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萧萧,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班师南下了。将之前雄赳赳气昂昂走过的北上之路再走过了一遍,重新回到这淮河以北的淮阳古郡,抛却了之前搏取功名、封妻荫子的念头,这回建康大军心中只剩下灰溜溜撤离的懊恼。天色已然昏暗,而匆匆建起的营帐却还不敷使用,将领们还能拥有自己都军帐,底下的士兵们却只能先挤在一块儿睡上一晚。不过建康北军的冬衣一直缺乏,倒是这般还暖和几分。
全军南下,低级士兵们还未必对这道命令有什么感觉,吕安国心中却满是不忿之意,只是也无可奈何。下邳城已经攻了半个月,损兵折将不说,甚至还被陈宪抽冷子打了个措手不及,连之前攻下的北城都丢失了,四城合围,固若金汤,虽然城中守军只有一万五千守军,但若想再次破城,非得有五个月的苦工,磨到城中无粮无兵不可。
先前刘休仁领兵南下之时,吕安国还以为自己出人头地的时候终于到了,独自统领五万大军,一旦下邳城破,封侯拜相便是囊中之物,可惜却碰上了一块硬骨头,陈宪还能继续坚守,建康城却先不成了,若是再不退回长江以南,怕是皇上都要换人来做了。
“山阳王怎么就这么败了呢?三万大军啊,连一点都没剩下。”吕安国也就是见四下里无人,才敢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刘休佑残忍暴戾,贪财好色,与江州大将孙冲之在巢湖相持的那一个多月中便整日只顾鞭挞士卒,鱼肉乡里,虽然有张兴世在旁辅佐,却仍然是令得军中上下离心。待到江州大军来犯,只是在刚碰上之时打了一仗,随后刘休佑的三万大军便轻易地溃散了,江州兵马长驱直入,直达建康城下,这才令刘彧坐不住了,匆匆发布命令让北上的五万大军以及吴喜在扬州的两万人马都回去勤王。
“就这么回去,实在是窝囊啊。”吕安国又是一声长叹,颇有些英雄气短之意。
可是这一回却有人在一旁回应道:“将军若是不愿回去徒劳地守城,小人倒是有一个妙计。”
吕安国大惊失色,这里是自己的帅帐,若没有自己的命令,怎么会有人能闯进来,难道外面的守卫都在睡觉吗?但四顾之下,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烛光昏暗,一如既往,却令一向胆大的吕安国也有些心生怯意。
“你是何人?”大着胆子,吕安国高声喝问道,好似自己的声音越大,底气也能越足。
那个神秘的声音难辨男女,忽远忽近,好似飘散在荒野之中一般幽幽答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够给将军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鬼鬼祟祟之徒,又能有什么见识,莫要让我抓住了你,那时你可就没法说什么重要不重要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滚,别惹怒了我。”吕安国听着这人的语气心中便生起一丝不快,连之前的惧意都消失不见,只顾着说个痛快。
那人却是半点不恼,淡淡地道:“小人确实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识,但小人却知道江州偏师的行军路线,以及江州最新的运粮方法,难道将军不感兴趣吗?”
