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周这么些年，开美梦MTV倒闭，其后又次第开了一些基本上赔本赚吆喝的店，包括现在开的运动靴专卖店也一样。
开店不赚钱还赔钱，为了维持现金流周转，张周上班之余，常常接一些建筑设计的活儿干，张周之所以乐意帮昔日冤家的忙，恰恰是想接柴胡这房子的设计活。
柴胡手上拿着的是一张四五年前他请的野设计师设计的图纸。
那时候柴胡没什么钱，又想盖个三层的自建房，前面后面一个小天井，进去了，楼梯在房子的正中间，把上下三层都隔成两半，本地又叫分家房、兄弟房。
之所以叫分家房，是因为这种房子把中间的房门一堵，两兄弟谁也不吃亏。
这种房子难看归难看，但是省钱，流行了好几年。
张周一脸忠厚老实，说，你要是按照原来的设计，那随便建也没什么关系？要是请了我，增加的可就不仅仅是设计费，还要增加不少造价。
柴胡拍了拍张周的肩膀，说，你就设计你的吧，我这几天看过你之前设计的几套房子，真不错，大才啊。图纸上看不出来区别，真造出来了，就是不一样。
其实一个住的舒服的房子，更多讲究的是一些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温、防水、细部构造做法、配筋、梁高板厚等等，多了去了。
你说要是让你当咱们县的设计部长，这乡下的房子都该大变样了。柴胡一旦吹捧起人来，完全是发自肺腑。
张周倒是一本正经，说，这和人的素质有关，咱们这里遍地都是农村施工队，真要是严格按照国家或者地方规范来做，材料不但用的多，工序也多，而且农村施工队还不会。
我不喜欢自来水，这房子可得一前一后给我留出两口井。还有一定要造的好看结实，尽可能省钱。
合理好用就是美，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这些专业的人干吧。别到时候我图纸整出来了，你又给我提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需求，伺候不了。
王威在旁凑上来，问了句，什么算是乱七八糟的需求？
雕花栏杆、八角亭、罗马柱、彩砖、琉璃瓦全上了，恨不得所有好看的都用上，这就叫乱七八糟的需求。
柴胡告诉王威，张周是三级结构注册师。
张周这时候问柴胡，你这地基挖几米啊，好象太深了，有点浪费。
挖得深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吧。
你现在挖的是2.5米吧，12平方大小的地基，能支撑150吨，柴胡，你这楼房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吨。用的着么？
没事。柴胡大咧咧地说，以后说不定要在上面盖个十层八层的，反正我是准备好了超生的罚款，生他十几二十个，一个一个房间，上下要是不方便，大不了装个电梯。
你知道装一个电梯要多少钱么？哦，十层八层，你知道每高一层，你得付多少的防空费用，你付的起么？
啥，还有防空费用，什么玩意啊？！！！
张周摆了摆手，不屑于和柴胡解释。这时候，一个在前头挖井的过来，朝着柴胡喊，你妈啊出水了。
你妈才不出水呢？知道这地下以前是什么吗？是个水库。
王威自然是记得，这就是他们小时候常来游泳的水库。
幼年的王威曾经险些把命丢在这座水库里，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二十年，沧海变桑田，这水库干涸了，被填平了，成了建设用地。
挖井的那一位，王威听声音就认得，正是前些日子在柴胡家牌桌上见识过的宋文成。
柴胡一脸得意，指着宋文成向王威说，这可是我请的包工头。这次盖房子，这家伙说什么也要过来帮手，说是让他那群在健身馆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打熬力气。
听着柴胡的介绍，王威大致明白了现在在这院子挖井的干活的活人，除了两个是柴胡自己雇请的工人，其他全是宋文成拉过来的弟子。
今天刚好是星期天，是香港六合彩揭晓的日子。
宋文成开口问了一句，说，这一期大热门是猪，你们都买了吗？
这几年六合彩从香港坐轮船上了岸，沿途所过，一境如狂。参与的人总是从一次下注几十块赌到上千上万，最后又老实了，整天一块两块赌的不休。
自从有了六合彩这玩意儿，中奖率比福利彩票高太多了，于是福利彩票买的人越来越少了。
王威向来不爱赌，他不爱看足球比赛，有人在谈足球，他大可以开溜。可是六合彩星期三星期天开奖。这日子一到，走到那里，见着是个活人，没有不谈六合彩。
王威就是星期天回家，往往看见自己的母亲撑着老花眼镜和几个老邻居争的面红耳赤，只能叹气摇头，天地虽大，却无一处是清平世界。
这时，柴胡、宋文成、张周三人争的热烈，王威更真切了品珍的好处，一会主动做饭，二是从不买六合彩。
王威插不上话，索性靠在一边墙上，看着设计图纸。
他天生对各种机械机构图、设计图感兴趣，大多数时候，他觉得看图纸比看小说有趣的多。
他记得林亮亮问过，什么样的书百读不厌么？
他当时想了半天，想了好几个答案，最后说是设计图纸。
亮亮摇了摇头，说，自己写上一本，只有自己写的书，才是百读不厌。
哦，回忆录啊。
现在，王威的生命也经过近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岁月，他甚至不敢指望自己活的更长，他有些怕了，自己的一生竟不过是一本随时可以结尾的书。
这本糟糕的书，怕是除了他自己，再不会有人愿意阅读了罢。
如果世间真有一本他自己写出来的书，就是他自己翻上一翻，也懒。每翻上一回，必然是涌出一层不开心。
柴胡给的结构图纸的一边贴着两张香烟纸，反面上写着各式各样将要用到水泥、钢筋的规格和数量。
一阵风吹了过来，图纸反打在王威的下巴上。
王威慢慢抬起了头，而身周的柴胡诸人好象才刚刚开始六合彩的话题。
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了感激的心，没有他们，他就和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件事实，他的身体就只在他们的描述和感知之中，才不至于被这个世界淹没。
有了这层心思，王威想起自己失业的这十年，想起萧有光入狱的十年，萧有光和自己并无两样，都被社会隔绝了，虽然一个自愿的，一个是被迫的。
萧有光不是正常人，他自己呢？
同样的，也不是。
社会的边缘人，该是他和萧有光共同具备的共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