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黄国才才慢慢腾腾的从厨房里出来，嘴里嚼着东西，头发又长又乱如荒草，从不打理，红背心，绿军衣都穿了好几年，又脏又旧，敞着衣扣，蹲在台阶上系鞋带，也不忘记骂一句：
“知道劳资今天出山，早上也没顿好吃的——昨晚的剩饭，咸菜？这个老婆娘，真没良心!”
一家人都在外面，大大小小的围着几匹马转，想这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新的一年又开始了，马背上承载着一家人这一年的希望与重托。
汪妇人心里清楚，五匹马中，有三匹健壮矮脚马是自家原有的，都养有七八年了，立下汗马功劳，属于黄国才的只有两匹瘦小老马，平时都是女儿们在照料，说黄国才养活一家人，有点言过其实。
大伙都没理他，汪二丫挺着大肚子，牵着小女儿也站在一边，好象一看到黄国才那高大粗黑的样子，就心生恐惧，敢怒不敢言。头发蓬乱，还没来的及梳，皮肤白里透红，依然透露出山里少女纯朴，单纯的气质。心无挂碍，好象天性习惯于这种被压抑，被揉拧的环境，习惯于这方水土隐藏着的不可违背的规距，只能默默的看着，忍受着，重复着。
老妇人还在给小儿子交待，路上小心，累了，困了，哪儿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家里“黄大哥”不管，可以给同行的张大伯，李哥他们讲，夜里睡觉，不要脱衣服等等，心里实在担心，又很无奈。
看着黄国才大摇大摆走出来，心里那怨恨起一阵，灭一阵，想想这大清早的，怎么说也是自家人，他们要出山啊，今年的头一趟啊，怎么说也得平平安安的出门吧；
大女儿离家数年，音讯全无。黄国才也不能有事，他一出事，那这一家七八口，真的无处着落了。这一家人，也再经不起什么事了，只要家人平安，一切怨恨都可以忍。
“别喂了，早干嘛呢？你张大伯，李二狗他们还没到？”
黄国才走到院门口，见汪三丫正在给一匹枣红大马喂玉米，大声问道。
汪三丫十三四岁，长长马尾辨，鸡蛋小圆脸，一身碎花上衣，黑裤，少女初成，亭亭玉立。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匹马，听到后面吼，吓一跳，转身说道：
“张大伯他们说在前面玉林路口等你，已经过去了！”
黄国才看了她一眼，一挥手示意走开，然后解开缰绳往马背上一搭，手拍马背，又朝汪妇人这边吼一声：
“别啰嗦了，走吧，张大全他们还在前面等。忙你们去吧，田里秧苗该撒肥料了，注意加水，别特麻的忘记了，苗黄的跟金子似的，过两天插个屁秧，今年吃个球！”
汪二丫听到这话心里来气，想想这死男人，总爱说些自以为是的话，家里农活，自小以来，你种过几回？忙过几次？大大小小五六亩田地，一年到头还不都是我们母女一家人搞定的，夏天你就知道在外面跑，冬天你就知道吃喝玩乐的，还谈庄稼？你也懂？不知道说给谁听？
汪妇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把马上的背包给小儿子交待清楚后，就帮催着马往院外的泥路上走，汪老四跟着领头的马屁股，摇头晃脑的走了出去。接着身后的几匹马也接二连三的跟了出去。
黄国才走到汪妇身边刚想再吼两句，不料旁边的大女儿黄艳，大声说道：
“老爸，你进到城里，别忘记把你头发剪一下，象个鸡窝一样的，丑死了！”
黄国才不为所动，瞪了黄艳一眼，一巴掌打在马背上：
“你给我钱——小屁丫头，懂个屁！驾！”
走出院门没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对汪妇人吼一句：
“有没有带上我的酒？”
汪妇人瞪他一眼叹口气没说话，转身回屋去了。
“回头我要发现没酒——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听到这句众人心里都一阵阴沉，想这个老男人，对付我们这帮小女人那是说到做到，毫不吹牛的。等黄国才跟着马屁股慢慢走远，二丫，三丫都跟进屋问汪老妇，倒底给他备酒没有？别忘记了？
汪妇人无奈的说，当然有了，这个丧门星的，讨他句吉利都讨不到？
老妇人心想，这一路来回六七天，山高路陡，不上就下，头脑清醒人都要打十二分精神，你还喝酒，简直自找麻烦。但要真不给他备酒，那他回家，借题发挥，这家里闹的鸡飞狗跳，几天不得安宁。
好在这些都跟前面同行的人交待过，大家帮忙照应，如真让这一老一小出山，况且儿子还不是他的儿子，管他叫“大姐夫”，还真让人不放心。
玉林路口是出甘西村的路口。到了这里，就到了最近村的一座矮山，然后沿着山边羊肠小道，一路向东，左弯右拐往上爬，就慢慢走上出山的正路。
黄国才一路叼着烟，跟着马屁股，两手插腰，把个衣服掀到两边，慢腾腾跟着，一会埋头若有所思，一会儿抬头前后左右看看，贼眉鼠眼，龇牙裂嘴，一会儿又莫名其妙自个儿笑笑；
