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的沉默,王威甚至能听见自己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更也许,这是幻觉。
可是无所谓了,王威在心中告诉自己既然说出口了,就一吐为快吧,反正说与不说,自己的十根指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我从来就没有把谁当过朋友,我的朋友不过是一种证明,我活着的证明。王威越发不客气地说,我要问你,萧有光,你有朋友么?
王威根本不等萧有光的答复,接着说,萧有光,到底什么人曾经给过你自信,让你自以为有朋友了。我不知道你,我不了解你。你以为了解的我,也只是你以为的。
萧有光微微一晒,并不看王威,而只看着眼前的酒杯,说,你想什么,对我重要吗?
这时候,在王威眼前,萧有光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那个无边无界而有风的旷野,那一个他一个人独立的虚无空间。
在那个虚无空间里,王威向着天向着地向着江河湖海日月星辰交代了自己,完完全全的交代——
我小时候,那太远了,我甚至不记得五六岁之前的日子了。我记不得我的小学了,我记不得我小学的朋友们。
好了,中学。初中、高中,亮亮一直和我一起,我的读书成绩很好,我和你说过的。
亮亮是个奇怪的女人,也不是我的朋友。男人和女人永远不会是朋友。
我和亮亮不一样,她读书的时候,比如数学,她要是做不出来,她会把老师整个解题思路背下来。
我不这样,我解题,只靠自己的死脑筋,我一遍一遍的对答案,就是不看解题思路。
做错了,没关系,我会一个人做到凌晨,做到天亮。
我不是在做题目,我是在和那些题目说话,你懂我这样的感情么?
你说寂寞,你真可笑,你不懂的。
对了,你知道亮亮是谁么,你不知道,那么你怎么会是我的朋友,这难道不是一件荒唐不过的事情么?
从我的书桌望出去,是个垃圾场。垃圾场的另一面是一扇一直开着的窗户,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她苍老,坐在窗户的旁边,就象坐在火车的窗口。
我常常在解决了一道数学题之后就看着那个窗口,我以为那火车已经开走,把她带走了。
不,她居然还在,我爱她,我爱她肩头上倦伏着的那只可爱的小猫。
我是从来没有和她还有她的猫说过话,真是惊奇,今天我还记得她,记得那只猫,让我敬她们一杯吧。
萧有光。她们才是我活着的证明。
是的,我也要敬你,萧有光,你也一样,也是我活着的证明。
我一直以为证明我活着就是活着本身。
今天我想明白了,活着只是活着,本不需要去证明。
你们和我无关,你们不是我的朋友,你们只不过是我过去的时光的一个记认,一个路标,一个方向,一个书签。
对,书签让我更容易翻到我想要看的书本的某一页,让我的回忆有个去处,让我更便捷的找回过去的自己,除此之外,你们什么也不是。
我不象你,我的生命是自己的,我有这个责任,我要担当它。
我的生命是艰难是无常是苦难是黑暗是失坠还是其他的其他,也只和我有关。
萧有光,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么,你怎么把你自己的命运,随随便便的抛给我,抛给我这样一个,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王威重重地站了起来,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十块钱放在桌面上。
王威看着萧有光阴沉的脸面,笑,大笑,说,你难道认为我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相信了。对了,我想起来,我要去牵我的自行车,我要先走了。
走?!萧有光用嘲讽的眼神看着王威。
我还听说拨一根牙会少了十斤的力气,我想知道掉了一根指头又会少了几斤的力气。
萧有光淡淡地说,你真的想知道?
萧有光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拉出刀面,另一只手突然狠狠地按住王威还放在桌面的左手,王威的五根手指大大的张开。
萧有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王威的眼睛。
得得得得一串爆响,那把瑞士小刀有如跳舞一般在王威的手指与手指之间一通扎。
王威还来不及害怕,还来不及胆害,萧有光已经收起了那一把小刀。
王威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固然没有断,却被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萧有光看着王威慢慢惨白、滚出汗珠的脸,说,你看,连小刀都不相信,更不用说我这个大活人。
随便你吧。
别随便我,这话你可以去问问玫瑰?
玫瑰是因我而死?难道不是因为你是黑社会才被牵连的?王威这句话话到了嘴边,到底忍住不说了。他此时无所畏惧了,却不想刺痛萧有光的心。
萧有光收起了他那把瑞士军刀,阴沉沉看着王威,一字一句,说,谁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我也让他失去他最爱的人。我对你的大恩大德的回报就是这么简单。
王威有点头晕,他一时也懒得琢磨萧有光这些话的深意,他只是嘿嘿一笑,说,大光子,这世界上,我早就是一个人了,我谁也不爱,也没人爱我。
我相信,我姑且相信,那就让我一个个去试,我这十年经受的一切,我要让你一件件经受。你得活着,好好给我活着,活着亲眼见证这一切。滚吧。
王威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身后的萧有光又喊住他,说,你的朋友今天护住你一时,我倒想知道他们能不能护住你一世。
月光从天上洒下来,一地银色光亮。
王威偏过头,那些光和亮变得有一些淡了,有一些又浓了,淡啊淡浓啊浓的光在他心中哐啷哐啷地响。
夜晚有着风,脸上有些痒,风吹过的时候,王威又会想,风是有着颜色,有着手腕和姿态,折叠成一把摇椅的模样。
原谅王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毕竟他喝了酒,喝的过了。更何况这南方的小岛,天气暖活,暖活地让喝了酒的人的心口懒洋洋提不起一丝一毫气力。
王威不知不觉地走到东山一中的大门,才发觉自行车还放在工地里。
王威停下了脚步,在一中大门外的一处不被路灯照见的花坛坐了下来,他难过地拍打着自己额头,努力的想了半天,想明白了那辆自行车并不是自己的。
可是这辆自行车他妈的到底又是谁的呢?
王威敲打自己的脑袋,一遍遍追问自己,重要吗?很重要吗,为什么需要晚上去还。
他干呕了一会儿,到底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只能歪着身子依靠着花坛养胸中的力气。
只是,由远而近铃铃铃的一阵清幽的响。
王威抬起头,正看见柴小行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一中的小门进去了。
小行到这里干什么,王威喊了一声,想叫住他,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
他几次三番的按住自己的胸口,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就象几百辆火车同一瞬间挤在一个小车站里头。
这时候,王威在各个火车头前,叫喊、挥舞拳头、恐吓每辆火车的驾驶员,他甚至从地面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一个试图从火车车厢跳下来的乘客。
你们不要命了,不要命了是不是,那,老子也不要了。
王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肚子里的一切从嘴巴从鼻孔,从脸上的毛孔一起涌了出来,花坛下很快五颜六色的一大片,跟随着呕出来的还有他的眼泪和鼻涕。
这一时,王威的心肝肺是空荡荡、无尽头的江河湖海了。
好不容易,王威摇摇晃晃的站立,他吐出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
他感觉的自己的新异,他脱胎换骨,他成了另一个人。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胸口,心肝脾肺肾竟透明了,所有的血液的流向又是那么的明晰清楚。
柴小行的出现提醒了他,他得先把范英珠的自行车还回去,还给这该死的可恨可恶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