吕安国冷哼一声道:“且不说如此机密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本将军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神秘的声音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吕安国就看见两枚印玺自营帐之外飞了进来,稳稳地落在了自己面前,吕安国拿起来一看,这两枚印玺的主人竟然是江州大将宁朔将军刘怀珍和龙骧将军王敬则。
江州的兵马主要分为三大部分,除了巢湖的孙冲之,长江的刘胡,第三支部队就是江州的后军,至于领兵之人是谁,吕安国手下的斥候还没有那么大能耐能够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两个印玺的主人之中,刘怀珍与吕安国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给吕安国的印象算是不错的,若说刘怀珍就是江州后军的统帅,吕安国并不意外。至于王敬则,在江左之地,此人以武勇而小有名气,作为先锋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虽然只是两个印玺,并不能作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但这个神秘人并非虚言诓骗,倒是令吕安国心中微微平静了几分。他并不是什么谋略型的人才,比起和别人勾心斗角,他更喜欢的是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是以这神秘人为何要如此行事?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其真实身份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对于吕安国而言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确实是一个机会。做出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并没有什么意义,即使借此拖延了吕安国进军的速度,也不可能在这么点时间中攻陷建康,成则是一场大功,失败了也不过稍微绕了一点远路,两相比较,自然吕安国选择的是进行尝试。
“好,本将军就信你这一次,说出你那天大的好消息吧。”
“刘怀珍手下只有两万人,这一军原本是为了北上救援豫州刺史殷琰的,但中途就传来刘休佑大败的消息,于是就刘怀珍自然被下令返回,作为攻取建康的生力军。”神秘人说道此处便停了下来,吕安国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心中略有些焦急。
“刘怀珍是从哪里过的?你倒是说啊。”
神秘人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殷琰与刘勔在莫邪山相持,豫州粮草不济,兵弱式微,刘勔本就要获胜,但也因为建康收到威胁而不得不南下,请问将军可知道刘勔一军的所在?”
吕安国不悦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到底是你在发问还是我在发问?”
神秘人轻笑道:“将军你想要做的事情,正是刘怀珍打算做的,这么说将军你可明白?”
最后的一句话声音渐渐减小,待到明白二字入耳,已经是微不可闻,吕安国心思电转,便已明白神秘人话中之意,还欲细问之时便已经没有回音了。
刘勔军队行动路线,吕安国自然清楚,实则刘勔、吕安国两军最后都要在丹阳尹交付兵权,回援建康的总帅依然是刘休仁。刘勔军自西而东,然后再转而向南,若说这段路途中可以埋伏的地方,那自然不少,只是其他地方都及不上滁州西北的张八岭。
张八岭丛林密布,其下只有一条小径可供军队同行,尤其是在乌龙山下那一段山路,由于过于窄小,策马通过都不可能,而在这等险地排成长长一条一字长蛇阵的军队最为适合偷袭,一旦行军之中军队自中间被断开,两侧不能相顾,纵然有精兵强将,也不过是多上几人做那瓮中之鳖。
想到此处,吕安国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按刘勔军的行军速度,大概在后天便会到达张八岭下,而自己现在还在淮河之北,虽说不是鞭长莫及,但若不快点出发,便不能抢先抵达。
但是这样的疲兵之举,可是大大违背了自己本意,若这神秘人出言诓骗,这一下可不是失期这么简单了。
一咬牙,吕安国转身出了大帐,击鼓聚将,便要准备连夜进军。
刘勔手下兵力不多,但建康城却是再经不起失败了,若是在张八岭又败了一阵,那时军心涣散,守城只会更加不易。而且刘怀珍这两万大军,若是能一口吃下,这份功劳可比攻克下邳还要大的多,功绩动人心,不由得吕安国不想去搏上一搏。
鼓声扰人清梦,营中将士大多都被惊醒,随即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以及震耳欲聋的骂娘声。
“将军为何夜里击鼓?”各大将领入营的第一句话多半是满怀诧异的询问,甚至于还有几分怒色,吕安国则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向下方一指。将领们陆陆续续地到了,然后一个个骂骂咧咧地坐上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所有人聚齐,吕安国才缓缓开口,言辞淡漠,却完全掩盖不住其中的急切之意。
“刘勔将军的部众即将到达张八岭,我得到消息,江州军有意在张八岭设伏,一旦被敌军得逞,则我军势孤,南下之路必危,建康军心必乱,是以连夜出兵,南渡淮河,明日正午之前,必须抵达张八岭。你们现在就出去集结手下士兵吧。”
下面的将领们尽皆大惊,但见吕安国面色不似有玩笑之意,也不好多问,一个个道了声“诺”,便匆匆出了大帐。
击鼓聚兵,甲衣夜行,五万虎贲剑指狐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却是不到最后一刻还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