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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冬萍是不满意父亲替她包办的婚姻,被迫到田丙男家来的。

去年“三·八”妇女节,她父亲将她许给了农场副场长的儿子,并决定了“五·一”的婚期。按说,一个分场农工家庭的姑娘,能嫁到总场副场长家,就像鲤鱼跳入龙门一样,是她的福份、造化。但李冬萍却宁死不从。究其原因,并不是场副的儿子长得不好,而是他的品质败坏。

场副的独生儿子生得不错,就是太放荡了。凡他看中的女子,就没有漏网的,就连十多岁的幼女他也敢奸污,有夫之妇,他敢堂而皇之地任意进出其房间,闹得许多家庭不和,多少小伙子不敢娶心爱的美女为妻。

这个农场,地处偏僻的荒湖位置,下设六个分场。场长自从被造反派打死,副场长成了一场之主。以前调来两任场长,均被他们父子挤兑走了。这次没被挤走的,也成了聋子的耳朵,虚设。农场以场副为主,他儿子担任民兵师师长,拥有数千民兵及大批武器弹药,所有造反派全被他控制着、拢络着。

如此的独立王国,场副的儿子要玩女人岂不是像喝凉茶那么简单么?

李冬萍高中毕业回到社会,被场副的儿子发现,便要娶她为妻。场副也有让儿子收敛之心,他担心有谁产生报复,把个独生儿子给做掉了。他千方百计想替他娶房妻室,来替儿子消火解性。场副一听说儿子非李冬萍不娶,便立即与分场场长下通知,把李冬萍的父亲调到总场机务队搞后勤,成了拿工资的脱产干部。接着就着人说媒,并对李家许愿,一旦李冬萍过门,他们全家都调总场入党、提干等等。

李冬萍天生丽质,其性格也着实刚烈。她对她父亲扔下一句话来:

“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她父亲道:“这样的条件,你还不满意?”

李冬萍道:“这条件对别人有吸引力,对我一文不值!”

“胡说!老子实话告诉你,你死活都是他家的人了,没得更改!”

“你就准备一副棺材吧!”李冬萍扔下话儿就走。她父亲热血冲顶,气恼之极,一脚将饭桌踢翻,对一家人吼道:

“都给老子滚!”

父女俩为这事儿磕磕绊绊,越闹越僵。李冬萍的婆婆、母亲、嫂子,都站在冬萍这边,她们谁都明白,这是在把她往火坑里推,是要把她逼上绝路。但谁也不敢出面干预。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李冬萍那个横蛮无理的父亲,更是面对着握有生杀大权的副场长和他的这位阎王爷儿子。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场副父子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总有受到惩罚的那一天的,到时候,留下冬萍一人,如何面对全场人众?眼看四月了,场副家已送来聘礼,正着手操办他们的婚事。李冬萍就像换了个人儿,整天目光呆滞、丢这忘那,全然失去她以往的灵气与活泼,活像一具僵尸。母亲在他床头发现整瓶农药,才发觉不妙。为了不惊动她,母亲趁她不在家时,将瓶里的药倒掉,把瓶子清洗干净,然后灌进凉水,放回原处。做完这些,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母亲是当地旧社会一户财主的千金,她知书识理,性情刚烈,土改时嫁入李家,生得一子一女,而这两个孩子既不全像父亲,也没母亲的矜持风范。倒是李冬萍的生相,完完全全像她的母亲,一双眼睛像她奶奶——当年她祖父的姘头儿。

李冬萍的婆婆近八十岁了,身体还行,只是眼睛模糊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便插言罢了。这个珍珠玛瑙般的孙姑娘,是她从小带大的,现在成人了,仍常常对婆婆散娇,有什么好吃的首先想到的是先替婆婆盛一碗端来。这几天,冬萍变得麻木了,也时常到婆婆房里来,只是全没了以前的笑声、亲昵,总是坐在婆婆眼前发愣。昨天晚上,冬萍到婆婆房里来,冷丁问道:

“婆婆,你想不想去趟老家?”

婆婆悉知她的心思,说:“我怎不想啊,只是路太远了,我没法子去呢。”

“叫哪个送您去嘛。”她说完就走了。

冬萍出去了,婆婆却磨了一夜的心思。孙姑娘分明在求助我嘛,却碍着姑娘家的脸皮儿薄,不好直言罢了。

是啊,哪个求死不求生呢?如花似玉的孙姑娘,还没经历真正的人生,怎舍得去死啊?

老人家正思谋着找儿媳妇说说,可巧她进来了。她一进来,就放声痛哭,就像压抑过久的悲痛,找到了喧泄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婆婆心里很急,劝也劝不住,只有让她哭个够。她好不容易息了哭声,冬萍的父亲回来了,她们赶紧分开,冬萍的母亲装做替婆婆收拾脏衣去洗也不管脏的和不脏的,抱去浸在盆子里了。倒是冬萍的父亲发话了,他说:

“妈,写封信去,把丙义哥接来吧。平儿结婚他们没来,这回一定要接来才行。”

婆婆想想,说:“一封信,恐怕接不来的,路程远,他工作也忙呢。”

“冬萍一嫁,我手头再没事情做了,不接来怎行?”