汪老四在前面牵着马，手里拿着马鞭，一边大步的走，一边用鞭子抽打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嘴里嘿嘿低声喊杀，自寻其乐。
走了一个多钟，有四五里地，远远看到玉林路口的河沟和莽莽大山脚了，还有四五几匹马在河沟边吃草，黄国才心里清楚，定是那张大全，和李二狗他们在那里等。
沟边有座石拱桥，桥头靠田地这边有两间泥砖筑的小瓦屋，那是村里的一个小小的杂货店。销售些零食，如瓜子，蚕豆，香烟，酒，盐等等之类，还有日用品和农用品。既是出口的必经路口，也是放牛放马，放羊进山的必经路口，经常有人经过，货品多，又方便，在村里的口碑极高。看店的是对老夫妻，老头姓徐，老太姓杜，都是六十来岁，儿女在外打工，或做生意。
两间小屋一间做商铺，堆放商品，一间就是老俩口的起居室，也是厨房。商铺屋檐下用竹杆支起一大方竹篱笆，算是雨棚，既遮雨又遮阳。雨棚下面放着几张长板凳，供来往人息歇用。
一大早的雨棚下面就坐了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叫张大全，五六十岁，粗布衣裤，胡子满腮，干瘦干练，算是老赶马人了，抽着旱烟，满脸写的都是经验；小的叫李二狗，三十左右，黑短衫套旧的迷彩服，褪色的牛仔，满是黄泥的运动鞋，虽搭配不档，也能看出几分时尚的味，一脸青涩，透着红，象太阳晒过敏。他正趴在小店窗口，跟老板赊要东西。
“搞两斤瓜子，四包烟，中档的烟，二十块左右的，四个火机——麻的，早上走的急，忘记带火机了！”
老板戴个夸张的圆眼镜，称好了瓜子，装起来，又拿出笔来记，那动作慢条斯理，看的二狗急。
“哎呀，你快点，等会儿黄扒皮来看到，有他的就没我的了，先给我，你慢慢记！”
老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正月十几头，还有两包盐，都两月过去了？还没给我结——”
“啥？大伯爷，那两包盐钱，我没过完正月就给你了，给你家大伯娘的，你还没有消帐哦？”
杜老头听后没吱声，装好瓜子，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本翻旧的小本子，撑了下小圆眼镜，很熟悉的翻到一排小字，写的歪歪扭扭：
“来，来，你看看，我记的东西我还不清楚？你大伯娘收的钱，肯定会跟我说的，一是一，二是二，不会错的！”
“哎哟，大伯爷，你把我小伙子说太烂了，你看我是那种人哦？我真的真的给你了，不信叫大伯娘出来问嘛；连两袋盐都吃不起哦？我当时身上只是没零钱罢了。”
这话说的老头皱眉一舒：
“哦，你还算小伙子哦？我差点忘记了，哈哈！”
“是啊，没老婆的，不管多老，都是小伙子，况且我才三十多点嘛！”
说话间，里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出现在门口，李二狗忙说：
“大伯娘，那两包盐钱，我早就给你了，怎么还没清帐啊，我不欠你们啥东西啊？”
老太婆听的眉头紧锁，有点记不清：
“嗯，我都忘记了，你说给了就给了嘛，几块钱，多大个事哦，大清早的！”
“就是，还是大伯娘说话好听。快点把烟给我，黄扒皮马上到了，别让他看到。”
二狗说完，又对旁边坐着的张大全：
“大全伯你要不要来两包这个烟？”
张大全冲他笑笑，甩了下手里短烟杆：
“我不要，我有这个！”
“那算了，记好帐大伯爷，我过几天回来就给你钱，说话算话！”
杜老板给完了烟，火机，又拿笔在本子上记起来：
“好，没关系，就凭你手里的两匹马我也放心，我相信你娃儿说话算话，你要是其他打牌的家伙，还真不敢赊，哈哈！”
记完后，叫二狗看一下，有没有记错？二狗假装瞄一眼，笑笑：
“打啥牌哦，老婆都没娶，还有钱打牌？大伯爷，你又在拿我开心哦，明明知道我不识字，叫我看，啥意思嘛？”
“好，好，你不识字，我念给你听，听好，李二狗，五香瓜子两斤，香烟四包，火机四个，共计一百五十八元；记好，一五八，要我发！不得不发！哈哈”
“我看看数字，就行，数字我认识！”
老头把本子递到他面前指给他看。
“哦，看到了，没错！”又抓住本子，睁大眼看了半天：“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欠你啊？记了这么多！念我听一下，了解一下！”
“哎，没办法，你看看，牛二肥料三包；老猪柴油五斤；猪三娃柴油六斤；马鞭子茶叶半斤；老虎子香烟一条；山鸡水桶两只；老木猴黄酒五斤、、、、、、还多哦，没办法，赊也不是，不赊也不是，生意难做啊，哈哈！”
张大全在一边听的发笑，不由自主的说道：
“记的全是一群畜牲，就没一个人！哈哈！”
李二狗一听，象忽然发现了什么：
“是哦，我叫啥名字哦？全名叫啥哦？问我妈，她都不知道？”
“那只有去问你爹了！哈哈！”张大全笑着说，
“那只有去坟地里问了！”
二狗转身回到板凳上，沮丧着脸说，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