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已是戌时初刻,苏卫和杜元依旧没有回来,吩咐着赵公年去关帝庙催一下让他们快一点,其余的人早已把酒宴摆下,该乐呵就乐呵。本公子认了亲妹子,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不过,眼下这酒席和白云居是没办法比的,好在除了我一个,别人都不在意。在他们看来,整只的烤羊,肥嫩的蒸鸡就算得上是了不得的美食了,至于我在白云居做得那些菜,应该是仙界里才能有的食物,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每吃一口都是作孽。
将近酉时,苏卫三人终于回来了。虽说只是一群花儿乞丐,料理起来也是诸多繁杂,哪能说解散就解散了。杜元既然走了,就需要在那些花儿乞丐之中帮他们选出新的团头,而且,由于杜元在的时候强行占过很多地盘,这回杜元一走,凭着这些花儿乞丐自己的话,这些地盘肯定是守不住了,既然免不了还给别人,那就要主动一些。是以,杜元又派人去各个门户打了招呼,把那些地盘还了出去。
知道了我已经正式认了荆娘这丫头做妹妹,苏卫可谓是心花怒放,叫过了荆娘,先是殷切的嘱咐了两句,随后纳头拜倒,向小丫头确认了自己的下人身份。看着他脸上欣喜的表情,我暗暗腹诽,当初你向本少爷行礼的时候,可未见你如此高兴。
其实,我和这些军户的关系很有些说不清楚。一开始的时候算是雇佣关系,后来虽说是向我叩了头认了家主,可是我没有啥家主的风范,这些粗汉也没有什么下人的觉悟,看我不顺眼的时候,这些人谁都可以对着我教训两句,我却也都受着,心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再后来,笔架山剿匪之后,关系又是递进了一层,我的身份在这些人心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认可。不过,这层关系里面有很多其他的因素在里面,有对于那些威力巨大的火药爆炸生出来的畏惧感,也有因为分到了金钱之后对我的感激之情,虽然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
我也明白,这一切并没有办法让这些人在心中对我产生归附感,把我当成真正的家主来对待。要想让这些人真正认可我的家主身份,我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做。
时间其实是极度无聊的一个东西,它总是会一成不变的继续下去,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做出改变。通常所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的人,那都是他自己做出了改变而已,跟时间没有半毛钱关系。变好也罢,变坏也罢,这都取决于内心的选择。
我是一个极度讨厌选择的人,不管是对与错,我都懒得去做出所谓的选择。跟着大流儿走多好啊,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些自以为是的蠢货,我只要能做一个在这些蠢货里面蠢得不太厉害的人就好。在他们中间与时舒卷,和光同尘。不愁吃喝浑浑噩噩的过上一辈子,幸福得像花儿一样。
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那些被雷火弹炸的支离破碎的身体和贺天龙血红的牙齿仍旧让我做了一夜的噩梦。大早上起来,用柳树枝子蘸着青盐捅完了牙齿,我一头把脸扎进了冷水盆里面,半晌之后,仰天吐出一团水雾。那些水雾在朝阳的映照下形成了一道短暂的彩虹,五颜六色之间,那些恐怖的梦境终于消失殆尽。到底还是做不得什么坏事啊,这心态,也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幸福其实很简单。借着店家的厨房,活上一大块面,大锅里煮上羊骨头,汤浓味厚,把饧好的面细细地揪成面片在汤里面滚三滚,洒上一把细葱和青蒜,再泼上刚刚炸好的热料油,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开。我一个家主给忙活着下人做饭,没什么人觉得不妥,十几个杀才垂涎欲滴的等在那里都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见不得这些人汁水淋漓的狼狈吃相,端过早已盛在一旁的两碗和荆娘回到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吃,看着小丫头一脸的满足神色,心里就觉得,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不如这孩子的一张笑脸重要。
俗话说,开江的鱼,下蛋的鸡,回笼觉,二房妻。四大香啊!我这小体格儿,二房妻是别指望了,不过,吃饱了没啥事情做,补一个回笼觉还是无可厚非的。听着窗外的蝉鸣和鸟语,军户们时不时传过来的说笑,眼睛一闭,昏天黑地。
终于没有那些血腥的场面出现了,我一身葛布长缀游走在市井之间,身边人来人往,这一身奇装异服的装扮在这个闹市之中却没有引来丝毫的侧目,一辆辆的汽车掠过,商场外面的喇叭里面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哐哐作响,几个在人群中分发传单的礼仪小姐微笑着将手里的传单一张张的递给路人,脸上的微笑无可挑剔。我努力回忆这个闹市是什么地方,坐几线公共汽车才能回到家里,魏刀儿和了空和尚却从前面飘然而至,手里拿着绑绳和枷锁,冲着我龇牙咧嘴的笑……。
猛地坐起来,满头大汗。却看到小丫头在一旁看着我,两只大眼睛里都是担忧的神色。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做个梦而已,把这丫头吓够呛。
高开道没让我久等,这就派人来了。那个郭长吏带着两个器宇轩昂的校尉,撇着嘴斜着眼的一副欠揍模样。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我和高展领着一众军户都躬身施了礼,行个礼而已,低贱不到哪儿去。
郭长吏大喇喇的受了礼,开口道:“王爷命你即刻觐见,不得迁延。这便随本官走吧。”
我连忙道:“在下遵命。不过,在下此时仪容不整,这样子觐见王爷实在是失礼,还请推官大人准许在下换件衣服。”
郭长吏撇着嘴应了,高展在一旁躬身行礼道:“长吏大人,王爷可连我等一同召见了吗?”