婆婆说:“你就叫平儿走一趟吧,这次把他们接来了,让我看上一眼,等于我回了娘家一样,死后他们不来也不怪啊!”

冬萍的哥哥华平说:“我去合适么?舅伯应该五十多岁了,他虽然成份不好,可也是你表哥……”

“算了,我是不会去的!”冬萍的父亲说得干脆:“什么表兄?阶级敌人!”

冬萍的婆婆叹道:“那就没人去接他们了。唉,我娘家如今失势了,连亲戚也走到头罗!”

冬萍的哥哥说:“婆婆,我看您去最好,一来回娘家看看,二来,您去了叫他们谁来,谁敢违背不成?既然爸爸有心接客,只有您面子大,才接得来呢!”

“胡扯!”婆婆虚张声势,对孙子疼爱地打了一拐杖,说:“你要婆婆死在外头,变成没人收拾的荒尸吗?我算是白疼了你们一个个啊,把我往外撵!”

冬萍的母亲在一边开口道:“婆婆也是冤枉担心,几十岁了还怕死呢!您把他们一个个看大,就不能要他们送您去么?您叫他们哪个送,谁敢说个‘不’字?”

婆婆装着转不过弯来,闭上眼睛想想,说“我孙子有力气,万一我倒在哪儿了,他能把我背回来……”。

“我才不去呢!”华平扔下话就走,好像很生气似的。

到底是莽夫头脑简单。其实,这个家庭除了冬萍的父亲被朦在鼓里外,其他成员都在设法为李冬萍开脱,只是没有进行合计,但也算是“不谋而合”了。她父亲的目的,是希望让田丙义来亲眼瞧瞧他现今的风光,并非为了那份亲情。既然都不愿去,他就指名冬萍。

他说:“冬萍也只能在这家里呆得二十几天了,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老家,就叫她送吧!”

婆婆说:“她愿不愿意,你对她讲,我是个老朽,里子面子都干了、没了。”

“她不去也得去,免得整天挂张丧相,老子见了心烦呐!”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可谓各有所图,达到目的的只有冬萍,真是出人意料。

李冬萍的婆婆,也就是田丙男的姑婆,当年嫁给县城船行老板的儿子。土改前夕,他们来到这地旷人稀的湖边上岸,居家创业,开垦荒滩。一九五五年,这儿成立了农场,他们就成了一户农工。

田丙男满周岁他们家没有条件请客,是丙义以他次子周岁为由,办了酒席,把两家的亲戚接到场聚了聚。当时,姑爷爷已故,姑婆带着儿、媳,和刚满三岁的华平,一行回老家,来田家玩了十几天,从此再无来往,一年里头通的一二封信。

时隔二十多年,老人家再次回娘家来,已是八十高龄的老太婆了。

田丙男在河里泡了澡上岸,天已黑尽了。他上河堤时,发现这一老一少在这儿指指划划、嘀嘀咕咕的,以为是迷路了,便在堤上站下,准备给她们指路。一块乌云飘过,月光亮了,老人身后探出一张洁白的脸蛋儿,她瞅着丙男,见他光着身子,有些羞怯,不敢站出来与丙男正面相对。田丙男感觉她是个年轻姑娘了,忙用毛巾围住裤头,准备走开。不料,她小声说道:

“这位大哥,请稍等一会儿。”

田丙男站住了。她又说道:“婆婆,问问这位呗。”

婆婆却说:“应该是在这儿的。”

她对婆婆催促道:“婆婆,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倒是田丙男按捺不住,他主动地问:“你们是要去哪儿?要是太远,我穿了衣服用马板车送送行吗?”

“噢!”婆婆不禁失口而出。她迈上两步来到田丙男面前,一双云遮雾障的眼睛努力睁大,想看清对面这人的面孔,却很失望。她说:

“年轻人,这儿有个田家台么?”

“有啊,早改成田刘湾了。您是打听田家的人么?我就是这村的人。”

李冬萍道:“我们找田……”

婆婆立即制止了她的话,她颤兢兢地举起手来,在丙男头上抚了一下,似乎印证了她的猜测,口里连唔几声,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唔,不错,应该是啊!”

田丙男一头雾水,李冬萍那双清澈的眸子在丙男脸上忽闪不止,婆婆却说:

“嗓音像尚明,个头也差不多,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是丙男……”

老人说得喉咙颤抖、几分苍凉。田丙男即刻意识到来人是谁,他不止一次地听老人们说过远方的一位姑婆。他有些失控了,激动地捧起老人的手,脱口就问:

“您是姑婆?我是丙男呀!”

“我的亲骨肉啊!”婆婆再也忍禁不住,一时激动,抽出双手在丙男头上、肩上等处摸索、爱抚,两行浊泪哗哗淌下。

田丙男立即从李冬萍肩上接过挎包,李冬萍早没了那份羞涩,孩子般地款起丙男的胳膊,一声表哥,就像久别的兄妹偶然相遇,不知有多亲切。田丙男被她感染,忘却了男女有别的意念,便牵起她的手,对堤下叫道:

“哥,嫂,姑婆和表妹来了!”

