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漫慢吞吞在水池清洗绘画刷,黄昏时分,画室内的人已经走空了,路过两只惊鸟,咕叽咕叽停落在远边茂盛的树丛中,褐黄色的羽毛隐入其中,只有轻盈的鸟鸣传来。
房漫眯着眼瞧,一片银杏叶悠悠落下,啪的打在他的左手。他手一颤,画笔跌落在了水池里面。蓝绿色的颜料层层荡漾开,漫出了池子。房漫干干净净的板鞋往回退了步,伸手去捡画笔。秋日的水有冷冽的寒意,从指间的脉络传递到手臂。
绘画本是平面的表现力,冰凉的触感落于纸面,化作波纹、水纹、冷色调,亦不能触手可及。
身为水墨画大师王兰的爱徒,提及房漫,王兰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有点难受。房漫性子最是恬淡和煦,下笔又自敛克制,泼墨画山水作品每让人宛若身处其间。只可惜是色弱,往后的路也不太好走。感叹世界上万事皆不可完美,还能怎么样呢。
收拾好画板房漫才步行回家,路过菜市场买了两把鸡毛菜。在单元楼门前停了下来,拎着菜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又看家里静悄悄的才推门进去。
老式厨房里面有煤气灶的噗嘟噗嘟声音,房漫走过去轻喊了一声,妈。
苏毓琳赶紧转过头来,瘦削的脸上甜甜的泛出笑容,只说:“漫漫,给你煲好汤,秋天要煲莲藕排骨。”
房漫笑着也不应,洗了手系上围裙去择菜。
右眼皮突突跳了一下,抬手一摸发现手上空落落的。怔松之间,才想到也许落在了水池。房漫心里却有点紧张,忍不住把水盆滤过水,鸡毛菜在菜板上切好,出门去寻。
苏毓琳也不知房漫要去哪里,追过来看着。房漫回身说,东西落在了画室,不要担心。
夕阳已经落下了,房漫点亮手机看了下是八点,水池边只有树影婆娑沙沙晃动,鸟鸣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什么人影也没有。
先摸索着在水池找了遍,冷不防摸到水泥池子的粗糙边缘,右手撕地划了道伤口,血沁了出来,房漫皱眉拿出手帕纸先止了血。在周边的停车棚、花园找了几遍均是无所获,呼了口气,房漫心想,真真是在这里丢了,也不清楚有无监控可以调用查看。
房漫缩着脖子站了一会,想等着捡拾到的人送回,又转念想到苏毓琳一个人在家,只好先折回去,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抱怨太过粗心大意。
回到家的时候苏毓琳已经闭目睡着了,老式藤编摇椅是十多年前的旧物件,竹子支撑已经有些地方断了,苏毓琳每年用桐油刷过一遍,显得还是明亮洁净。房漫轻轻走过去拿了毛毯给她披上,心想,一直这样子就好了,假若没有那群人的打扰。
第二天苏毓琳来催促他起床,房漫还没有睡醒,只蒙着被子,头发乱糟糟的露在外面,想到手串的事情就突然坐了起来,头有点痛按了按额头。
昨夜房漫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手串放在那个人的红木书桌上,在月光下静静泛着光,和着香炉幽幽的桂花檀香入梦来。
苏毓琳祖籍是苏州,嫁到房家才定居在南京。早晨煮了菱角配稻荷香菇粥,又切了细细的豆角苗。房漫吃了些许粥,给苏毓琳放下信封,说是画室的补贴。画室学生是没有补助的,但是房漫平日里还帮忙代课、管理事务,俨然王兰的助理,王兰便私人给房漫发份薪水。
匆匆出门前看了眼日历,今日是旧历八月初三,原来再过几天就是白露了。鸿雁南飞,入夜水成露。苏毓琳在每个节气画了一个红圈,人总是跟着记录过日子的。
到画室的时候还是清晨,房漫清洗了一遍地板。沈师兄过来的时候笑吟吟和他打招呼:“又是这么早,大画师。”
房漫腼腆笑笑,又低头想了一下,询问道,“沈师兄,画室的东门那里有监控吗?”
沈清云思索了下,疑惑道,“应该是有监控的,你要查吗?”
房漫只说:“倒是有东西丢了想去找下。”
沈清云自是知道房漫大画师哪里都好,就是不喜人直接接触,就用碳笔点点他的画板,跟他说,随我来。
两人站在楼下呆呆的探脖子看了一会,房漫收回视线:“师兄,我们是要看什么?”
