博说,“如果苏珊把我列入人文普查名单,别的家族就不会和她打交道了。他们可能怀疑苏珊只照顾我们家族的利益。人文普查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治利益,苏珊被弄得很烦躁。可是,如果她完全习惯了,就会明白,这一带家族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家族着想,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去改变这种状况。苏珊不妨听之任之,顺其自然。”
一只白猫走过来,卧在敞开的厨房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博说:“稍等,‘白先生’,我会给你东西吃的。”听起来好像他和这只猫已经讨论过从鱼身上给它分点美味的问题了。
猫一边喵喵叫,一边对着门框弓起腰,好像听懂了它熟悉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它的名字?”安娜贝尔问。她走过去,弯下腰搔着猫的耳朵。
“凡是猫都有名字。”博说,一副顽皮的神态。他一边站着用磨刀钢棒磨快安娜贝尔母亲用过的菜刀,一边低头看了安娜贝尔和猫一眼。“我想,它已经承认你是它的收养人了,”他说,“它肯定喜欢狗鱼的味道。”
吃过午饭,他们从屋里走到后面的游廊,坐在她父母亲破旧的藤椅上,观看着荒芜的花园。博抽着纸烟。那只猫出现在他们身边,蹭了蹭椅子腿儿便离开游廊,消失在花园里。
博慢吞吞地说:“鸟儿们,留神吧,‘白先生’要来了。”
温暖的下午,他们默默地坐在游廊的幽暗处,望着椰子树和杧果树下面的灌木丛。“白先生”就是从那儿消失的。邻居家关在笼子里的凤头鹦鹉发出阵阵尖叫,货车的汽笛声响彻汤斯维尔南部各个庭院。
博说:“你们家挑了个好地点。”
“这才像在家里的样子。”安娜贝尔说。他们又一声不吭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祖母去兰诺居住的时候多大年纪?”
博慢慢欠了欠身子,藤椅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他向西南方向指了指。“奶奶一家人来自那边的休托尔地区,你们家的人把他们从那儿赶跑了。”他转过身看着安娜贝尔,“他们对你讲过那件事情吗?”
“没有。”安娜贝尔说。不知道博是否相信她的话,但这是真话。她父母亲从来不在家里谈论和当地土著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童年时代,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她来说一直是个谜。
“那儿有一个深潭,深潭旁边有一座红色山崖,奶奶的部落过去经常出没在那一带。她经常对我们讲,她八岁的时候,比格斯家的人来到那一带,把她和妹妹梅掳到兰诺。起初,他们只是让她洗洗涮涮。后来,等她稍稍长大,便让她服侍他们家的三位姑娘。姑娘们的哥哥乔治不出门买公牛和纯种马,或者不到西部寻找工地时,也使唤她。你爷爷、乔治·比格斯和我爷爷埃因·雷尼三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候。他们在一起既是朋友,也是竞争对手。他们喜欢旅行,也喜欢互相拜访。为了相一匹马,他们可以骑马往返布里斯班而毫不在意。”博重新点燃烟头,撅起嘴唇吸了最后一口,屁股下面那把藤椅又嘎吱嘎吱响了起来。
凤头鹦鹉尖声叫着,火车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偶然有辆汽车从泽米街驶过。
安娜贝尔默不作声。这是她头一次听别人对她讲述往事。这些事从博的嘴里说出来,深深撼动了她的心。小时候,她和博曾经在休托尔红山崖下的水潭里嬉戏。他的祖母和她的母亲坐在水潭岸边悬崖的阴影里,一边观看,一边聊天,各自照料着自己的孩子。有那么多的往事自己竟浑然不知。对她来说,那些事情像影子一样模糊不清。既然母亲与雷尼奶奶亲密到在一起野餐的程度,为什么在哈顿山,家里人从来不提她们之间的友谊呢?博把熄灭的烟蒂弹到灌木丛里,又掏出烟丝包。
“奶奶十五岁时,成了比格斯家的一名正式成员,而且出落成一个漂亮姑娘。我见过她的照片。她的妹妹梅嫉妒她成了比格斯家的一员,一直耿耿于怀,怨恨不已。人们以为埃因·雷尼会向比格斯家的大女儿凯瑟琳求婚,可是她像比格斯家的所有的女孩子一样,长着一副表情严厉的面孔。于是,埃因·雷尼的目光很快就向祖母瞟去。”博向房子挥了挥手。
“我小时候,沃尔比纳厨房的壁炉上方曾经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比格斯家的三个姑娘和奶奶坐在兰诺牧场主住宅的游廊上喝茶,梅系着围裙,端着茶盘站在她们身后的门口。我完全能想象出梅当时的感受。你的爷爷和埃因·雷尼身穿衣领竖起的黑色套装站在姑娘们坐的椅子后面。埃因·雷尼手扶凯瑟琳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奶奶。”博俯身向前点燃了一支烟,抽了一口便咳嗽着靠在椅子上。
“晚上,奶奶常把照片从壁炉上取下来看。在沃尔比纳的餐桌旁边,我们都围在她的周围。她总是给我们讲述往日的故事,讲她怎样过着大家闺秀的生活,讲她怎样学习弹钢琴和学习法语,讲埃因·雷尼怎样以一位绅士追求一位淑女的礼仪向她求爱。”他一口气把话说完,默默地喘了口气,便吸起烟来。
“后来,奶奶爱上了他,而且至死不渝。”博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那张照片的命运,它很可能落在梅的儿子手里,就像别的重要东西都被他占有了一样。那张照片是乔治·比格斯拍摄的。在那一带,他用玻璃底板给每一个牧场和它们的主人拍过照。”
他转过脸看了安娜贝尔一眼:“在哈顿山,可能有他给你的亲人们拍的照片。我相信这一点。我奶奶认为,他外出旅行从来没有不带照相机的时候,总有一匹驮着照相器材的马跟他在一起。你看见过那些照片吗?”
“即使有几张我也记不得了,”安娜贝尔说,“如果那些照片还在的话,我肯定愿意看一看。我想,在妈妈和爸爸的遗物中,可能会有些照片。我相信哈顿山牧场住宅的墙上肯定没有挂过任何相框。我应该记得。我还得问问伊丽莎白。”
“是的,伊丽莎白肯定知道。如果老尼莉没有带走的话,那几箱玻璃底片直到现在肯定还保存在兰诺那边的住宅里。我不相信她会把那些底片带走,因为别的重要东西都留在那儿。”他坐在藤椅上,一边抽着烟思考,一边凝视着花园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