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峄山山顶的白云崖上,云气蒸腾,古木蔽日,自上而下便可俯视下邳全城,连城墙下的敌军都隐约可见。
增土为坛,撒酒祭天,洗净宰杀的牛、羊、豕静静地倒卧在这山巅之地,太牢之礼,谱就誓师的乐章。
刘子业身着玄色龙袍,高居祭坛之上,台下是百官分列,远处是雄兵阵伍,方圆十里之内,皆是帝王气象。
“朕以眇身,夙绍洪业,敬御天威,钦对灵命。仰遵凝绪,日鉴前图,实可以拱默守成,诒风长世。而宝位告始,万宇改属,惟德弗明,昧于大道。以致湘东篡逆,窃据帝都,奸吏舞文,妄兴威福,加以气纬舛玄,偏颇滋甚。今叛军十万,兵临下邳,民生凋敝,祸乱无极,宜其宽徭轻宪,以救民切,征兵修武,以酬氓愿。”
礼官高声地开始诵读着祭文,台下无数的目光则聚集在刘子业的身上,其中或是探寻,或是敬畏,甚至还有嫌恶。
这一切,刘子业都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融入这庄严的礼乐之声中,满脸肃然之色,恭恭敬敬地在高台之上按照事先被教好的流程进行这一次的祭祀。
城外的箭矢、滚石还没有停息,双方战士的惨叫与怒号虽不会传到这山巅之上,却无疑传到了每一位参与祭典的官员将士耳中。
但这场祭祀绝不是无用的,也绝不是仅仅作为浪费民脂民膏的方式而存在。
薛安都早已拟定了在下邳阻截刘休仁大军的计划,再加上下邳城中长久以来的存粮以及充足的守城工具,这座坚城本应该能够轻易将敌军拒之门外,但事实却是付出了小沛与下相陷落,伤损近万的代价之后,下邳依然被攻下了北面的外城。
这场失败也许不应该归咎于任何一个人,却必须归咎于每一个人。
军心不可用,这是刘子业进城之后接见陈宪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军心不可用,那就让它可用。刘子业向着天地重重拜下时,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额前的冕旒略微遮挡了刘子业的视线,令前方的景物变得如梦似幻,刘子业仿佛还能听到昨日的金戈铁马之声,仿佛还能看到与自己身体仅有毫厘之差的利刃箭矢,就连鼻腔中都好似充斥着浓重血腥气息。
“乃兴此帝军,攘除贼寇,以此檄文,怒讨湘东。数月以来,尝胆卧薪,罪责无忘,切齿拊心,以对元凶。战事已急,御驾当征,先皇伟业,复振今朝,拳拳之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祭文的第二段响彻了整座葛峄山,刘子业胸中的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卧薪尝胆,切齿拊心,他自问没有这般强烈的恨意,华林园中濒临死亡的绝境,也好像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幻,但为什么自己的胸腔中还会喷涌着无穷的怒意?为什么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要沸腾起来?好想,好想直接冲进建康城,直接将那个恶心的胖子刘彧碎尸万段。
“兹告以天地:朕位御三极,风澄万宇,尚贤举能,一清旧侮。惟愿荡涤寰宇,归于旧都,南讨逆臣,北伐索虏,四海之内,复归王命,苍生万民,乐业安康。文武百官,戮力同心,主者精加详括,称朕意焉。”
祭文的结尾,那长长的一段愿望几乎让刘子业自己都忍不住有些自嘲。南讨逆臣,北伐索虏,四海之内,复归王命?自己不过是一介流亡皇帝,拥有的也不过是一介弹丸之地徐州,此前更是丢掉了整个徐州南境,借着这下邳小城,负隅顽抗,城外还有五万强敌在虎视眈眈,若是真能如愿,那可真是天命所归了。
嘴角半僵地微微勾起,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刘子业缓缓转身,看向了祭坛之下。
群臣肃穆,一个个都将头压得低低的,各色冠冕排列得无比整齐,却只是越发显得呆滞。
在往后,便是数个杀气腾腾的军阵。
遥远的距离让刘子业几乎看不清这些几度浴血的战士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一双双眼睛,无疑都在看着他,在这些普通兵员的眼中,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为了那自小便被教导着遵从的忠义,他们甚至能牺牲自己的性命。