田丙义听了,不大相信,便问:“是下方的姑婆吗?”

丙男说:“是下方农场的姑婆呐!”

此话一落,田家轰动起来。

姑婆深受感动,已咽泣有声。到底是娘家的亲人啊,他们还惦记着我呢!

村里哄动,田家户户开灯,人头攒动,纷纷涌上河堤。活祖宗率队在前,他此刻格外精神,抖擞双腿,迈着矫健的步伐,枣木拐杖一路儿戳来,咚咚有声。他来到丙男的姑婆面前,捺把热泪,几分埋怨地说:

“姑娘啊,你还没忘记娘家呀!”

姑婆大吃一惊:“您是……是三叔?”

“是我,三牛,三叔嘛!”

丙男的姑婆双膝一软,跪到活祖宗面前,十分惭愧地说:

“三叔哇,闺女不孝,向您磕头……”

“别……快起来吧!”活祖宗弯腰一拂,姑婆被冬萍和丙男搀了起来。她问:

“三叔,还有二叔呢?”

姑婆娘家属大房,也就是田家的长房。当年,她出嫁时,是由二叔、三叔把她背出闺房送上花轿的,转眼几十年过去,虽记忆犹新,却已物是人非了。人们把这婆孙俩拥进村,姑婆却睁大眼睛在寻找一个人,那就是她的舅侄田尚明。丙义说:

“叔去上夜工了,就到我们家歇息……”

姑婆说:“我们还是去尚明家吧。”

惠贞为客人做饭,丙男回去收拾客房。

姑婆的父亲与丙男的曾祖父是同胞兄弟。姑婆的父母生养了七个女儿,到老也没盼到男丁,把丙男的爷爷过继到姑婆的父母膝下为子。丙男的爷爷过继之后,不几年进京应试,获取进士功名,曾在山西某县就任知县,因与官场的某些风气格格不入,不久便辞官回乡。

论情份,姑婆还是偏重舅侄田尚明,何况她心里另有盘算,让冬萍与丙男多多接触,尽可能地既成事实,成就一个家庭,改变冬萍的命运,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看那横行霸道的场副怎样。

当然,这只是丙男的姑婆单方用心,至于李冬萍这位性格刚烈的女子是否能如她所愿,那要看冬萍的了。

吃过晚饭,夜已深了,田丙义夫妇把这祖孙二人送到丙男家来。田尚明还没收工,丙男在他房里看书、等候她们。

床铺已经安好,姑婆一进小斗室,顿觉浑身疲惫无法动弹了。田丙男请她们坐下后就去厨房打水来给姑婆洗澡,李冬萍没让,她说:

“男哥,你陪婆婆坐吧,这种事儿我来。”

丙男不便与她争就领她去厨房。她说:

“这回熟悉了,下次我自己来,你去休息吧,太晚了。”

丙男说:“没事,你们累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多少含有客气成份。他们此刻反而没有在河堤上初次见面的那份亲近自然了,彼此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显得拘谨羞怯。姑婆关上门洗澡,李冬萍到堂屋里来坐,田丙男不便离开,陪她坐下。俩人静默片刻,彼此都想开口打破沉静,却都不敢先发言,偶尔目光相撞,又赶紧避开。这样持续片刻,李冬萍心里犯嘀咕了,她对田丙男不满,怨他一个男子汉,却金口紧衔,羞羞答答的像个大姑娘,一点主人的姿态都没有。难道还要我这个客人身份的少女打破僵局么?真是的。她就静静地观察丙男,看他是不是憨笨人。这一观察不要紧,视线竟被田丙男给磁住了。此前没怎么留意他,这时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一瞧,啧啧,竟是这么英俊的人啊!她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寻死觅活所期盼的意中人,竟在这儿给遇上了。她如此抗婚出逃,本来是准备拖延一时算一时,出门散散心儿,出乎意料,她遇上了这位可心人儿,再也不想死了,放弃这等如意的郎君去死,岂不是天大的傻瓜么!事不宜迟,得尽快设法接近他、融恰他。想到这儿,李冬萍沉默不住了,也坐持不住了,她想想,脸一扬,就找到了话题。

“男哥,你们这儿是什么时候牵的电灯?”

丙男瞟她一眼,赶紧低下头去回答:“七二年就牵电了。你们那儿呢?”

“没电,点的煤油灯。”

“唔。”

“唉,男哥!”李冬萍提高嗓音:“我在跟你讲话,你怎么跟地皮说呢?”

“我……”

“对,就该这样嘛,跟我讲话,就得望着我呢。不然哪,太没礼貌罗!”

田丙男以为她在数落自己,连忙摇头否认,说我是在对你讲话,只是……只是……

“只是怕我吃了你,是不是?”

