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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附录(一)(5)

贾米勒·基布尔博士曾评论过那封书信。他在《动荡生活中的梅娅》一书中说,纪伯伦要求与梅娅结婚,梅娅表示歉意说:“我有办法让你抛开这个题目,使你知道我是父母双亲的独生女吗?”看来很可能纪伯伦在他的信中不曾提出结婚问题,因为我们在他的信中没有发现他在这方面的示意,也不曾暗示他想与梅娅结婚,只看到纪伯伦向梅娅提出的迫切要求,以便让她和他一起“用翱翔在人类道路上的生翅灵魂”,共同探索“黑夜、白昼、时光和永恒之外的遥远所在!”

假若我们仔细研究梅娅写给纪伯伦的信,便会发现梅娅担心二人之间的通信会由思想交流发展到情感交流,于是梅娅坦率地对纪伯伦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有意中断与纪伯伦的联系,“以避免任何一个使她接近那个题目的词语”。我们可以相信,梅娅在信中三次提到的“那个题目”就是“精神恋爱”,或纪伯伦体验并要梅娅与之共享的“强烈精神情感”,而不是要求结婚。假若梅娅指的“另一个题目”是她与纪伯伦结婚的话,那么,她就不会对纪伯伦说:“使她的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为她造成不幸”,而是会欢迎他,因为她确实爱他,愿意与他结合,当时她没有找到比纪伯伦与她更般配的男子!在梅娅看来,只有“结婚”,那“恋爱”才是正当有理的,而仅仅“恋爱”,不与结婚联结,那则是罪过。梅娅的这种认识产生自她所受的家庭和宗教教育、继承下来的以及在生活中吸取并敬重的传统。从她与别人的通信中,就可以明显看出把婚姻视为神圣、尊重家庭生活的倾向。纪伯伦则非常珍视自己的自由,把个人自由置于一切之上,反对奴性,在爱情上亦是如此。他在《神女》一文中就道出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他写道: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曾用来斟满毒汁的杯盏。

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而手不发颤?

我再次打开我的心扉。难道你想亲吻一位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在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他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作圣贤?你可愿意让我做既不奴役他人,又不被他人奴役的朋伴?[153]

纪伯伦还在他的《掘墓人》一文中表达了他对婚姻的看法。他写道:

结婚是对习惯势力的屈从。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154]

纪伯伦毕生未娶,但曾在1912年从欧洲返回美国之后向他的恩人、美国女友玛丽·哈斯凯勒求过婚,仅仅这一次。玛丽·哈斯凯勒慧眼识才,资助纪伯伦赴法国学习绘画。但玛丽·哈斯凯勒比纪伯伦长10岁,拒绝了纪伯伦的求婚。虽然如此,玛丽·哈斯凯勒一直关心着纪伯伦的生活和工作,是他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不可或缺的支柱。

纪伯伦青年时代爱上一位黎巴嫩姑娘,那是一次狂放的罗曼蒂克式的爱情;纪伯伦在他的中篇小说《被折断的翅膀》中描绘了这种爱情。但是,后来有人问他那是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回答说,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之后,他在美国、巴黎与西方女子多有交往,以致爱情和友谊成了纪伯伦文学与艺术的源泉与支柱,屡屡显现在他那些象征主义绘画作品之中。他的许多朋友和他的作品评论家,其中包括米哈伊勒·努埃曼,说纪伯伦沉浸在物质怀抱之中,贪恋着生活的乐趣,但在二十年代,他避开了一切物质的和感触到的东西,“骨肉之爱”使他陷入了雾霭和苏菲主义之中。这种根本性发展变化表现在他的文学与哲学及对神性的向往里,尤其在他的《先知》、《先行者》、《人之子耶稣》和《大地》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当纪伯伦与梅娅的关系由文学友谊发展成一种超级情感,我们可以将之称为“精神恋爱”,或称“雾霭恋爱”,或“天上恋情”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促使纪伯伦放弃结婚的想法。这个重要因素便是纪伯伦的疾病,从他给梅娅的信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许多认识他的人也谈到过这些情况,他们说纪伯伦遭受病灾的威胁1921年就开始显现出来了。但是,纪伯伦仍然爱女人,赞美女性,直到他的生命最后时刻,仍酷爱写信,与朋友及同代的文士交流思想。当纪伯伦与梅娅之间的精神联系达到顶峰时,纪伯伦的爱变成了那样一位女性的强烈思念之情;那女性的灵魂与他的灵魂结合在了一起,给予他的是发光闪亮的情感,成了与他相亲相爱的同伴,与他一道翱翔的挚友!也许马龙·阿布德[155]教授对纪伯伦的这种思想情感分析得最透彻。他在《革新者与守旧派》一书中写道:

纪伯伦的思念之情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食粮;如若没有它,一切便不存在。仿佛纪伯伦是从古腓尼基人的神话中获得的这种情感,他就橡古腓尼基人一样想象雾霭,相信雾霭巨大成团,来日会变成实体……就像天文学家相信星云的发展变化一样。[156]

纪伯伦对婚姻和爱情的态度有别于梅娅。梅娅看重结婚,期望找到一个能够使她幸福的男人,与之共同生活在一个燃烧着思想火焰的家中。梅娅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她的爱情观便是观念主义的,既不是太空式的,也不是雾霭式的。她在《黑暗与光明》一书中这样写道:

你要成为伟大的人,以便让伟大爱情选定你;如若不然,那么,你所得到的便是吞尘土、滚泥泞的爱情,让你原地不动,或因之而跌落下去,无缘登上眼未见过、人心想不到奇妙高塔。因为我们所追求的圣殿建在我们思恋中的幻想图纸上。[157]

梅娅对纪伯伦的爱火燃烧在她心中之后,她发表了一篇题为《愿你成为幸福的人》的文章,上面那段文字也在此文中出现过。她在文章中还写道:

你若爱上人或被人爱上,你就成了幸福的人!生活便对你特加关爱,把你当作她的爱子,神格也会通过交心让你看到它对你的情感。两个在黑暗中迷路的一半相互结合,黎明的曙光便展现在他俩的面前,无数颗在苍穹中没有找到运转轨道的星体会向他俩表示祝贺。无论你感到多么不快,还是为爱情做好准备吧!因为爱神有礼物相赠,而你不晓得爱神何时莅临。[158]

因此,我们认为梅娅在思想和文化上是个解放了的女性,而在行动上还是保守的,仍在隐瞒自己的情感。她在一篇题为《花季诫语》的一文中写道:

你们必须知道,男人的爱不能用外露获取,而要通过含而不露去赢得。男人本性是好斗的,喜欢征服,并为此而奋不顾身;与此同时,拒绝一切不经痛苦、辛劳之获。女人应该成为周身带刺的玫瑰花;那女性玫瑰的刺便是含而不露、腼腆羞怯、贞洁神圣,就像神父所言。[159]

神父们的训诫对梅娅影响之深与纪伯伦对神父甚至教堂的反叛精神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巨大!男性拒绝一切不经痛苦、辛劳之获这种思想在梅娅的头脑里根深蒂固,这也是她拒绝向纪伯伦直接、明确吐露自己情感、进而复退、和谐又争吵,有时几个月断绝与纪伯伦联系的主要原因。

从梅娅给纪伯伦的信中,我们看到梅娅对自己进行了辩护,试图说明自己只同意接受思想、文学友谊,拒绝夹带其它因素的情感。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继续研究这对情侣之间关系的发展情况。纪伯伦已经回了梅娅一封长信,信中显示了一颗生翅的灵魂和渴望友谊和爱情的心,并表示他是一个固执的人,将与已经变成了他灵魂的挚友、秘密保守人,即去世的母亲和日夜思念的祖国的象征一道探索秘密、攀登山峰。1921年1月11日纪伯伦写给梅娅的信中说: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160]

纪伯伦也承认他“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通信造成了他与梅娅之间的某些误会。因为通信“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烦琐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接着,纪伯伦的目的就更清楚了,即让梅娅放心地被拉进自己的思恋范围之中。他写道:

梅娅,我们若爱上了什么东西,我们只会把爱本身当作目的,而不是将之视作获得别的东西媒介。我们谦恭地屈从于一种神圣东西;我们把屈从视作高尚,将谦恭看作甘霖。如果我们向往某种东西,我们把向往本身视作天赐与主恩。我们知道最遥远的事情恰是最值得和最应该关注与思恋的。

我们——你和我——都不能真地站在太阳光下说:“我们应该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折磨”。不能,梅娅,我们并非不需要在心灵里放置神圣的酵母,也并非不需要将我们引领向上帝之城的驼队。我们需要一种东西使我们接近我们的大自我,让我们看到我们灵魂中所蕴藏的部分力量、秘密和奇迹。[161]