刘子业缓步走下祭坛,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战后跟随在自己身后入城的郁州军战士们。当初兵出郁州的一千五百兵马,昨日只剩下了一百三十二人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地逃进城中,而且几乎都已经不成人形了。
“最后活下来的,能有几个人呢?”在走过百官的队伍时,刘子业口中轻声道出了这句缠绕在他耳边的话语。
就好像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百官一齐跪下,激起了一地浮尘,外围的战士也轰然跪下,厚重的甲胄传出一声声闷响。
“你们可会害怕?”刘子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么向着前方的士兵们大声问道。
这是原先的安排之外的行动,依旧跪在刘子业身后的官员心中全都升起了一丝疑虑,所有的士兵也都在困惑中沉寂着。
“朕很害怕。”刘子业指着城墙的方向,高声道,“朕害怕那些暴徒涌入朕的土地,伤害朕的百姓。”
士兵们的头仰得越发高了,无数的目光逼视着他们的皇帝。
“刘休仁手下有五万大军,这些逆贼搜刮民脂民膏来供养他们夺权的利器,他们凭借着手中的刀剑,无恶不作,他们的心中,只剩下残暴的贪婪。小沛、下相中可有你们的友人、家眷?徐州以南的州郡你们可曾得到过消息?这些地方是怎样的惨状不必赘言。
“朕为何要与建康一战?若朕的这位皇叔是一个贤良明君,朕又何必与他同室操戈?以下犯上,是为不忠;屠戮亲族,是为不孝;鱼肉百姓,是为不仁;乱起兵戈,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又岂有资格窃据皇位。
“如今逆贼兵临城下,朕却困守孤城,诚为危急存亡之时。但朕的畏惧,只为万民而生,而这些乱党贼兵,朕不屑一顾。”
刘子业扯下了身上的玄色龙袍,将头上的帝冠也丢在地上,长剑出鞘的蜂鸣声响彻葛峄山的山巅,在万众瞩目之下,他向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地划了一剑。
“以血为誓,今日出城。”冷峻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畔,那个手握染血长剑的身影也将永远留在这些人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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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祭典事宜,城外今日挂着免战牌,但刘休仁自然不会傻到真的停止攻城,甚至多半还会认为今天是个攻城的好机会,是以今日城墙上的攻防战比之之前还要猛烈几分。
攻城的部队早已麻木,自从几日前从小沛、下相两城中掳来的炮灰消耗殆尽之后,战事便越发焦灼了,今日城中不断传来乐曲的声响,倒是让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小卒心中荡起了一丝欣慰。
敌军今日不会出城,这是攻城的部队私下传遍的消息,除此之外,传得最火的便是昨日突袭入城之事。
“皇帝就在城中。”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令攻城者眼中的下邳都变了个模样。
吕安国今日亲自带兵攻城,但士气却依然不振,即使他依然曾经几度冲上城墙,但由于接应不利,最后还是不得已退了回来。
城门就在前方,吕安国却只能恨恨地将手中的长枪扎进面前的地面。
他已经无数次幻想过城门洞开的场景,之前只有一个薛安都,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刘子业,这座下邳城,几乎就是军功的宝库啊。
“可惜看得见就是摸不着。”无比懊恼地咒骂着一切的吕安国却不知道,自己的幻想在这此刻已经成为了现实。
吕安国攻打的是北城,而刘子业出兵的是南门。
连日征战,城中的兵马剩下可用的只有一万五千余,而刘休仁除了北门布置有两万兵力之外,其余各门也都有一万兵力,在不可能全军出动的情况下,无论是从哪个门出城,局部的兵力都是不可能比的过刘休仁的。
但战争永远都不只是比拼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