他脸上一阵发热,很不好意思。

“男哥,你房里有镜子么?”

“有,有,我去拿来给你……”

“我自己去照照呗。”说着,李冬萍去了他房里,丙男出于礼节,也是担心她再次数落自己,便随她进房。

李冬萍先瞧瞧这房里的家俱,再到桌上翻翻他看的书,然后拿起镜子照照,理理齐腰的辫子,似不经意地说:

“男哥,我很丑吗?”

丙男不敢正视,说:“你不丑,很美。”

她回头瞥他一眼,说:“男哥,你快过来,这镜子里头是什么呀?”

田丙男不知是计,真的凑上去瞧瞧,说:“除了你,再没什么嘛。”

“不对,你仔细瞧呗!”

丙男又凑近了一些。李冬萍索性挨紧他,镜子里出现了一对儿俊、俏的面容,她故作惊异地说:“坏了,坏了,男哥的旁边出现了一只吓人的老虎……喏,她好吓人哟!”

田丙男这才领悟她在调侃自己,说道:“我情愿老被她吓,就怕把她吓跑罗!”

“真的吗?是不是心里话儿?”

田丙男见她眼放异彩,不禁心跳加快,少女的温馨气息使他心花怒放,一时间难以控制,便抓住她的一只手紧握不放了。李冬萍试着抽了两次,见他诚意有加,这才心里有底了,便放下镜子,与他面对面地四目相对。不料,她眼圈儿渐渐潮红,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下来了。

“是我不好。”田丙男以为自己的放肆伤害了她。但她却轻轻地摇摇头,说:

“男哥,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讲。”

丙男坐到床沿上,冬萍坐在椅子上,两人触膝而坐,四手相握,李冬萍听凭泪淌,便对他说:

“我是逃出来的,再也不想回去了。”

丙男像被黄蜂蛰了一下,身子一颤,两手松开,惊瞪双目,似乎要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男哥,相信我,我没有吓你,你不必害怕。”李冬萍再次抓住他的手,把她被逼婚的经过告诉了田丙男。

这时,田丙男才认真打量她一番,百般痛爱地说:

“你要是不嫌弃我们这个家庭,就别回去了,到时我们把你当亲妹妹嫁出去……”

“我不想做你的亲妹妹。”李冬萍说完,就抽身走了。

田丙男并不明白冬萍的心思,他以为自家成份不好,留不住李冬萍,很伤感。他以为李冬萍会去丙义家的,丙义的两个儿子参军去了,就他们俩口儿在家,军属、干部家庭,那环境多优越啊!有了这次暂短的接触,加上李冬萍的花容月貌,几乎把丙男的魂儿都勾走了,使他彻夜难眠,在床上辗转返侧,心情倍感失落。

而一壁之隔的李冬萍亦如此。她想,作为一个大姑娘,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牵手,已经够放肆了,何况还对他亦明亦暗地递送了信息,他要是再不主动来找我,就证明他心里对我有了想法:一是认为我不守妇道,放荡不覊,二是瞧不中我。她就担心这些,愁得一夜难眠。

第二天,田丙男因彻夜失眠觉得头晕脑胀,担心运输时发生事故,另外,他害起了相思,似乎一刻也离不开李冬萍了,便请了假在家。

清早,李冬萍将她们和丙男与他父亲换下的脏衣服收了一木盆,端到河里去洗。

田丙男做了早饭,他父亲提前吃后去上工,他就等冬萍回来一道吃。

李冬萍在河里洗了衣服也洗了头,回来晾上衣服后,就着手替他们添饭。田丙男觉得不好意思劳驾客人,他姑婆说:

“男儿啊,这种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做谁做呀?从今往后,屋里的小事让她做得了。”

李冬萍说:“男哥担心我做不好嘛!”

丙男说:“哪能呢。”

“那好,这些家务小事,男哥就别沾手了,让我有段学习的机会吧。”

“就是,就是。”姑婆说。

老人家一点也不糊涂。昨晚,他们在丙男房里呆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儿,她都琢磨出头绪来了。睡下后,李冬萍一夜未眠,在她身边翻来复去,一壁之隔的田丙男也是翻得床铺吱吱响。这两年轻人的心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她就要设法尽快撕破这层薄纸儿。既然他们发展神速,我何不助阵东风呢?

吃过早饭,姑婆说道:“我今日到三叔家去了,中午不过来吃饭,你们爱吃什么自己做,不要等我。”

李冬萍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田丙男神秘地挤挤眼神儿,却对婆婆说道:

“要不要我送呢?”

丙男道:“还是我送吧。”

姑婆说:“有几步路程?未必我老得这几步都走不动了?”

李冬萍格格笑了。田丙男想笑,没敢笑出来。姑婆瞪了冬萍一眼,对丙男说:

“男儿,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有心把冬萍嫁给你,看你乐不乐意?”

