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南方夏天很热,早上九点,大街上行人少了,闹市一路电线杆子下蹲着狗,在吐着舌头呵着热气。
三十岁王威才走上大街,汗已经绕着脖子跑,阳光钉子一枚枚锤在他脸上。
他心里默念,心静自然凉。
一辆自行车“噌”的一声,从背后带了一下王威的肩膀。
王威好不容易清凉的心神,一下子撞的无影无踪。
他手一高,把住那辆自行车的后车座,那自行车登时立了起来,后面车轮子不停空转,在他面前倒下来。
一个女孩子象沙包一样,从自行车摔到地上。
小丫头,你家有你这么骑车的么?
疯子,你家有你这么走路?
还敢大声,没家教,是你撞到我!
王威看清楚对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模样,苹果做的脸皮,更可气的是她脸上那小星星的眼睛,这样的星星一颗也就算了,竟是一双,而是一对。
女人一漂亮就有权利做任何事情,哪怕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王威大叹倒霉,肚子里的那颗心咂咂有声,先同情起对方来,这颗同情的心,也顺便做了自己嘴巴的工作,把骂人的话囫囵进了自己的小肚子。
自行车横杠压在小女孩子的一条小腿上,另一条腿的膝盖掉在水泥路面。
小女孩子皮是擦破了,血在流着,伤得不轻,也不重。
那小女孩子眼睫毛一跳一跳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带着哭腔,怒吼,我明明按了车铃,你是耳聋还是眼睛瞎?
逼我屁股上长眼睛!街上就这么几个人,你还撞到我身上,我跟你说,撞到神仙你也讲不通,何况是撞到人。
是啊!撞到鬼。
小女孩子痛得变了脸色,反过手,指着身后的书包,示意王威援手
王威蹲了下来,手上不停,掏摸着女孩子的书包,口中说话,说,自己也不小心一点。
小女孩子没一口好气,恶生生回了句,我瞎了眼、走了神,闪了腰,崴了脚。
呦,你这嘴?而且还有牙齿,大可以咬人啊。
王威往书包里一瞧,好小一包面巾纸上面压着好大一包安尔乐,心想,瞧不出祖国的花朵发育这么良好。
书包背在那女孩子肩膀上,书包又小,面巾纸看得见拿不出,磕磕碰碰好一会儿,王威索性想把那书包从女孩子的肩膀上拿下来。
那女孩子一心要成全他,身子直往后靠,王威更取不下书包了。
女孩子叫了起来,吼,你怎么这么这么地笨?!
你别乱动,烦着呢?你还动,要不我早就拿出来了。
王威看着那小女孩子膝盖上血流个不住,也有点着忙,好不容易掏出面巾纸,理出一张,按在女孩子伤口上。
女孩子穿的是连衣裙,撩地高来,小腿光洁雪滑。
小女孩膝盖上血从面巾纸上渗透出来,王威又抽出一张新的面巾纸,将脏污了的卫生纸,顺手撇到地上。
王威扔得一时又有点犹豫,起了收藏这一张面巾纸的心思,马上的,他从脑子里掏出一只手,在想象中重重掴了一下自己的脸,变态。
这卫生纸看来没什么用嘛?王威喃喃自语,他站了起来。大日头下,一男一女就这么蹲在大街上,他自己都尴尬。
你怎么不说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小姑娘啊,醒醒,伤的是你的脚,不是我的。再说一句,我就走了。王威这当儿察觉自己心情好的不像话,有着大把大把的力气来消遣那女孩子。
念念叨叨,一个大叔,讲多做少。
你这个小孩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呆在这里等会,我就回来。
王威站起来,左近一家药店的老板娘名叫雨凡,原来是县人民医院医生许绍雄的手下的护士。
雨凡和许绍雄两个人结婚了,雨凡于是辞职出来,开了个药店,叫做芸美药店。
王威到了芸美药店,一摸口袋,没钱。好在雨凡和他的女朋友品珍是闺蜜,这时候他可以刷个脸了。
王威向雨凡赊了些治疗外伤的药,雨凡一边在小本本上记下王威拿走的药,连声说,没事没事,先拿去用。
王威回到那小女孩子面前,先用一罐写着七八国英文的喷剂,对着那女孩子的膝盖喷。
小女孩子抱怨,你用点力啊?!
