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县第一中学的大门口,王威看见几张好大的红纸,有一张写着“恭祝全体考生考试顺利。”“全”字下面的“王”字旁给人撕了。“考”子被人用粉笔涂成老字。
一中看门的老头余波叫住他,问他什么时候出来,又说早上学生已经巡视完考场,下午就不放人出入了。
王威从余波的身后张了一张,门房的简易床的床底下,放着一块滑雪板,那是他去年送给柴胡的弟弟柴小行的生日礼物。
有一回,王威问起柴小行滑雪板的下落,小行大骂,给余波这个死老头没收了去,留着当棺材板了。
王威多问了小行几句,原来小行老是迟到,余老头每天早上准时把校门锁了,不放小行进去。
课间操小行想溜操,老头也不放小行出去。
余波平日里在门房处摆了个给自行车打气的自动充气罐,赚个一毛两毛的小钱。
柴小行报仇心切,于是带着一把西藏的小刀,偷偷把充气罐的管子割下来。
一次两次,柴小行被余波抓个现行。余波有冤报冤,当柴小行把滑雪板带到学校,余波二话没说给没收了。
王威对余波说,我马上出来。
照理,东山一中教师家属大院另有大门,王威固然是学校的教师家属大院子弟,但毕竟毕业多年了,并不该从一中校园大门口出入。
王威看到了那柴小行的滑雪板,忍不住笑,意识到自己的笑,又忙说,你老还是那么康健。
余波指了指王威手中的香烟,说,抽烟不好,你也久日子没回来,现在大门的钥匙换了,你要不要,交个十元,明儿我给你磨一把。
余波从小看着王威长大,瞅见他就觉得亲,还觉得他是十几岁的小孩,并不把他当外人看,这点多少让王威感动。
自从十年前王威的网吧被公安局查封了之后,王威就没干过几件正经的事情。
他间中也曾经力图振作,跑去一家海鲜厂当了小半年的管理,但是那海鲜厂位于海滨,离县城有十余里,一睡下来,耳边全是海风,一起床,头发都是海沙。
于是,他从海鲜厂辞了职。
之后,一个在厦门集美的同学力邀他合伙做生意,他东拼西凑了三万块钱,去了厦门。
结果,他的这位同学话说的大,事办得却不给力,到了最后完全是信口敷衍,有心无力。于是王威花光了钱,也没干成一件事,又灰溜溜的回老家了。
有了这一趟远行的经历,王威到那里一坐,便和人念叨生意经,多少招人烦。
当然,小城镇这样的人多了去,所以,也还不至于讨人厌。
生意么,他是自然是一样也没做成。
还好,他睡了品珍,过上了被富婆包养的幸福生活。
品珍那时刚离婚不久,离婚判决书下来,她分到了临街的四间店面,还有一栋五层高的小楼房。
这完全是品珍的公公高聚仁的慷慨,高聚仁喜欢品珍这个媳妇多过于自己的亲儿子,毕竟,高泉德从不打算接班他的生意,于是,自从品珍嫁入高家,高家各门各色生意一向倚重品珍的管理。
高聚仁补偿了品珍那么多,自然是希望品珍给他多一点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靠得住的经理人,而或品珍一直帮他维持他高家生意也是好的。
品珍却是被这一场失败的婚姻伤透了心,这伤心并不是她在商场上的节节胜利所能弥补了。
当然,品珍在离婚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意识到自己多年来伤害了高泉德。
至于高泉德,他可不管品珍在离婚协议上签不签字,而且委托了律师处理,也不告诉自己父母,自个辞职远走,去了福州一家大医院当他的医生。
高泉德孤帆远影,一去不回头。品珍再要强,也知道自己继续在高家呆下去很难,名不正则言不顺,就得经受一向看不惯她的高家子侄们联手对付一把把寒刀霜剑。
品珍受够了这一切,受够了在高家做一个男人,于是返过身来自省自照。
离婚了,品珍老老实实呆在她分到的楼房,重新学习做一个妇道人家。为此,品珍看起了公公高聚仁给她推荐的明清小说的《三言》与《二拍》。
品珍的离婚官司在这小县城是但凡有点头面的人物都知道的。。
离了婚的品珍貌美而又多金,于是踏破她家还有宫前村品家门槛的媒婆有如过江之鲫。
一群小年轻人围绕着她转,品珍是一点也不动心,她怼男人从来是一句口头禅——男人有什么用。
品珍和王威好上,是在王威从厦门做生意失败回来的时候。
在柴胡家的麻将牌局上,当品珍开玩笑的提出与王威合作生意,王威那时已是囊中金尽,脸有难色,只好搪塞起品珍。
王威一两月没来这东山一中了,就这一两月,一中的变化不小。
新的食堂盖好了,食堂附属的小卖部门口大树下,围着三四个小老头下着象棋,都是学校的老教师。
新搭好的车棚挪到了篮球场的一侧,一两辆自行车孤零零摆在里面。
操场上,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顶着烈日,满场跑动,踢着足球。几个小女孩子带着耐克帽,围在足球场的护栏,为自己喜欢的男生大声叫好。
王威散淡地想,这些小屁孩。
每次回来东山一中一趟,王威越来越觉得这一中再不属于他的了。
一切旧日留下来的痕迹,再一次次改建过程中,一点一点的剥皮去骨,王威感觉里象真的死过了一次,死过一次的自己,就在自己的眼前晃啊晃。
也许有一天,王威会怀疑,怀疑着自己从没在这个学校读过书,也没在这个学校生活过。
王威又想,母亲为着他维持光明世界的最后一线光芒,无能为力的为着他尽到了最后一份义务。而当母亲离他而去的那一天,他注定的,从这个有光的世界跳入黑暗之中,再不回头。
王威穿过一中校区,来到学校后面一处小门,走进去就是教师家属大院。
他好多天没回家,日常都睡在品珍哪儿,偶尔回来一次,看看母亲。
母亲顾爱民退休有三年了。
顾爱民年轻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她一辈子的努力好象就是为了调进一中。她调进了一中,又是一路力求上进。
六年前,王威的父亲王实意去世了。
其后的日子,顾爱民过得很不开心,她的一切所为,无非是要向已经离婚了的丈夫证明她是对的。
王威明白自己母亲的执念,也理解这种执念。
就世俗观念而言,当一个人成了家,就当把家庭成员视之为一体,而不是轻易离弃之。而父亲这么做了,显然是背叛了他们母子。
王威选择原谅和淡忘自己的父亲王实意,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劝解母亲,要求母亲也如他一般去原谅去淡忘。
更何况,母亲从不当他的面提起父亲。无论是父亲死之前还是死之后,从来都是王威母子竭力避免的话题。
当王威告诉顾爱民,他选择和品珍同居,并有可能会结婚。
顾爱民作为母亲,自然去了解了一大堆品珍的情况——
品珍固然离过婚,也大她儿子三岁,不过,女大三,抱金砖,也是个好处。
再说了,品珍人前的模样没的说,又是富婆,顾爱民也就表了态,不反对他和品珍结婚。
顾爱民自觉自个也算老人里比较开通的了,可偏偏她表态之后,王威和品珍却一直不结婚。
不结婚和女人住在一处,是会给雷劈的。
这几乎是每一回,王威回到家顾爱民必说的一句话。
她全没想到,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想和品珍结婚,而是品珍不愿意。
王威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既丢脸又改变不了什么,几次大吵大闹之后,他索性搬到品珍那里,刚开始还常常回家,慢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