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深冬一向充斥着无比严酷的寒意,这极北的孤城中虽然没有南方宋国的刀光剑影,但对于初登太后之位的冯珏而言,其中暗藏的危机却并不比南国稍逊。
“母后,孩儿可以进来吗?”稚嫩的童音在门外响起,说话者自然是不久前刚刚登基的北魏新帝拓拔弘,今年仅仅十二岁。
冯珏不会忘记,当丈夫的葬礼上自己表演了一场蹈火殉葬的戏码之后,高居王座之上的这个少年眼中隐隐流露出的冷意。
从那一刻起,冯珏便明白,自己执掌权柄最大的阻碍绝不是那个只知道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车骑大将军乙浑,而是这个无比乖巧地喊自己“母后”的少年。
端坐在精致的胡床之上,冯珏摆出了一幅慈和的模样对自己的这个所谓的儿子笑道:“皇上今天怎么有闲暇到哀家这边来,可曾先去见过丞相了?”
乙浑专擅朝政,诛杀朝臣无数,并以此为功绩在七月时登上了丞相之位,是以冯珏才有此一问。
拓拔弘无比恭敬地向冯珏行了一礼,见冯珏面带微笑地抬了抬手,他才站起身答道:“丞相今日早朝后边在府中大摆宴席,孩儿前去拜访时丞相已经醉倒,所以孩儿不曾拜见。”
拓拔弘的一举一动都不能不说是深合礼法,甚至于作为一个皇帝而言有些显得过于谦卑了,但这周全的礼数之后,暗藏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冯珏的笑容已经有点发僵,但还是点了点头道:“丞相劳苦功高,确实应该好好享乐一番。”至于这享乐的地方嘛,冯珏自然希望是阴曹地府。
拓拔弘轻咳了一声,转而说道:“母后可曾听闻岛夷内乱,三王交兵之事。”
所谓的岛夷,即是指南朝,魏宋向来交恶,刘宋称北魏为索虏,北魏则称刘宋为岛夷,互相诋毁。
冯珏自然明白拓拔弘这话头的意思,文成帝拓拔濬在位时两国之间爆发了青州之战,北魏大败,丢失了黄河以南的许多土地,这一向被北魏视为奇耻大辱,如今南朝内乱,自然是天赐良机。不过可惜这天赐之机却是必须要放过了,乙浑把持朝政,军权更是不许他人染指,一旦发兵南下,一切的功劳都要算在乙浑的头上,那自己谋划已久的政变之举就得要破产了。与其如此,不如只向南朝派遣使节,伺机而动,待到乙浑伏诛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冯珏心中默默权衡着得失,面上却是露出一副忧喜参半的表情道:“岛夷内乱,咎由自取,但先皇仁爱,不肯多添杀戮,休养生息之策不宜擅自改变,发兵南下之事,还需再议。”
拓拔弘虽然聪慧,却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涉世不深,又岂知冯珏心中的弯弯道道,当即面色一变,肃然道:“父皇一生最恨的便是青州之事,若是父皇健在,南下攻宋之事定无异议,一统中原之机便在眼前,又岂能为斗升小民而止步。”
冯珏被拓拔弘的一句父皇勾起了伤心事,思及自己的丈夫拓拔濬,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万种柔情,只可惜当年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如今却只剩下一抔黄土。她直到如今还有些不敢相信,那个雄才大略却又对自己无比温柔的丈夫竟然会在二十六岁,年富力强之时便撒手人寰。
说来冯珏自己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正当盛年,但久居深宫之中,终日思虑尽是权谋算计之事,将一颗青春的心掩埋在了重重帷幕之下,倒好似已经成了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一般。念及此处,冯珏微微露出一个自嘲的浅笑,随后便忍不住以手掩面,倾尽全力方才止住险些掉落的泪水。
她拒绝承认自己在刚刚那一刹那间从阶下的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深爱的丈夫的身影,尽管无论是眉眼还是气度,那孩子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皇上,哀家要歇息了,岛夷之事,你自去寻丞相商议吧,哀家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哪里有什么主意。”刚刚的真情流露不过是冯珏心灵瞬间的失守,回过神来之后,她便轻易地再度硬下了心肠。
