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伸手取下了鼻孔上的烟,对着玫瑰弱弱地说了一句,别闹,玫瑰,我想睡。
王威后悔着,当初就不应该听了萧有光的提议,让玫瑰也拥有星月网吧大门的钥匙。
如果,玫瑰没有网吧钥匙,他的一生也就不会被改变了。
谁知道呢?
更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不取决于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多年后,王威是这样的宽慰自己,而这样的宽慰又毫无意义。
玫瑰笑声像极了空山新雨后的鸟鸣,幽远而生动,响在了王威的心里,也响在了他的梦里。
王威还是扛不住困意,一偏头就睡着了,在这朦朦胧胧之间,他的鼻孔又再次被塞住了。
王威闭着眼取下香烟,耳朵听到的萧有光对玫瑰的叱骂声,你干啥呢?
好玩啊。
你到底还想不要要娃了啊。
要要要。
这是玫瑰留给王威最后的声音了。
多年后,王威忘记了很多个女人,唯独忘不了玫瑰的这一张二维的脸,忘不了玫瑰这鸟鸣般清脆的笑声。
多年后,一个人的时候,王威回想起这一刻,眼泪就会一颗颗滑落,从眼角流淌到了嘴角,再咽下去,咽到肚子里去。
王威再醒过来,是因为室内激烈的打斗声。
这些打斗时间并不长,然后动静却很大,从网吧里间转移到的网吧,然后是一系列乒乒乓乓的声音。
当网吧一台显示器掉落在地上的时候,王威不得不从床上坐出来,走出网吧里间,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
网吧的大门被破坏了,锁被撬了。
一地的血迹。
萧有光抱着玫瑰的尸体在无声的抽泣。
而网吧里头,还躺着另外一具被割喉的尸体,那是以前来闹过事的许志坚。
好半天,王威问了一句,要不要报警?
萧有光揪住王威的衣领,嚎叫着,你知道不知道,玫瑰为我挡了刀,她原本可以不死的,她原本可以不死的。
王威劝解他,说,送医院啊,赶紧啊,可能还有救的。
没有用了,没有用了。萧有光喃喃得说。
这时候,网吧大门口“啊”的一声尖叫,是几个台风天还坚持出门前来上网的女孩子。
警察很快来了,包围了星月网吧,拷走了萧有光和王威。
王威被派出所整整拘留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头,他每天都被提审,反复被不同的民警提审。
警察告诉他,在他的网吧,不仅仅有两具尸体,还在电影院储藏室里头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一大堆违禁物。
当杨倩文出现在王威面前,第一句就是——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来过,建议我的网吧加强消防设备的管理。
你的网吧,我们已经贴了封条了,那是犯罪现场。杨倩文正告王威,说,即便你出去了,那家网吧也不能开了。里面的电脑都会被没收。
为什么啊?!杀人的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你知道不知道,你的网吧没有网吧许可证,也没有工商营业执照,早该停业了。
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就是你那个网吧的地址,距离学校太近。
不近啊,超过两百米,我算过的。
一中校区今年扩大了,你不知道吧。县委刚刚为一中新批了一块地。
我可以搬迁!!!
别做梦了。就你现在抗拒交代的态度,网吧许可证这辈子你是没戏了。
我为了开这家网吧,借了很多贷款,我不能不继续营业啊。
你的情况,我个人表示同情。不说这些了,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你事发当天所看到的一切吧。
萧有光知道的啊。他知道最清楚啊。你问他啊。
杨倩文冷冰冰地说,他是他,你是你。他交代他的,你交代你的。
王威没法做出解释,他徒劳地做出种种解释。
王威只想回家。
在拘留室的二十天里,他被迫一二再的回忆,回忆他所能想起每个细节。
王威一二再的坚持,他已经告诉了民警他所知道的一切。
然而,没有一个民警相信他。
每个提审他的民警都在怀疑他在欺骗,要求他配合,要求他指证,根本不接受他当日事发之时完全喝醉了这一最简单的事实。
王威只能一二再求饶,他只想找点离开,继续经营他的网吧。
二十天之后,心力交瘁的王威离开了拘留室。
这二十天里头,王威几乎被逼疯了。
最终,他在民警的诱导下,在一份违背本意和事实的口供签字了。
当王威跑回自己的网吧,果然,大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从网吧的窗户看进去,所有的电脑设备都被派出所清空了。
王威脑中过了一遍在这小县城中最有能力帮助他的朋友,这时候,他所能想到的就是柴胡了。他来到了南市柴胡的公司,却发现只有尚眉眉一个人。
尚眉眉告诉王威,柴胡在医院里头。
因为受到萧有光被抓的牵连,柴胡的房地产开发彻底停工了。柴胡为了筹钱,组织了六合彩外围赌,成为赌头。
倒霉的是,柴胡这个赌头为了赚快钱,把自己手头的所有现金都投入运作,结果把他所有客户委托他的放贷资金也搭进去了。
债主风闻了柴胡破产的消息,把他堵在他那南市荒地建成一半的烂尾楼三楼之中。
他就抱着公文包从三楼跳下来的。
真傻,真傻。尚美眉反反复复的说着,眼眶通红。
王威想,有一天,他也从高高的四楼上跳下来,那要多大的勇气,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想到谁。小苹果吗,小苹果会哭的象眼前的尚美眉那样伤心么,伤心流泪痛哭么?
