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傍晚了,惠贞也没过来。田丙男磨磨蹭蹭地起床,准备做晚饭了。尽管张英月还没回来,也不知她还来不来,但他还得做饭,就算自己不想吃,父亲劳累半天,回来总不能挨饿啊。
田丙男把中午的剩菜剩饭清了清,足够他们父子吃一顿的,只需热一热就行,很简单。他刚刚烧燃灶堂,木柱抱着娟娟,同张英月来了。张英月是来取东西、告辞的。田丙男很主动地去房里取出她的包、伞,还有娟娟的那件新裙子。他很坦诚地说:
“这件裙子,您带回去娟娟穿吧,放在这儿也没用。”
张英月对他的冷静颇感吃惊,不难看出,他对自己凉心了。她却装出浑然不觉,说道:
“你在撵我们吗?我又没说回去呢!”
田丙男苦笑道:“你不回去,就有人会找来了,何苦呢?”
这倒是句大实话,万一马俊龙找来了,岂不要丢尽脸面、皮肉受苦么。她说:“你就不送送我们吗?”
丙男说:“有木柱哥送就够了。又没有挑不动的东西,还怕累着了?”
张英月觉得他蛮细心的,这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对于这种婚姻事情提得起放得下。但张英月却琢磨不透,他讲这话儿,究竟是为我在考虑,还是替他自己开脱呢。她忽然想出一句话来,正待试他一试,但惠贞过来了。
惠贞见她们要走,便去丙男的父亲房里拿出一只包来,是田丙义平时开会用的那只小包儿。她上午进城买菜,顺便买了点礼物,是一块衣料、一套娟娟的童装,这是准备打发介绍人的。另外,田尚明中午托付她,给她二十块钱,他下午收工回家晚,叫她送张英月走时,给娟娟,算是他的一份心意。还有丙义叫她打发娟娟的十块钱。惠贞就把这三十块钱当即给娟娟,说我们穷家小户,心有余力不足,是份心情,您莫推辞。这也是一种试探,若是张英月收下,证明还有线希望。张英月客气了几句,说声谢谢伯伯、嫂子和哥哥,就收下了。张英月要走了,她说:
“伯伯还没收工,我们又等不得了,丙男就代我向他老人家道声谢谢罗。”
惠贞说:“您的心情我们一定带到,丙男的婚事还得劳驾姐姐费心呢。”
张英月瞥眼田丙男,那眼神儿分明是在怨他小瞧人了,但她口头却说:“我既然上了路儿,就不会虎头蛇尾马虎收场。我敢保证,丙男今年有媳妇过年的。”
张英月说完就走,临出门时再瞥丙男一眼,这一眼却是含情脉脉,有分依依不舍。惠贞送她们出门,将小包递给丙男,说:
“还愣着不走?送客人回去呀!”
“送回去?”丙男情绪很大,嗓门也大,惠贞着急地推他一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走哇!”
张英月没对谁讲过她今日要去哪儿,可她却整天没回家,使马俊龙非常担心,害怕她们母女随她哥哥同车搭回清溪她娘家去。吃过晚饭后,他坐在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生闷气。他母亲失去了孙女儿,手头空闲了一天,也失魂落魄的,坐卧不宁。尽管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张英月的孩子并非马俊龙的,但是,有张英月在这个家,这孩子就是马俊龙的女儿,这个家庭就有生气、有色彩,马俊龙老来也有份依靠。要是她们母女俩一旦离去,七十几岁的老太婆与一个丑八怪儿子过生活,岂不要把人憋闷死了?
因为有张英月母女离家一整天的落寞,才使这母子俩掂出她们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有了这份铭心刻骨的感受,老太婆就对儿子生出许多怨愤,下午半天不让他上工,把他数落得哑口无言。末了,老太婆说:
“莫看你弟弟有两儿女,他们在城里生活,能顾得上你?你自个儿又没用,生不出一儿半女,就不能仰仗她,跟你生个儿子么?只要有一半真的,另一半就假不到哪儿去,你明不明白?咹?”
作为一个十分传统的母亲,对儿子讲出这种话来,实在出于无奈。老太婆风烛残年,说不准哪天倒下,带着满腹的遗憾一世的牵挂,怎么会瞑目啊!她把自己积郁已久的心里话血淋淋的掏给儿子,着实不容易。她还对儿子约法三章,从今往后,不准他打骂张英月,要对她好,她看中了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条,那男人必需是有妻子儿女的主儿,这样的主儿才不会把张英月勾引走。这叫“借蛋孵小鸡”,孵出的“鸡”就是自家的了,谁也要不走……
马俊龙在台阶上抽了好几支烟,火气平和下来,琢磨老娘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他觉悟的道理只有一个,他要有儿子,有了儿子,老来有份依靠。他想,万一张英月走了,他也得去把娟娟要回来。
马俊龙霍然站起对屋里叫道:
“妈,我明日去土市!”
老人听得没头没脑,十分费解,问他去土市做什么?他说:
“他们回去,肯定会去土市他姨妈家,去了不会马上走,我去把娟娟抱回来。”
老人这才听明白,也很支持。但她担心地说:“你又不晓得他姨妈住在哪儿。”
“有地址还怕找不到?他姨妈来的信我都放着。”
“既然是这样,你就赶紧去吧。要不要这时去买车票呢?”