郭长吏哼了一声:“王爷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到的。若是召见的话,自会有人通知于你,不必多问。”
高展讪讪的退在一旁,一张黑脸憋成了茄子的颜色。不出所料,买粮的事儿绝对是没戏了。好在有窦成元在那里垫底,不然,这趟差事就办砸了。
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依旧是叫了苏卫跟着。到得王府门口,郭长吏和两个校尉先去禀报,一盏茶的功夫,里面传道:“宣怀戎县陈墨觐见!”
上了三十六级的汉白玉台阶,由一个校尉领着自侧门而入。转出甬道,眼前一座宫殿似的建筑,朱漆门,同台基,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那飞檐上的两条五爪金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一般。到底是王府,这气派真不是盖的,只是,这建筑上的五爪金龙是不是违制了?
一路之上,诸多盔明甲亮的兵丁三五成群的来回巡视,戒备森严。到得大殿门口,那校尉高喊了一嗓子:“怀戎县陈墨带到!”
大殿里面应道:“怀戎县陈墨入内觐见。”眼瞧着这阵势,我心道,即便见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领着我们进来的那个校尉抬手示意道:“进!”说罢,撤步站在一旁,看来,这哥们儿也只是个打酱油的,连殿门都进不去。
在一众护卫兵卒饿狼一样的目光注视之下,我和苏卫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前生后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虽然对这场面心下不免忐忑,但是有着了空和尚的那封荐书垫底,我的心里并不觉得如何害怕。大不了,老子这酒不卖了就是。何况,我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真正为卖酒。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想要干掉大殿之中坐着的这个货,这一面怎么着也是要见上一见的。
跨过门槛,踏上丹墀,我和苏卫二人一躬到地:“怀戎县草民陈墨(苏卫)见过王爷,愿王爷龙体康泰,福泽绵长!”
一个含着金石之音的沙哑声音缓缓道:“免礼,抬起头来。”
谋划了这么长时间,总算见到正主儿了。抬头看去,大殿两旁左右各有五六个人席地而坐,正中一张雕刻精美的紫檀木坐榻上面,一个高大的身形斜倚着。招风大耳,翻鼻阔口,左脸颊一道两寸余长的深紫色伤疤,两道刷子眉微微拧着,一双三角眼顾盼之间,射出鹰隼般的目光。这就是高开道了,和我想象之中的差不很多,看得出来,这绝对是个狠人。
不能直视太久了。我和苏卫二人又低眉顺眼的拱手站在一旁。
“你这娃娃就是陈墨?”大约半分钟,高开道的声音才又响起。
什么就“娃娃”了?你堂兄见了老子都客客气气的叫一声“陈小友”,到你这儿居然当小孩儿看待?到底是私盐贩子出身,一点儿素质都没有。不过,这时候低声下气才是最好的选择,扮猪吃老虎而已,老子不跟你计较:“回王爷,草民就是陈墨。”
“那三十坛烈酒可是你酿造的么?”
我躬身道:“正是草民酿造。想必了空大师信中也已说明,草民此次前来蔚州,就是为此酒而来。说到底这酒不过是一门糊口的手艺,奈何那怀戎县地方狭小,民生凋敝,此等美酒卖不得价钱,所以草民才去求得了空大师的荐书,想把这酒运至这蔚州城售卖。但盼王爷能够发下酒引为盼。”
高开道哈哈一笑:“那酒本王昨晚喝了一点,不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酒。你这娃娃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本事,可见本王那堂兄信中所言不虚。神仙子弟啊!本王可还是第一次见。却不知你这娃娃除了酿酒,可还会些别的什么?”
“回王爷。先师虽然博学广识,说到底,也不过为山野闲人而已,实在是当不得神仙称谓。再者,草民虽自幼跟随先师膝下,奈何生性愚钝,也只学了一些格物之道而已,比如这酿酒之术,比如一些庖厨之术,再就是一些占卜、风水、星象之类的旁门左道之术,都是些养家糊口的本事,当不得王爷夸奖。”
高开道点头道:“嗯,小小年纪有如此本事,却又懂得不骄不躁,日后前途可期啊,既然你说自己会占卜,为本王测上一卦如何?”
我连忙躬身施礼道:“草民不敢。以王爷身份之尊贵,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富贵荣华早已是上天注定之事,草民实在是无从置喙,万望王爷见谅。”
“哎!不过游戏而已,你且算来,本王不加怪罪便是。”
我心道,这就是赶鸭子上架了!忽又觉得不妥,呸呸呸,老子才不是鸭子:“既如此,草民斗胆,请王爷赐下一字。”
吩咐一声笔墨伺候,高开道转瞬间笔走龙蛇写出一字,展开一看,却是一个大大的“問”字。但见笔体两侧俱都是斜而飘飞,颇具张扬跋扈之气。
高开道依旧斜倚在那里,沙哑刺耳的声音让人听着难受:“此字你可解得?”
我犹豫了一下,躬身施礼道:“此字草民当可解得,只是,还望王爷屏退左右才是。”
高开道一摆手:“那倒不必,此间都是本王心腹之人,你这娃娃但讲无妨。”
我躬身道:“王爷此字,俊逸飘飞,不管从左还是从右,都能看出一个‘君’字。草民斗胆断上一句,按着此字的寓意,王爷当可有人君之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