“我乐意……”这是丙男憋了大半夜的心里话,此刻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唇,发觉唐突,却收不回来了。他索性加上一句:

“就怕她不高兴呢。”

“姑娘是朵花儿,你乐意就采呗!”姑婆放下话儿,起身走了。

李冬萍一经点破,反而增添了怯意,她低着头静静地坐着。丙男何曾与异性接触过?他更不懂女儿心。他这时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不愿意,嫌弃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心情由热烈降至冰点。由于出生在地主家庭,倍受歧视,他心理上搁着重重的自卑情绪,加上他自尊心强,不愿落下被人鄙视、嘲讽的局面,所以,他恼恨自己头脑发热,想入非非。人家场副的儿子她都不嫁,我一个地主的儿子还敢异想天开?真正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啊!

田丙男无意再与李冬萍相处下去,他准备收拾锅碗之后,去上工了。但李冬萍却抢先着手了,他被闲置一边。他枯坐了一会儿,待她收拾结束,便拿了草帽,对她说道:

“你在家休息,我上工去。”

李冬萍大吃一惊,一双眼睛瞪得圆圆地视向他,好似不认识他了。田丙男眼里含着痛楚,脸色很不好。她找到了答案,不禁心酸落泪,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委屈得嘤嘤哭了,说: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丙男把她拥进房去,口里喃喃道:“是我心胸狭窄,我误解了你……”

“男哥啊,你知不知道,我的一切都攥在你的手上……万一你要嫌弃我,我只有一条路了……呜……”

李冬萍伤心得讲不下去了。她越哭越伤感,越伤感越哭,把她胸腔里积郁已久的辛酸痛苦一古脑儿喧泄出来。哭过之后,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田丙男坐在床沿上安慰她,她充耳不闻,一动不动。田丙男去拧了湿毛巾来替她拭泪,她静静地接受。田丙男沏了杯热茶来给她喝,她说:

“我累得不想动了。”

“口渴不渴呢?”

“渴啊,就是不想动弹了。”

“好,我来喂你吧。”丙男脱掉鞋子上床去,他搀起冬萍的上身,一口一口地喂她,他感受到少女温柔的身子,心里就燃起了情焰。但他还是极力克制,克制得身子微微发抖了。李冬萍明显敏感到他的心性上来了,但她仍装浑然不觉,静静地接受他的侍候,心里却激动万分。李冬萍每呷一口,就有股热泪淌下。淌着淌着,她睁开眼睛,透过泪帘,一直瞧着田丙男的脸孔。喝完了茶,丙男准备下床,冬萍却勾住了他的脖子,她喃喃说道:

“男哥,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把我再拥紧些,行么?”

丙男仍克制着不敢造次,说:“要不,我把门关了……”

“好吧,把门关上。”

田丙男关上门,来床沿上坐下时越是畏惧了,他担心触怒了她。李冬萍一定要他上床,他上床后,她就紧紧地拥上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实实在在地亲吻一口,她说:

“男哥,你要是想做什么,就做吧。”

丙男终于盼到了她的直接恩准,使他兴奋异常,他正欲对她脱衣解带之际,却突然停顿了。李冬萍闭着双目没动弹儿,问他怎么了?丙男说道:

“你现在……我能趁人之危么?我不能这么做啊!”

“人家想我这样想不到,你怎么这么想呢?”

田丙男叹口气,没说话儿。李冬萍捧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腮畔亲呢地爱抚。她觉得田丙男更可爱,善于体贴人,把自己的一生托付他,一辈子可靠。她恢复了精神,感情陡增,越发激动起来。她坐了起来,说:

“男哥,你把眼睛闭上行不行?”

“你要做什么?我出去行吗?”

她轻轻摇摇头,索性用枕巾朦住他的眼睛,说:“别动,到时我揭开就是。”

田丙男真的没动弹。一会儿后,枕巾被揭走了。她说:

“一二三,睁开!”

田丙男睁开双眼,发现蚊帐放下了,再侧过脸来,天哪,李冬萍已脱得一丝不挂!

此时此刻的李冬萍,已是一尊玉体展现在他眼前,她那美妙的生理特征,着实把个从未见识过的田丙男惊呆了。呆怔片刻,他才回过神来,便手忙脚乱、心急火燎般行动起来。当他饿虎扑食地倾山填海之际,只听她一声“哎哟”,就把他紧紧地拥住了:

“男哥……轻点……轻……啊——!”

朝霞初升,蓝天碧染;春风劲拂,散落满地桃花!

他们的感情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丙男的姑婆也就放心了。她也懒得回丙男家来,田家十五户都请她做客,一户一天,吃饭睡觉都在别人家里。倒是李冬萍乐得清静,丙男和他父亲上工去了,她就在家里找事做,把那陈年不管的角角落落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俱什么擦洗得一尘不染。这使田丙男尝到了女人的百般好处,俩人的感情日益升华。

他们同居十几天,不知是谁把消息传扬出去,说李冬萍打算到这儿找婆家的。这话传开之后,田家人也没把它当回事儿。姑娘家嘛,长大了总要找婆家出嫁的,由别人说去。不料果然有人上门说媒来了,并且是刘支书的弟媳妇。

雨后初晴,日头火辣辣的,地表湿润,冒起缕缕热气,既烤人又闷热。西头的柳仙娥手拿蒲扇一边遮日头一边扇风解暑,就踏着泥泞来到田丙义家。田丙义是大队干部,年纪大了,没怎么下地。他这时正在房里跟大儿子写信。柳仙娥迈进门来,她将蒲扇在双胯上拍得山响,像开会做报告似的大声说道:

“田主席呀,我跟你表妹说媒来啦!”