拓拔弘自然不会强行留下惹人生厌,低头道了声“孩儿告退”,他便直接离去了。
空荡荡的宫殿中只剩下冯珏一人,没有人能了解重重帘幕之后的她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若是刚刚拓拔弘再滞留一会儿,冯珏的内心是否会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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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弘离开冯珏住处回到寝宫中处理了一些乙浑呈上来的无关紧要的奏折之后,估摸着乙浑应该酒醒了,便下旨招乙浑入宫见驾。
拓拔弘在宫中等待了许久,才见乙浑醉醺醺地进了殿门,身旁还有一个人在搀扶着他。
拓拔弘急忙走上前,却见乙浑身旁的人帮助乙浑站定之后便跪倒在地,口称:“拜见皇上。”
拓拔弘这才注意到扶着乙浑的竟然是与乙浑共同辅政的尚书右仆射慕容白曜,此人通晓军事,任安南将军,受爵南乡公,但为人圆滑,依附在乙浑之下,拓拔弘并不喜欢他。
虽然心中对乙浑和慕容白曜两人甚是不悦,但拓拔弘还是笑道:“南乡公受累了,丞相当真是酒中君子,饮宴之中,海量如斯。”
乙浑还有些晕乎乎的,举止之间更显跋扈,拓拔弘亲自迎接,他也不过是抱了抱拳,便开口问道:“本王与好友饮酒正酣,陛下为何急招本王入宫,若是无事,本王便要回府去了。”
慕容白曜倒是一脸谨慎之色,躬身道:“陛下如此急切,必有大事相商,近日之大事莫过于岛夷诸王自相残杀,敢问陛下可是为此事而忧心?”
拓拔弘深深地看了慕容白曜一眼,才转头看向乙浑开口道:“南乡公所言不错,朕正是为此事寻丞相商议。依朕之意,岛夷内乱,乃出兵南下之良机。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乙浑眯缝着眼道:“岛夷无能,取之不过翻手之间,本王亲自领兵南下,必然攻无不克,如此,可合陛下之意?”
拓拔弘听到乙浑要亲自领兵,心中便是咯噔一下,乙浑的权柄已是最高的规格,若是再加上南征之功,岂不是赏无可赏,如此言行,无异于有不臣之心。
思及此处,拓拔弘当即开口道:“岛夷曾使我大魏有青州之灾,父皇几度有御驾亲征之念,朕自然要秉承父皇遗志,亲率大军南下,这一次便不劳烦丞相了。”
乙浑晃了晃脑袋,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正欲说话,便见慕容白曜上前一步,高声道:“臣有异议。”
拓拔弘有些惊奇,万年闷葫芦的慕容白曜居然有本奏,心思电转间便已开口道:“南乡公有何话说。”
慕容白曜躬身道:“世祖太武皇帝经略四方,国库空虚,以致百姓离乱,朝野楚楚,此乃前车之鉴。高宗文成皇帝下旨息兵修养,以德治民,南与刘宋交好,北与柔然议和,在为十三年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当今之世,天下百姓皆不欲战乱,而今再起兵戈,微臣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乙浑能窃夺权柄,镇压百官,自然不是傻瓜,拓拔弘刚刚的表现,明显是对自己产生了防备之心。若是举兵南下,群臣之心自然是向着这个小皇帝,自己即使强行领兵,恐怕也不免因为离开平城而导致大权旁落。若是连战连捷还好说,一旦战事不利,恐怕南朝之地便是自己的埋骨之所了。至于让小皇帝领兵那就更不行了,兵权乃是自己立命之本,随便交与他人,那自己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此一想,乙浑便觉得慕容白曜的借口倒是最好的办法,以先皇之名义自然没有人敢于反对,南朝局势混乱,又何必硬要插上一脚,先将朝中异己杀光,自己当上皇帝,那时再出兵岂不是更好。
至于拓拔弘,他虽然奇怪为何慕容白曜的说法和母后所说的相差无几,但好不容易有个台阶可下,他又岂会放过。南下可以,乙浑要领兵却是万万不能。
两人的想法虽然不同,但最后却得到了一样的结果。慕容白曜的进言被两人所接受,三人当即决定依慕容白曜所言,以宁远将军郦范为使节,领五百精兵为使团出使南朝。
郦范前往南朝之时,刘宋扬州之战已经落下帷幕,徐州战事越发激烈,豫州战场却是才刚刚开打。
刘宋局势混乱已极,又再添上了这北国来使,真不知这场战役将会被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