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入秋。
衡云溪的车马队浩浩荡荡地进了杭州城。
他穿着浅蓝色绣着孔雀图案的长袍。司泓远远看过去,滑稽地笑着,“蒙奕你看,这小子像不像杂技团的。”“黎乐原先前身是滇南、琼州等地,太宗先祖征讨后便一举将滇南和琼州合并成了如今的黎乐,他是黎乐的驸马,自然要行黎乐的民俗。”
衡云溪在众目睽睽下朝长信殿走去。“照你这么说,他还差没骑着大象进宫了?”蒙奕瞥他一眼,“好了,这些玩笑话我们私下说说就好。过会儿到了御前,可不要失仪。否则蒙阳难免会鸡蛋里挑骨头,我们小心谨慎些为好。”司泓瞧这蒙奕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更忍俊不禁。
说来,黎乐与陵罗南部几府州倒是渊源颇深。只因民俗文化相通,太祖皇帝蒙建的生母就是潮州一带的。滇南与琼州一带原先因山林较多,故时常有山寨间的残杀斗殴。
到了太宗蒙泰的时候,才下决心收拢为番邦国。秦郡与大燕建国比陵罗早了一百多年,可奈何与其相邻的西回部与北乌穆过于杂乱,所以迟迟难以收拢为其番邦。
陵罗初建国时,原本名为陵萝,只是太宗嫌萝字过于秀气,才去掉了草旁,国号作陵罗。萝姓在黎乐国,亦是大族之姓。故黎乐与陵罗这么些年,一直是友好的。
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驸马使节,足以动用两位功高权重的亲王迎接。
司泓暗下痛恨衡云溪,原本两人之间的矛盾,如今倒放不上台面了。如若矛盾被打破,则会上升为两国间的军事政治。显然司泓还不必这样做,可如若衡云溪紧逼,司泓是有实力与其较量的。
所以,对于衡云溪如此声势浩大的到客来访,司泓从骨子里就不愿重视。这才格外地放肆,以至于让蒙奕都更比平时谨慎。
……
“你府里那个若芙,有什么下落了吗?”“还没有,樊狄和云峥在查找线索。我真想跟着一起去,只是杭州我走不开。”
“你都没有考虑过,她真的没可能去了黎乐吗?”
司泓连连皱眉,轻叹一声,“我自然首先怀疑她是去了黎乐。可是仔细想,衡云溪如今是驸马的身份,若芙若想去投靠她,那黎乐的咏婵公主怎会同意?且若芙肚中有孩子,她更不会去找衡云溪。”
“你不妨,当面试探一下他。”
“我试探他?此事都与他无关为何还要试探?”
“蒙阳想彻底吃掉黎乐,父皇在世时就曾提出过此议,只是当时有大臣站出反对,父皇一生数次征讨秦郡,国库亏空已打不起黎乐。而黎乐直接从番邦国降为陵罗的属州,这样一步步扩张才能以防外患。黎乐王林隽是傣族王亲,滇南与东洋缅甸等地若同盟,则对陵罗来说也是难免的麻烦。当初只因陵罗国初建,国力难测,虽收拢黎乐却依然设立了藩王。如今蒙阳的意思是先和谈,撤了林隽的藩王降为亲王。如若谈不拢则武力镇压。”
司泓险些嚷出声,他尽力压低了嗓音,“我真是没想到蒙阳的野心竟这么大,这才刚继位多久便要南收黎乐北伐大燕?”
“所以这次迎接使节的要务没有让蒙烨那孩子去做而交给我们,蒙阳有那么好心吗?他巴不得太子立功,这样朝臣也就不会心存疑虑或将目光停留在我这样一个辅佐身份的皇弟身上。在他眼中这不过是烂摊子罢了,为的是让我们先行将降藩的想法讲于衡云溪,听一听他的意思,再考虑发兵之事。”蒙奕嘴角冷冷地上扬了起来。“咱们这位新陛下,扮猪吃老虎,可会极了。”
司泓踌躇半天,“既然是这样,那就试着提一提。总归黎乐杵在南边那一个角落里也是碍眼。如今我能多做些,就是为了你将来有一日登基后少操心些。这乱世,总是有打不完的仗,苦的是百姓。若有一日你登基后,天下太平,到那时你只需要休养民生,做个仁君,得了民心,自然是流芳后世的。”
他苦笑,“陵罗日益强大,兵强马壮。近来秦郡自金陵一役败落后元气大损,如今只将目光放在西边的回部。大燕的傅氏一族自身难保,总会有一天被灭国。只要你我足够坚定,这天下一点一滴总会统一。”
土地的扩张,代价就是不停的打仗。直到流了足够多的血,一方唱罢,才算暂时的了结。生在两国边界的各府州百姓,从来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方才在大殿上,见了你们的新陛下,果然你们蒙家皇帝与秦郡的楚家皇帝相比,胜了太多筹。”午后的后殿,粘稠的空气,沉滞着衡云溪的叹息。
“怎么,驸马大人已是黎乐王眼下的红人了,还惦记着本家主君呢?”蒙奕眸中带笑,轻扬着嘴角。“大家都是奴仆,左右秦郡还是黎乐,我倒情愿是后者。”
“那是自然,听从摆布的昏主之臣哪里有一国驸马威风?”司泓的语气中含带着一些杀气。蒙奕察觉,轻瞥一眼他。
“衡驸马,黎乐王林隽一向是我陵罗国的藩王。陛下此次也是命我向你转达。林隽这么些年辛苦,黎乐位邻边界,常年防着暹罗、寮国、爪哇这些东南小国。当年陵罗初建,内忧外患。如今国强兵壮,黎乐这番邦也该考虑着回来了。”蒙奕抿了一口茶,不经意间讲道。衡云溪听闻此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嘉王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据我所知,当年收拢滇南与琼州,陵罗太宗皇帝就封了林家世袭黎乐藩王。如今陛下的意思,竟然是要裁撤了?”
