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时没有言语,伯明皎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伯一妙和霍叔却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左昊忽然离席,站至书案下首,掸平风衣,俯首大拜而下。
“昊哥,你干嘛呢,这可不是军营……”伯一妙放下碗筷,连忙起身,欲搀扶左昊。
左昊轻轻推开伯一妙。他五体投地,眼神幽深,俯首问道:“学生想知道,婵儿能在老师这里平安多久?”
伯明皎不动声色,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皱着眉,不紧不慢地吃着菜。
窗外,本来尚且开阔的晴夜,突然间乌云笼罩,大风呼啸起来。书房外的翠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唰唰大响。
左昊静静地跪拜在下,一动不动。
一时之间,书房气氛沉闷至极,比书房外更加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伯明皎吐出八个字:
“不入雕龙,六年无碍。”
一声惊雷炸响!
左昊拜伏的身形不禁颤了一下。伯一妙和霍叔都神色黯然。
可恶!!!
他的脸色慢慢变得狰狞痛苦,拜在额头下的双手青筋暴绽。
他再次艰难地开口:“如果……入雕龙呢?”
伯明皎眉心皱起,停下碗筷。正襟危坐。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大风猛然灌了进来,书案一侧的宗卷突然被呼啦啦吹起,门外暴雨骤降,势如倾盆,声如雷鸣。
霍叔起身,把书房两边的窗户关上。
但嘈杂的雨声还是灌满了整个书房。
……
“你先起来。气氛被你搞得这么沉重,我还怎么吃饭。”伯明皎轻轻叹道。
左昊伏地不动。
伯明皎起身指着左昊怒喝到:“左昊!你……”
他看到他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伯一妙和霍叔都是忍不住眼睛一红。
伯明皎以手覆额,来回踱了几步。
最后,他轻叹一声,盘膝坐在左昊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昊,你听我说。你不是非要选这条路不可的。眼下南疆暗流涌动,不日之后必将风云激荡,到时更有九州外的各大势力介入,凶险万分。你也知道,毕弦这个老混蛋说的话不靠谱,你又何苦……”
“可是只有那样才能救婵儿!”左昊猛然抬头,双瞳赤红。
“好!”伯明皎定定地盯着左昊,怒意浮现于他的眼中。他遽然起身,带上了元气怒喝道,“好!你有种!你跟左神通都他媽有种!有种得很哪!!”
“不要命,死逞强!”
“死逞强是吧?左神通他现在怎么样了?死了!!!!”
霍叔眼眶泛红,坚毅的老脸上皱纹颤抖。伯一妙泪水盈眶。
“本来以为,神通死后,你有所改变了,是个男人了!原来你他媽根本就没变过!你还是那个莽撞无知的蠢货!真是可笑啊,左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很厉害了?不要命就能办到一切是吧?不要命就能守护你身边的人了是吧?我告诉你!”
伯明皎怒不可遏,猛地一脚踢在左昊头上,把左昊踢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几圈,猛地撞在书房门槛上,撞得嗙嗙巨响。
“大伯!”伯一妙尖叫一声,跑过去搀扶左昊,可任凭她怎么拉,也拉不起。
“你左昊,就是一个大傻逼!就是一个废物!!你哪怕、哪怕拼了你自己这条贱命,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你就是我这半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废物!!!!”
左昊爬起,依旧跪伏,不言不语,鲜血从他的额头流滚滚下。
看到左昊依旧死倔的模样,伯明皎气得鼻子发酸。他一个瞬身闪至左昊身前,气机把伯一妙冲开。
他再次猛地抬腿,一脚踢出。
“给老子滚!老子没你这个学生!!!”
一声巨大的雷鸣再次炸响,震人心神。
左昊再次被狠狠踢飞,直接从书房门口飞出,撞破三丈外的廊墙,扑通一声掉进池塘中。
“昊哥!”伯一妙哭喊到,“大伯,你不要再打了!”