王威想笑,心想,再用力也不可能增加药物的疗效。但他不想和这个小女孩子抬杠,科普这一医学常识,他只能装模作样加大手上力气,显得自己着实在用力地喷药水。
王威又给女孩子敷上药膏,再根据雨凡方才的指点,拉直小姑娘的大腿,伸屈了几下,问,怎么样?!
王威已经失业太久,做一个蒙古医生也很满足他的成就感,他心中得意,恨不得她马上就好,现在就能地上跑天上飞水底游。
真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嘛!
大毒日头逼着小女孩子的额头,汗是一点点滚珠般的走聚,堆在两朵火烧云的脸上。
王威有些痴了,女孩子扑哧一声。
女孩子扶着膝盖,待要站了起来,笑得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
马上的,她整个人弹跳了起来,这会儿,地面热烫地留不住手。
王威好一会儿鼻子找不到鼻子,眼睛找不到眼睛,胡乱说着话。
望着女孩子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王威茫茫然在大街上站了一会儿,才决定先去雨凡的药店喝一杯解暑的凉茶。
王威和雨凡的认识,说起来是他星月网吧倒闭之后的那一段时间。
最初,他只能靠帮别人贴小广告为生,既帮别人贴,自己也贴。
他开过网吧,修理电脑没问题,他贴出去的小广告就是——上门维修电脑。
不过这电脑维修的活,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运气好了,王威一天也就收个五十一百,运气更好的时候,帮别人组装一台电脑,也能赚个两三百块。
如果不幸是旧日相识的朋友家里电脑坏了,叫上了他,会管他一顿饭,喝几瓶啤酒,他也就不好意思收钱了。
日子再怎么潦倒,还不是照样得过,小县城就是个养老的地方。
王威失业太久了,就像玻璃樽里的一只金鱼在有限空间自得其乐的游弋着。
一个男人在有限的圈子里过着有限的人生,王威知道这样不好。可怕的是这种状态他会习惯,而且舒心,这样的日子,每一天过的平和淡然,无喜怒乐悲。
认识雨凡的那一天,是他在大街上接到了县医院大夫许绍雄的电话。
他赶到的医院,看到父亲王实意躺在病床上,已经死透了,活不转了。
王威给母亲顾爱民打了电话,说了父亲的死讯。
顾爱民“哦”的一声。
王威想问母亲来不来医院,但是没敢问。
电话里头,好长一段时间静默。
最后,是母亲问了一句,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仿佛在母亲的心中,他回来吃饭的事情比起她离了婚的男人死讯更重要。
王威放下电话,许绍雄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王威,说,我们急救过,没救过来。
王威想问,什么病?又觉得这问题不重要了。
半年前,他没兴趣问,半年后,他也没兴趣知道。
再说,人都死了,知道是什么病,还有意义吗?
许绍雄又告诉他,你先呆着吧,这是我的助手雨凡,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问她。再过几个小时,会把你父亲转移到卫生间。
许绍雄走了,一会儿,一个护士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问王威,你是病人家属。
雨凡的丑瞬间震住了王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雨凡。
雨凡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的目光好像是在说,吓倒了吧。
雨凡的脸型是高颧骨大方脸,这样的方形国字脸要是长在男人头上是做大官的料了,更可怕的是雨凡还是金鱼眼,说话的时候,眼球仿佛随时夺眶而出。
雨凡已经过了因为丑而内向而自闭的年纪,她的乐观更是让她的表情生动。
王威慨叹人生还有一个真理——一个长的丑的人如果再加上表情生动,那只会更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