“好,我这就去买车票。”马俊龙雷厉风行说去就去。他去拿钱,抽屉里仅剩几角钱了。他知道张英月有钱,便翻箱倒柜的找,终于在箱子底下的张英月的一件内裤里找到了。二十块钱,把他照花了眼。他何曾见过这么多钱?一年忙到头,生产队分红,总是平账,不进不出。由于工值低,家里平时老向队里支钱花,三元二元,一块“麻糖”零零星星地敲完了,队里也不再支钱了。马俊龙知道张英月这钱的来历,但他不知道张英月留下这钱的用途。其实,张英月何止这点儿钱,她都寄回娘家孝敬了父母,她留下这二十块钱,是预防万一的。
马俊龙找到钱后,又将衣物原样放好。他刚刚做完这些,就听到老娘高大喉门在叫“乖乖”,接着是张英月的声音。他心里一热,赶出门来,那金瓜似的脸上立即堆起笑容。他没敢忘记手上攥着的二十块钱,悄悄地塞进裤兜里,就把娟娟接过来抱着,亲了又亲,叫了又叫,表现出久违的父女之情,这倒使张英月颇感意外。她已做好皮肉受苦的思想准备,但眼前的情景却未显征兆,心里反而不踏实了。
倒是田丙男和金木柱的光临使马俊龙条件反射地敏感起来,差点儿发作。他之所以没有发作,是老娘在他背上悄悄拧了一把,提醒了他。
“这两个客人……”老太婆对张英月提示道,意思是叫她赶紧说明,别把那儿子弄烦躁了。张英月说:
“妈,小田您可见过的,他叫丙男。这位叫木柱。他们得知我哥哥回去,大清早就到车站送行,哥哥见他们心诚,也是为我着想,想弄几个姐妹到这儿来安家,让我有伴儿,就叫我去他们家看看,谁知一去就不让我们走了,耽误了一天工分,真不该去的!”
老太婆说:“好啊,好啊,有几个伴儿当亲戚走动,那有什么不行的?来来来,你们快进屋来坐。英月,给客人泡茶喝呀!”
“哎,我倒怠慢他们了。”张英月借坡下驴,尽量把气氛搞热烈些,防止马俊龙的脾气发作。
其实,张英月做媒,老太婆很支持,介绍几个伴儿来,还能对张英月有份约束。她把马俊龙叫出去也如此这般进行了开导,马俊龙的那根筋转活络了,气也消了。
喝过茶,田丙男起身要走。他说:“妈妈,俊龙哥,多谢你们,我回去了。”
木柱也站起来说:“对,对,我们走吧。”
张英月没加挽留,老太婆倒是对田丙男的印象不错,说:“小田呀,昨天你哥哥(马俊龙)接待不好,你就别往心里去。这会儿还早着呢,忙什么呢!”
田丙男一笑,从包里拿出礼物放到桌上,他说:“妈,一点意思,拿不出手。”
木柱却叫住丙男说一路儿走。他随手拉开黄布包的纽带,从里头掏出四块衣料、四双袜子,还有糖果、一瓶酒和二包香烟。相形之下,田丙男的礼物显得孤零干瘦。田丙男自惭形秽,一言不发地走了。
木柱却没及时走,他说还很渴,续了杯茶呷起来。张英月对他这么挤兑丙男很是生气,她将丙男未喝完的半杯茶倒进他杯子里,茶水漫出来烫着了木柱的手,他连忙放下。英月半笑不笑地说:
“木柱,你可喝足啊!喝够了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张英月做媒不做人贩子,这东西我们不能要!”
木柱见她冷遇自己,仍得笑脸相对,他摸摸被烫的手指,说道:“姐姐,这点儿东西值几个钱……”
“等你的事情办成了,你再拿来,我收。”
木柱见势不妙,赶紧挟了空包,立即走人。张英月撵出来叫他,他已跑远了。
马俊龙将二包香烟抓在手上,叫老娘收起礼物。张英月静观片刻,转身进房。马俊龙也跟着进房,他将木柱送的烟开了一包,瞧瞧金丝般细软的烟丝,闻闻上等品牌的烟味儿,然后划燃火柴点燃,深深地吸进一口,吞入肺腑,经过九曲迴肠,才突然喷出。他一把抓住张英月的胳膊,使张英月吃了一吓,以为他来教训她的。但他却说:
“你要跟我生儿子,找有老婆的男人,听到没有?咹!”
张英月以为听错了,才一天工夫,他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马俊龙基本上把自己想说的话、也就是他老娘的教导传述给张英月了,心里就像吐出了一口郁气,便悠哉游哉地吸起烟来,那一缕缕青烟在灯光下萦绕、飘弋,他那金瓜般的脸上荡漾起笑容。
这倒使张英月心里暗喜,终于有点儿自由余地了。她庆幸今天这个好日子,结识了丙男,有了自由,幻想希望变成现实。尽管不奢求与丙男为妻,能分享他的一份情爱,也是自己一世的心愿。若能跟他生个孩子,有层牵挂也未必没有团聚的希望。
遗憾的是,田丙男自从那晚被金木柱从马家挤兑走后,至今十几天没有反应,有时在街上遇到了,她正要与他答腔,田丙男却催赶牲口立即跑掉,连头也不回,气得张英月黯然淌泪。
越是这样,张英月越是不服气。她在静等机会。俗话说,好事多磨。张英月琢磨着,采取什么办法,对田丙男磨出好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