南方天,说变天又变天,台风又来了。
王威在大街上走,他沿着大街走。
他的脚步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
王威想给母亲顾爱民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不通,台风天信号不好。
柴胡的腿摔瘸了,这是多可怕的消息啊。
王威来到了人民医院的柴胡病房,他没有进去。
在柴胡病房的门口,好几个人在吵闹,里头,是好多人逼迫柴胡欠债还钱的声音。
柴胡都这样了,照理,他应该倾尽家财还了他向柴胡借贷的贷款。他应该去凑钱交给柴胡,可是凭他弱智的人际关系又到那里凑去。
一切,无能为力。
心中,虚空破碎。
王威心中一股气憋着,很多的事情涌上胸口。
王威骂自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就像大学生涯宿舍里第一次丢了钱物,明明与他无关,他听闻,却立刻变了脸色的好像是自己偷的。
好像宿舍丢失东西竟全是他的责任,真是可笑。
只是现在,可笑成了可悲。
能不凑吗,能不凑自然是好了,可他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
高强当年的死,他是那么伤心。如果那时候不是他提议上水塔的话。
玫瑰现在的死,他也无比内疚。如果那时候没有给玫瑰钥匙的话。
而眼前病房中,被债主的团团围困住的柴胡,他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王威无法可想,不能心安。
王威一步一步不知高低的走着,出了市区,越过了环城路,等他明白过来,风来雨来,雷鸣电闪。
于是,整个人不像是在路上走而是在水上飘,王威走到那里,脚一提起来都是一裤脚的水。
王威跑了一百多米,可是看着最近的房子也在三里外。
他泄了气,任着风狂雨骤,眼泪一点一点的下来。
混合着雨水的泪水流得是那么痛快,既寒冷又热烫。
寒冷的也许是泪水,热烫的也许是雨水。
王威哭完了笑,笑完了哭。
他想,让我死了吧。
老板!啊——随后是哐铛的一声响,是自行车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
刘璃海站在他的眼前,不远的眼前。
她手中的雨伞被吹翻了个个,自行车后面绑着的米袋开了口子,一粒粒的入了水,她半蹲下身子,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王威又哭又笑,说,大雨天,你还买米啊?!
刘璃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王威不知哭笑的说着,没事,没事。
刘璃海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她要欺负这个男人的软弱。
她凶狠地说,她家就在附近,武装部,到我家坐坐吧。
王威说,没事,我真的没事。
风带过一片叶子啪得粘在王威右边的脸颊。
刘璃海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她骗他脚伤着,她说,你载我。
刘璃海的语气是那么坚定,不容他抗拒,让彷徨惶恐的他生了指望。
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王威说——
那些米怎么办?
那些米怎么办?
那些米怎么办?
他抱住她,紧紧得。
王威一遍一遍的说着,那些米怎么办怎么办?
雨水从天上来到他和她身上,汇合,又到了脚下地下,他和她的肌肤是如此的紧密。
刘璃海抱着,抱住一个孩子发凉发痛的身子,说着,没事,没事。
刘璃海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没事,没事的。
王威说,我爱你我爱你。
刘璃海说,是的是的是的。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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