冷丁一通炸雷,把田丙义轰愣了,他取下眼镜愣愣地瞧着柳仙娥。柳仙娥不敢轻易进房去,便用蒲扇边招边说:

“田主席呀,你来沙,来沙!你出来我好说媒沙!”

田丙义点上一支烟,搁下笔,很不情愿地站起,犹犹豫豫地出来。他很气恼,是谁叫她说媒来了?但他还是摊上笑脸问道:

“是哪家的后生托你来的?”

柳仙娥巴掌拍打着扇子,脚下连跺几跺,“还有哪家的后生值得我动驾的?我们家老大的景堂呗。”

田丙义如呛进了咸水,一股愤怒差点喷礴而出。他气恼地瞪眼柳仙娥,赶紧转过身去,夹烟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

刘乙发的儿子刘景堂,与丙男同龄。他从十三岁就患了肝病住医院,一直治疗无效,近二年病情恶化。前天,刘景堂因肝硬化腹水、又是晚期肾炎,县医院推辞了,叫刘乙发把儿子送上海去治疗,看看有没有一线转机。刘乙发用板车把儿子从医院拖回来。刘乙发左思右想,想跟儿子说门亲事冲冲喜儿。就近的女孩子不可能,因为人家都知道他儿子患的什么病。昨天听到李冬萍要在这儿找婆家的消息,他就赶紧叫弟媳妇柳仙娥来了。

田丙义不便当面拒绝,他对柳仙娥说:“现在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讲究婚姻自主,我一个表哥的当不了她的家。你最好跟冬萍当面讲去。”

“她人呢?”

“在丙男家里。”

“啊唷!我才不去地主家里遭玷污呢!”

惠贞从厨房出来,她恨不得一把拎起柳仙娥扔到外边去。她说:“我去叫她,快刀斩乱麻!”

出了门,惠贞忍禁不住自言自语道:“还不晓得谁玷污谁呢!”

这话柳仙娥听到了,她狠狠地咽了口涎水,就像把这口恶气咽进肚里去了,还装出没听到的一言未发,狠狠地扇风儿。

田丙义瞅着柳仙娥难受的样子,心里有了份消受。但他不能这么便宜刘家。他说:

“你也去把景堂带来,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敲打清楚。要不然,你回去不好交待。”

“还要景堂来呀?”

“嗯,就是。”

“不来不行?”

“相亲嘛,男女双方不照面儿怎行?”

柳仙娥这下蔫了。白面馒头里包着臭肉,一掰就会露馅儿的。事到如今,田丙义发了话儿,不依不行。柳仙娥就说:

“好吧好吧,一切都依你的,到时你可要关照景堂些哟。”

丙义说:“那是自然。”

李冬萍在补衣服,是田尚明的棉袄棉裤。她准备去城里做小工,丙男与梁会计联系好,做一天八角钱,早去晚归。从丙男家去外贸工地,五里多路,要按时上班,她得早起步行,下班后才能搭丙男的板车回家。她得在上班之前把这些琐事做好,别让人家看到家里有不周不正的东西说她的闲话。

惠贞过来,她站起叫声嫂子,说我还不会筛米,哪天下雨把嫂子接过来教会我呢。惠贞痛爱地牵过她的手,说你真是我的好妯娌啊,这家祖宗积了阴德,把你接来了,真是丙男的福份呢。李冬萍红了脸低下头,说嫂子别尽择好话讲,我年轻无知,以后请您多多指点,别让人家笑话我,也让丙男有点体面。

两人唠叨几句,惠贞就把柳仙娥说谋的事对她讲了,她一听就说:

“嫂子,我和丙男的事别人不知,你和咱哥也不知么?何必浪费口舌?您替我推辞掉算喽。”

惠贞说:“你回一句话儿,比我们说一箩筐都管用,要不然,他们不会罢休的。”

李冬萍觉得有道理,便收起针线,随惠贞过丙义家来。十多分钟后,柳仙娥他们三人搀扶着刘景堂过来了。李冬萍一旁静观,一双细眉渐渐拧紧,秋潭般的眸子一改适才的温柔神彩,迸出两束怒火。她不禁想道:难道我李冬萍只配嫁这种男人么?他们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刘景堂一米五高,脸上肿得又泡又黄,脖颈一抹灰色。他腹部隆肿,手背肿得像碱水里捞出来的包子黄黄的,脚背肿得快崩破鞋圈儿了。他被刘家两个女人搀扶过来,已累得鼻翼忽扇忽扇如拉风箱。柳仙娥扶他坐下,刚着凳子就十分郁气又赶紧扶住柳仙娥站起来喘息,他双腿难以伸直,晃晃欲倒。

李冬萍生过气,又觉得景堂很可怜,脸上露出一丝同情。柳仙娥见李冬萍的气色缓和了许多,便开口道:

“李姑娘啊,别看景堂现在这样,过几天去上海一治就好罗。你要是嫁给我们家景堂呀,该你享一世的福呢!”