沈清云不好意思的说:这棵树有点高,你看东门这里矮矮的黄瓷砖房子是收发室,可以去询问里面的师傅。
房漫自觉有希望,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下,给沈师兄一抱拳:“多谢师兄了。”
沈清云却疑惑道,“咦,怎么感觉楼下站着的是小师妹。”
房漫也探头望下去,嗯?
沈青云拍拍手,面带哀愁,“师弟五年前入学自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务雨楼画室有传奇小师妹,最是孤傲,谓之曰大魔王。”
房漫一愣,只瞧见楼下影影绰绰站了一个人,微风里衣袂飘飘,身影却是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
沈清云又殷切嘱咐:“师弟可不要招惹她。”
房漫笑道,自是知道。
两人说笑间又有一人拍了下沈清云的手臂,只说,又在和大画师勾搭。
沈清云一脸尴尬:瞎说!
李艺海笑嘻嘻提醒这两位凭栏远望的呆鹅:“今日阳光粲然,外出采风,还不去准备纸张画材。”
两只呆鹅说:“多谢大师兄。”
李艺海是画室代课师兄,王兰大师年事已高,故平日里多是艺海师兄布置指导作业。大师兄学画二十载,青年才俊亦是名声在外,刚休完新婚假期回来代课。
房漫忍不住心里的开心,和李艺海说:“师兄新婚快乐。”
李艺海点点头:“许久未见了,今日多画一幅工笔作为加课,我看看你最近有没有懈怠。”
房漫苦了脸。
陆陆续续大家都到齐了,房漫身为画室兼职助理,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小广播提醒登记电话号码,却发现传说中的魔王倒是没有出现。
李艺海略惊讶了一下:“唔,小师妹回来了……我看小师妹不喜人多嘈杂,我们可以先出发了。”
沈清云赶紧附和:“不来是最好的,她来气氛不轻松。时间不宜迟,也可早去早回。”
房漫:……
低头清点出发人数,忽然莫名有点点清凉的香,像是小时候在水边洗衣服放入的皂角,在刹那把时间拉回到了复古年代,而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安静了一瞬。房漫抬眼便看见了画室门口立着一个人。整整齐齐穿着衬衫和半裙,短发,手边拎着小皮箱,有一束光线时房漫才发现她的衬衫上显现有四叶暗纹,仿佛一江秋水的波光粼粼漾开。
沈清云啊了一声:“小师妹,你回来啦。”
苏衍昨晚没有睡好,眼底有点青眼圈,点点头说声师兄好,便走过去放箱子。
房漫扬眉,最后排的红木升降画架原来就是她的。
李艺海走过去到房漫身边,双手支在讲台上掷地有声的说:“好,那么人都到齐了。清风微寒,今日适宜外出绘山上苍松泉水,请大家准备好画材,带好手机保持联络。另外,我们欢迎阔别五年的小师妹--苏衍重回务雨楼画室!”
周围大家惊讶的议论纷纷。
苏衍向讲台上清盈盈望过来,眼神却没有什么波动,也向房漫望了一眼。
沈清云扬声问道:“苏衍你和我们一起去山上吗?”
苏衍只说不去。房漫看见她把皮箱放在画架旁,伸手打开,阳光折射在南方空气的水气里,角落里仿佛有一团弥漫的雾,迷蒙蒙的看不清楚细节了。白色的素描纸、软橡皮、各类粗细碳画笔,房漫想,原来确是简笔。
一路坐车换乘,中午才到达珍珠泉。师兄师姐们簇在一起野餐玩牌,且午饭后再论画。场地是李艺海找的,师兄本事了得,寻得绝佳的树荫处,又开阔平坦。
房漫寻了处草坪支画板,草地也有微微枯黄了。远处尽头是山泉丘陵,说笑声盎然。
沈清云走过来递给他瓶装苹果汁:“嗨,怎么不过去玩。”
苏毓琳素来不允许他接触扑克这些东西,房漫也不会玩,诚恳的说不去了。想下,又问:“苏衍师妹,怎么从来没有听王老师提起过?”
沈清云叹气:“当然不会提起,王老师惜才但又挑剔,非绝才不收,只这独独一个苏衍是作为关门子弟,亲身传授功底,谁知五年前退学全无音信,老师气的大病一场。”
房漫问:“我看她是绘简笔素描?”
沈清云看看周围,没有人来这里小山坡,悄悄的用手遮住左手和房漫的耳朵,说明:“她不画水墨了。”
房漫心里怔怔,思绪也如丝丝青烟,飘落间落至务雨楼被锁起来的那副画,桃花源记,落签是单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