纪伯伦在他的谈话中,既不谈物质的东西,也不谈表面和大地上的任何东西,只向梅娅表明将他俩紧紧联系起来的那种情感跨越时空和感官,走进了一个神圣的世界,在那里存在的力量团结在一起,灵魂在那里得到升华,饮用酵母。之后,他谈到自己以及等待仍未发生的事情时的不安心情。他突然收到梅娅的一封信,于是评论说那封信说“解开了我精神绳索上一千个疙瘩,将期待这片沙漠变成了花园和果园”。[162]

很明显,这意味着纪伯伦成功地将梅娅带进了自己的神圣世界,以便她飞到他的身边。梅娅给纪伯伦写了另一封信,信中告诉他说,他那纯粹的精神礼物及他对一切美好、高尚的、尊贵的东西的向往已引起她心中的共鸣,虽然她也像他一样客居异乡、孤独寂寞,但以前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孤独、寂寞感吐露出来。这正是纪伯伦想向她说的话。信末写道:

我现在意识到,若缺少这种心灵上失神入迷,生命只不过是没有果仁的空壳罢了。我确信,我们说和做以及想的一切,抵不上我们在雾霭中的一分钟。[163]

这封信的结尾尤为精彩、动人:

梅娅,你是开拓式巨人当中的伟大一员,同时你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笑在阳光下,追蝶采花,欢快蹦跳在小溪之畔。生活中没有比紧追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更加甜润美妙的事了,追上她,抓住她,将她抱起来,然后将她背回家去,给她讲些稀罕新奇故事,直到困神封上她的眼帘,让她平平静静地进入梦乡。

纪伯伦[164]

毫无疑问,纪伯伦相信自己控制了梅娅的思想、头脑和心,而且终于意识到梅娅内心深处燃烧着的激情,只是因为羞怯、害怕而不敢吐露。应该指出,梅娅为纪伯伦将她比喻为天真、温顺的小女孩儿感到高兴。1921年4月6日的信中,纪伯伦把梅娅拥戴为公主,在信纸的角边上画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的头像,戴着王冠,并写着下列文字:

我要说,我的女士,男子的一生中若没有上帝赐予他的一个像我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儿,那么,他的生命总是像只有沙粒的空旷沙漠一样。我的女士,我要说,没有女儿的人应该领养一个小姑娘,因为岁月的秘密及含义都隐藏在小女孩儿们的心中。

我要把我的女儿称为“公主”,因为她的一动一静、声调和微笑、玩耍与创造……简直可以说她的一切都表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她称王称霸,自有主张,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她,谁也无法跟她争论;然而她的霸道和绝对权威多么甜美可爱![165]

在上一页里,纪伯伦还画了一张姑娘的脸,与之相对的有几个男子的脸,年龄各不相同。纪伯伦在画的下面写道:

如今,我们“已经结束”了内战,父亲、兄弟、同志和朋友——和全家人一起——走向前来,要求你把你的灵魂和心写成韵诗或散文诗,并像修女一样站在祭坛之前,即使每两个月一次,谈谈那个存在于思想、知识、学问和逻辑之外的神奇世界。[166]

梅娅以一封充满关怀之情的书信控制了纪伯伦的情感世界,并且暗示给他写了另外一封吐露心声的信,只是没有敢于寄发!我们从纪伯伦1921年5月21日回信中,可以看到梅娅写给他这样的字句:“多多地,怜悯地”。这是法国情人们习惯重复的句子,目的在于领悟他们所爱的深度,他们边一个又一个地摘下长寿花的小叶子,边说:“我爱你一点点,多多地,怜悯地,干渴地,疯狂地,我永不爱你!”这使得纪伯伦把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天当作“新一天的黎明”。纪伯伦又写道:

“多多地,怜悯地;多多地,怜悯些”,从这“多多”和“怜悯”中,我已学到了高兴地祈祷,放心地思念,不失尊严地服从。我已经懂得,一个孤独的男人既可以借“多多”之光茫照亮自己的孤独,也可以凭“怜悯”之甘甜消除自己的劳累。我还懂得了,一个寂寞的异乡人能够做父亲、兄弟、同伴和朋友,此外还可以成为生活而欢天喜地的孩童。“多多地,怜悯些”,在这个“多多”和“怜悯”之中,有覆盖一切的翅膀和频频祝福的手。[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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