李冬萍也懒得多费口舌,她说:“成家过日子,男人最起码能挑水、劈柴,这类事儿他能做么?”

“哎哟,这事你就不操心了!”柳仙娥十分激动,她忘形得手舞足蹈,刚一松手,刘景堂就歪倒了!她一边去扶刘景堂,一边说道:

“我们家老大是什么人物?你刚来还不知道呢。不信你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这个大队有多少男人?起码有一半儿来巴结呢,每天挑水的人啊,都排着队儿等机会呢!”

李冬萍不动声色地瞧了柳仙娥良久,便转身丢下话儿:“只要他把病治好,到他能挑水劈柴了再提这话吧。”

说完,李冬萍就走了。柳仙娥窝火,欲撵出门来,景堂又不能放手,她只得跺脚发恨,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破货,不识抬举,哼!”

田丙义待发作,被惠贞制止,她对柳仙娥说:“要骂人就出去,别脏了我家地儿呢!”

柳仙娥这才收敛,叫门外的两妇人进来把景堂弄回去。

没几天工夫,有关李冬萍的谣言就沸沸扬扬地传扬开来。尤其是刘家妇人们,她们在地里大肆宣扬,把李冬萍诽谤得一无是处。有的说,李冬萍这个骚货,不晓得勾引了几多野男人……

刘景堂在上海市某医院做了手术后,刘乙发就请了个人代他照顾儿子的起居,他自己就抽空回来了。他抽空回来,并非为大队工作,而是要处理李冬萍。

自从李冬萍拒绝与刘景堂的婚姻之后,刘乙发一直对她如骨鲠喉,非把她赶走不可。

李冬萍与她婆婆来探亲,是在农场开了探亲证明带来的,另外,她婆婆是这儿出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何况还有田丙义撑着,要明着驱逐她们,并非易事。但刘乙发自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他首先直接去农场摸底儿,看看李家有什么背景,然后见机行事。这招够狠,李冬萍的问题被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然后,他回来以大队支部的名义,列出李冬萍在这儿与地主份子勾结一气、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形诸文字,盖上公章、签了意见,再到公社革委会党委办公室加盖印信,就顺理成章地办成一纸公文,然后直接寄往总场主要领导。毫无疑问,这份公函落在了场副手上。

副场长一见此函,顿时气得脸发紫,他立即通知李冬萍的父亲前去质问。

李冬萍的父亲悉知情况后,场副就说:

“你女儿在外破坏无产阶级专政,你看应该怎么办?”

李冬萍的父亲怎敢得罪这位太上皇?搁下‘巴结’这层因素不谈,就从惹恼了场副的结局上考虑,他都不敢往深处去想。他这时已吓得瑟瑟发抖、虚汗淋漓。他说:

“我去把她找回来,亲自交给您……”

“你就不要去了。只要你表个态,我们派人去接嘛。”副场长说得轻描淡写。

傍晚,李冬萍刚从城里收工回来,在屋里忙着做晚饭。她不知道厄运即将临头。

农场派了两位公安人员、一位妇女主任,他们驾驶一辆吉普车,直接找到这个大队。刚好刘乙发又去了上海,是张副支书与田丙义接待的。张副支书悉知来人意图,就对田丙义使了个眼色,田丙义立即站起,说我去买包烟来招待各位。田丙义去大队小卖部买烟,磨蹭了几分钟,好不容易盼到田家一个小孩来买盐的,又不敢托付。再等一会儿。田家一个老婶子来医疗室,他立即过去,与这位婶子透知了消息。

“农场来公安了,快把冬萍转移走啊!”老婶子迫不及待地回来对惠贞说。

惠贞一惊,“是哪个讲的?吓人的吧?”

她说:“是你家丙义说的,还能有假?”

惠贞不敢怠慢,她立即去丙男家,边走边想,人进门时办法想出来了。她对冬萍说:

“幺妯娌,快去替我帮个忙啊!”

李冬萍一时丢不开锅里,说:“嫂子别着急,等几分钟我就过去……”

“一刻也等不得了,快走。”惠贞拉上李冬萍就从后门出去。她把冬萍一直拉进活祖宗家里,才告知真情。而恰在这时,刘娥枝带着民兵匆匆赶来将田丙男家前后门堵住,连田丙义的房子前后也布了哨。公安由张副支书带领着直接去丙男家里搜寻,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去田丙义家,发现门上有两块“光荣军属”彩牌,不敢造次。他们只有把田丙义找来。田丙义也不知李冬萍是否藏在自家,不敢让他们进去找人。惠贞从活祖宗屋后出去,绕了个大弯子,才勿勿赶回,说小卖部的火柴卖完了,这下用什么烧火呢?丙义说:

“现在还烧什么火哟,表叔派人找冬萍来了,丙男家里又没人,她到哪儿去了?”