左昊吃力地从水里爬起,靠着廊柱,双膝一软,再次倔强跪在廊桥上,书房里两个瓷盘飞了出来,狠狠砸碎在他的脸上,黑红的酱汁拌着卤肉,混着额头的鲜血和碎裂的瓷片,从他脸上粘腻地滑落。
书房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伯一妙尖叫哭喊着,从窗口翻了出来,淋着雨跑向左昊,跌坐在他的面前。
暴雨无情冲刷着一切。
※※※※※※
四年前。
“小昊,神通他死了,但问题还很大,你必须站起来。”
毕弦在县衙役仔细查看了左神通的尸体后,走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左昊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毕弦是营里的军医。当时还远在游州边缘蛮脊山脉的伯明皎,一听到左神通被杀的消息,火速派毕弦赶过来。
“真的……是凤凰吗?”左昊呆呆地问道。
毕弦深深地看着左昊空洞的眼神,缓缓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内心在疯狂地嘶吼!
他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扣在地板上,坚硬的青石板仿若泥巴般被抓得稀烂。
他的指间,尽是碎石泥土和鲜血。几只半死不活的蚂蚁,在血泥中疯狂却无力地摇头摆足,嘶吼无声。
……
他从来都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漠视被世人泛传滥颂的东西;诸如美德,诸如正义。那些人永远只是在颂扬和赞美道德,崇尚绝对却无稽的正义,还给他人不断推崇;但现实中,这些人却处处陷于道德的低沼之处无法自拔,到头来就哀叹世道太坏,做人太难。
他怜悯这种人。他厌恶教科书上那些空洞的字句。他在生活中实践着反思着,不断建立着自己的道德。
自十六岁起,他就上战场追随父亲与敌厮杀。以力证道,以杀止杀的铁血经历,让他重视力量,重视律法。有了律法,才能产生秩序,产生道德;有了力量,才能维持秩序,维持道德。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早已戳烂了记载所谓的圣贤道德的那页纸。谁能获得胜利,谁的话就成为律法,谁的道德就成为正义。除此之外,另一个真相是:谁更拼命,谁就更可能获得胜利。
他想他只需要掌握自己的世界。有他在的地方,他可以用自己的道德和力量,守护身边的人。为此他愿意拼命。
他确实因此突破了很多极限,获得了不俗的力量。很长时间里,他几乎以为他已经做到了。
直到他必欲置之于死地的那个人,带着嘲笑的表情消失不见;直到他最为凭恃自傲的无往不利的墨炎,在凤凰之瞳之前,犹如蜡烛上的火苗般被一吹而灭。
直到父亲缓缓倒在了他的眼前;直到县衙役的人告诉他,这件案子他们无力追查,并晦涩地建议他不要再继续寻求交代了;直到毕弦告诉他,凤凰之瞳已经锁定了他的血亲,死亡还在慢慢靠进。
直到这血淋淋的现实嘲弄地告诉他:你拼命的样子,像极了这血泥中挣扎的蝼蚁。
他呆呆地看着站在他身前懵懂哭泣的妹妹,那根无形的业火锁链,已经牢牢地缚在了妹妹弱小的身影之上,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啊。
他的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肌肉被绞为碎渣,滴杂着血液。
他的世界也粉碎湮灭。
他突然无比希冀平日被他所轻蔑的绝对正义真的存在。哪怕,哪怕为之否定掉自己所有的一切!哪怕下一刻就去死!
“……要破解业火追索,只有一个办法,但你……也几乎不可能做到……”毕弦叹了口气。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求求您告诉我!就是现在死我也愿意!”左昊声若泣血,像落水之人一般死死抓住毕弦。
“唉……”毕弦叹了口气。
……
听完毕弦的话,左昊脸色苍白呆滞。
“就是这样,你好自为之。还有四年,你必须做好决定。”毕弦肃穆悲戚的眼光,看着左昊,然后看向懵懂哭泣的左婵。最后,他转身离去。
左昊颓然地坐了下来,坐在县衙役的台阶上。前方的街道上人们来往纷纷,不时指着他低声议论着。
左婵走过来,擦干鼻涕和眼泪,轻轻抱住他的头,安慰道:“哥哥别哭!”
一个鼻涕泡吹起,左婵自己先没忍住,再次大哭起来。
左昊内心已坍塌的世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己翻动了一下。
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紧妹妹,埋头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