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威耳朵旁边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很轻,好象在小声相询——
王威啊王威,你还好吗?
这脚步轻轻的来人,随随便便地走到他的面前,随随便便地就躺在了他的旁边,用着最私密不过的笑声,轻轻地敲着他的耳廓。
王威想着是她,知道是她,却不睁开眼睛,只由着她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子,拉高他嘴上两边的唇角。
后来,她改变了主意,也变的安静了,躺在他的身边,象一株小草陪着另一株小草,象小草听见彼此的呼吸。
在这辰光里,天上的月光是个欲语还羞的小女子,夜晚的风则是一伙酒饱饭足,准备去抢婚的强盗。
王威盘膝坐了起来,说,你说吧。
范英珠还是躺在沙滩上,看也不看他,回了他一句,说什么?
你昨天不是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是想说什么来着,只是,现在见到你了,说什么还重要吗?
王威莫名感到害怕,他扫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子,一只手提的起来,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害怕什么。
难道从小到大他读过的每一本书上不正告诉着他,他是雄的、公的、男的、带有攻击性的高等动物。这会儿,怕的应该是她。
是的!他确定!!!
他又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应该是她。
那就不说吧!王威伸出手,握住拳头,朝着虚空狠狠揍上两拳,又快速的拍打一下自己两边的肩膀,以便振作起来。
他马上察觉到自己的可笑,像个十几岁的小年轻,这样的行为多少带有一点表演的性质。
我们说点别的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挺闷的,我说的是实话。范英珠说到这里,一手铲起了沙子,任由沙子在指尖落下,又说,你别生气。
王威哼的一声,说,还有什么比实话更令人生气的,我想不出,你来告诉我,怎么样?
也是,我真是的。范英珠由于是躺着的缘故,笑声压抑着,很平很平地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好听。
王威整个胸腔都起了共振,着了魔地听着,这女孩子真是宝藏了,更不知她身上还有多少种笑声是他没听过的。
范英珠翻了个身子,亮晶晶眼睛闪了一闪,又说,你看,这不挺好的,不闷了。
什么都顺了你的意思。你就觉得不闷了。
闷呢?就是一个人总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关了门,上了锁。你是这样的人吗?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一边呆去,小屁孩。
范英珠把两手放在沙滩上,将自己整个身体撑了起来,说,你刚才好象哭了,你可不要说我是看花了眼。
你说刚才啊!王威伸手抓起一把沙子向空中扬了出去,范英珠闭上眼睛,“啊的一声尖叫,
这声音在静静的海面传了出去,王威倒吓了一跳。说,可惜你刚刚闭了眼睛,不然你就知道我刚才的眼泪就是怎样来的。
沙子眯了眼,电视剧里最爱演这一出了,老套。我们真的是有代沟。
本来么,叔叔两个字你就不是白叫的。
范英珠转了个身,把整个身子趴在沙滩上,一手又抓一把沙子,握成拳头,沙子就从指缝间慢慢的漏了出来,她转过头来问王威,叔叔,为什么你会这样?
怎样?
范英珠呆呆地出了一会神,掠了掠鬓角,吁了一口气,笑着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原来连叔叔自己也不知道啊。这样挺好。
王威模模糊糊地听着,明白又不明白,可是范英珠的高兴到底是传染了他,他也跟着高兴起来了一点点,醉意也多了一点点,问,你和我妈处的怎么样?
奶奶说起你好多好多的事情,一开始说,就说个不停,后来可说的东西就少了,老重复,真可怕啊,我就在想,人这一辈子,怎么能活这么的长,这么的空?
我看你刚放大假了,闲坏了。
早上我来宫前村之前去我爸单位了,我爸整天是忙,我放假了,一天也不陪我。我就躺在沙发上,翻着以前的照相本,有七八大本。都是我爸拍的。
男人拍的照都很怪吧。
我妈死的早,我爸可喜欢替我照相了,一张一张翻,我伤心的想,过去九年,整整九年,我竟都在读书。
有书读,你还抱怨啊,你这是命好。你以为人人都有书读啊。王威装起长辈,板起面孔,讲上了大道理。
范英珠却不搭理他,自顾说自个,说,以后我要是到了奶奶的年纪,又遇见了象我这样的小女孩子,我能对她说什么,难道跟她说我少年时代每一天都在读书吗?
人人都一样,叔叔也是要读九年书,这叫义务教育啊。王威明白范英珠想和他探讨的是玄而又玄的生命意义,这让他感到轻微的烦躁。
其实我比大多数人聪明,老师上的课我不大听,因为他们讲课的方式都是用来对付那些脑筋不好的学生,我只是看看书,做做几道习题,就明白了。
吹吧你!继续吹!王威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香港明星张国荣,想起这妖娆的人间尤物已经离开人间有七年矣。
为什么我偏偏每天得坐在教室,听着老师一节一节慢腾腾讲。后来看了你的日记,我就想啊,当年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厌恶读书吧。
王威半真半假提醒眼前这个小魔怪,说,得了,我忘记了,都忘记了,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些日记上的事。我三十了,我老了,我是你的叔叔啊。
范英珠却不接他的话茬,问,学习有什么用?人的生命那么短,却被老师在课堂上谋杀了十年、甚至二十年,而且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真的。我厌恶学习。
王威起了好为人师的念头,他斟酌着该用什么语气和小魔怪交流,想了想,说,你喜欢参加劳动吗?我指得是自愿的那种,而不是有人命令的那种。
喜欢吧,闲下来,总得做做家务什么的,比如我爸最近没回来,屋子很乱,一收拾,一个上午就过去,你别笑,你笑什么,我就是一个天生热爱劳动的好姑娘。
王威也躺了下来,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们其实并不喜欢劳动,我们劳动,很多时候不过是想把复杂的变为简单的。
变简单?
如果劳动有什么用处的话,比如我们伤心,又或者我们难过,我们去找一件事情拼命地去做了,并不是因为我们本身喜欢劳动,而是因为劳动会把脑子一些要不得的想法清理出去。
说的你好像天天伤心,那么不幸啊。
我好象说的不大对,我仔细想一想我到底想说什么,呵呵,你看,这一回不就轮到你笑我了吗?
叔叔,你本来就一直挺好笑的一个人啊。
别打岔啊,我们并不是不喜欢学习,其实,学习竟可说是人的天性。小时候,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模仿它人它物。模仿不正是学习的初步么?
模仿?!
我在笑,你也笑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