蒙奕正视着衡云溪,眼中漏出了寒光与威严。“是,番邦国毕竟未在陵罗朝廷管辖之内。两地交好三朝有余,如若孤身独立,西有回部威胁北有秦郡虎视眈眈。衡驸马本身出自秦郡,你也知道秦郡楚家虽有意收拢回部,可回疆铁骑的威力压慑着,眼光这才转向了你们黎乐吧?”
“你们是番邦国,军政财政都不参入陵罗朝廷,小马拉小车。如今陵罗管辖东南诸多州府,若黎乐锦上添花,不是更好?”
衡云溪眉锁,轻啧一声。
“莫非楚家朝廷的苦头没尝够,还想有一日秦郡发兵攻去你们黎乐,届时你再做回楚申的臣子吗?”司泓附和其后,信心大增。
他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徐徐泛起。
“我怎么有一种,被送入牢笼的感觉?”良久,他微抬眼向司泓看去。“番邦国为属国,一道明旨颁下,林隽藩王被撤,黎乐再度降为州府,这旨他不得不遵。可陛下却让你来与我谈,他便是知道,林隽他不会轻易就遵旨。所以,你们这不仅只是一个转告,还是万重警告是吗?”
蒙奕与司泓相视一笑。
“驸马,林隽并非不再受用。他会被受封亲王,朝廷视黎乐百姓为同胞,他依旧是黎乐的掌权者。”“自为权最高者这么些年,一朝为臣,换你嘉王你愿意吗?藩王与亲王,何曾可沦为一谈了?”
司泓从椅子上一跳起,有些不耐烦。“那驸马的话,我与嘉王懂了。”
蒙奕诧异看他一眼,“司泓,你干什么?”他轻声不解地问道。“你先回去吧,我要问问他若芙的事。”他负在蒙奕耳旁轻言道。
“按捺住性子,可不要让蒙阳找到什么由头为难你我。”
……
“你知不知道若芙不见了?”
衡云溪诧异,欲言又止。他是曾悄悄给若芙寄了一封信,难道她竟这么快就去归州了?不应该,凭若芙的性子,她既知道自己娶了公主,又如何肯来归州?
“若芙不见我怎么会知道,只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护她周全,为何这一次她却走了?”
司泓轻笑着,“好啊,那我们比一比,这次谁先找到她。”衡云溪长叹一声,“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去找她?”
“难道你做了驸马,就当真将心交给公主了?你我旧识,我难不成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云溪思忖片刻。“你早知自己许不了她什么,为何非要抢占着她,如今她一走了之,一人在外,我脱不开身。你满意了?”
司泓松了口气,“果真此事与你无关。”
他大步朝殿外走去。“我翻遍陵罗都会找回她,如若你不想我伤及无辜,就别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了。”
“你仍是要这样强留若芙在你身边,上次在金陵我便说过,你会害了她……”
“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殿门。是静愉,一切都是静愉。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
衡云溪一人留在空殿之上,心上的包袱沉淀的要压垮他似的。他感到自己希冀微薄,如同千军万马踩踏着他的脊背似的沉重与痛苦。
若芙,你什么都懂,你想顾全所有,所以你才这样做。可你偏偏因为顾全所有,而舍弃了我。
风沉沉地拂过,他坚定的走在巍峨的宫墙下。这个多愁的英武男子,如今却更加的痛苦了。迎面这刚入秋天的风,他心里一股韧劲生起。
想必此刻与我感受同一片大风的若芙,她,是明白的,明白自己一定会凭着这股韧劲,为了她会将不安生的世间再搅得更不安些。
他在寻着这不安生的人生里,救他于寂寞空洞,惟能让他有情有信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