惠贞道:“又没谁把冬萍交给我,我怎么晓得呢!啊,他们以为冬萍在我们家?那好,我领你们进去找。走吧走吧,都进去!”

但都不敢进去。

磨蹭了一会儿,田丙义判断出冬萍确实不在自己家里,他底气也足了,他叫上张副支书,和农场的二位公安,说:

“我是共产党员,讲究实事求是。你们别以为我儿子当了营长,就能营私舞弊了。我带你们进去搜,有人带走,没人就算了!”

农场公安一旦听说这家的儿子当了营长,他们更加不敢造次了。后经田丙义叫张副支书做工作,他们才敢进去,他们在几间斗室里看了一眼,赶紧退出去了。

刘娥枝是接受了刘乙发授意的,她一点儿也不敢怠慢,便出主意,说:

“李冬萍刚才还在洗菜,十几分钟时间,她还飞了不成?我敢担保,她肯定藏在田姓哪户家里。咱们一户户地搜!”

农场的两公安连连摆手不敢造次,因为他们是异地人,尚没与当地公安取得联系。他们自有一套办法,那就是“蹲点”儿。他们立即撤退,开了车就走,过了新河大桥,才弃车步行,回到桥头守株待兔。既然打了草,必然会惊蛇,李冬萍在这儿呆不下去了,肯定会转移地方。

另外,刘娥枝也派人在田丙男家与她家交界的胡同里守候。

田丙男天黑回家,才悉知变故。但田丙义俩口儿还不能将李冬萍的去向对他实讲,免得节外生枝。

夜深了,丙男的姑婆很着急,她从田姓一户家里回丙男家,伤心地号哭起来,数落起自己的殊多不是。丙义们俩口儿和活祖宗也只能让她去哭,不能透出一丝风儿。

村里安静下来,田丙义以寻找李冬萍为名,在村里周围焦急地向人询问,借机察看动静,然后回来与活祖宗合计了一下。活祖宗叫李冬萍穿上老年妇女的衣服,也就是他儿媳妇的,叫他的刚过二十的重孙子带上李冬萍,抄小路往下游走了一里多路,叫一个鱼划子把他们渡过河去,直奔城里的外贸局工地。只有找梁会计她才有办法藏身。冬萍进了梁会计的家,那小伙子才回来复命。

其实,梁会计这儿也不是李冬萍的藏身之所。大队板车队,一共十九人,大都是“五类”子弟或贬职干部。这里头行行色色的人都有,农场的人和刘娥枝们枯守了一夜,一无所获,就有人从中打小报告,透露了李冬萍和梁会计的干亲关系。这条线索有价值,农场公安人员立即改变方法,直接去了县公安局,呈上场公安局的公函。县公安局毫不迟疑,立即通知外贸局有关干部,调查李冬萍的下落。这消息最早被梁会计的丈夫得知,他害怕事情露馅儿,影响自家人的工作,便赶回家来,把李冬萍藏在楼顶上的一堆废木架子里。

这一天,李冬萍虽躲过一劫,但她经受了炽烤般的砺炼。大热天日头如火烧,里头既不透风,又无遮盖,直到下午两点过后,风潮平息,梁会计才悄悄把她领回家来。

这遭躲过,并非再无危险了。农场的人还没走,县公安局派人在周围巡查。至田丙男运沙来,梁会计叫他延迟回转,才有机会见了李冬萍一面,虽不是最后一面,也算是场生死离别。直到一九七七年初春,李冬萍才如从地狱里冒出来一般,回到田丙男身边,而这次重逢,田丙男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这是后话。

田丙男走后,梁会计夫妇着手策划李冬萍的逃跑事宜。

梁会计夫妇是广州人。解放前夕,他们俩在学校相爱,但两人的家境截然不同。梁会计是农村富农的女儿,她丈夫却是一位官员的公子。在男方家庭的极力反对下,他们选择了出逃。他们逃到这儿,起初以做苦力为生,几年之后,他们才有了正式工作,分配在当时的供销合作社工作,外贸科与供销合作社脱体,他们划分到外贸战线上来。

正因为他们老家在广州,而且她丈夫的兄弟姐妹也有工作,梁会计就决定让李冬萍去广州避难。梁会计写了封信,连详细地址也注明得清楚,给了冬萍五十块钱,足够她一路上的用途。如果不出意外,李冬萍在后天中午就到达目的地了。

然而,李冬萍于天黑时告别他们,去郊外的一个供销分社搭便车,走了多远,才发现自己临走时把钱和信忘带了。便车中途拒绝回转,那司机见她分文无有了,倒贴了五块钱给她,把她带到火车站就走了。

梁会计在中午清理衣服洗晒时,才从李冬萍休息过的枕头下发现这钱和信的。她好一阵叫苦,希望冬萍能返回取走,却始终没有见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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