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被摇晃得久了,好几股白沫前前后后的从瓶口涌出来,湿得王威前襟胸口一大片。
王威齿牙上的力气用的过了,牙床隐隐都有摇动的意思。他耳边听着范英珠继续装傻,说,叔叔原来是骂我,可见我是多么讨人嫌。。
王威冷笑地齿缝哧哧有声,只碍着眼前一桌子全是女人。他褪了拖鞋,光着脚板又回了范英珠一脚。
范英珠轻轻“啊”的一声,王威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不按牌理出牌。
他又想自己迂腐了,以为自己先踩了她的脚,她咬着牙忍住了,这饭桌子底下的游戏规则就建立起来。
这小魔怪呢?若是晓得他的心思,便该和他有着默契,彼此不动声色的把这游戏继续下去。
现在,明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设,只好心下掌着自己的嘴。
麻烦大了,这会儿,品珍自然是要问,怎么了?
范英珠从王威的身后也抄起一瓶啤酒。哼了一声,说,叔叔喝酒,我也要喝酒。
女人喝什么酒?王威口气不善,却没了底气。
品珍以为王威在充当长辈角色,以为他真在意真生气,于是乐意当众拂他的面子。说,女人怎么喝不得了。
说起来,这是品珍王威呆在一起一两年来形成的默契。在家里,王威是说话算话的君主,在外面,则由品珍来当女王。
范英珠向品珍挤了挤眼睛,说,姐姐真会管人啊。
这怎么能说是管呢?小孩儿家的,我问你,知道什么人最容易犯错误。
范英珠两根筷子交叉的在胸前一打,慢悠悠说,男人。
一桌子人都忍不住想伸过手,来摸摸范英珠的头,有一位大姑忍不住说,这孩子厉害,以后不知道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上。
品文坐在对面,也不知道是品珍声音传不到她那儿没听见,还是她听见了不理会,她这会儿只和坐在身旁的女伴拉着家常。
叔叔,帮我开酒。
王威又是灌了自己一口酒,只当没听见。
范英珠一桌子找不到啤酒的起子,提起啤酒学着王威,瓶口对着牙齿,红红白白作势要咬下去。
众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范英珠却只是虚晃了一下,伏下身子,啤酒瓶口放到桌沿,一手压着桌面,一扳,开了酒瓶盖子。
范英珠又拿过已经喝了半瓶雪碧上的吸管,放到酒瓶子里,低头一吸,吸得啤酒在瓶子里头的白沫一直从瓶口滚上来。
品珍拍了一下她的手,笑着说,那有象你这样喝酒的?
我就要这么喝。
这里头还有讲究?
啤酒凭什么就是男人喝的,哼,我就是要当它是雪碧,当它是女人。
说得一桌子人又笑,都想着这孩子糊涂又不糊涂,到底是孩子。
这时候对面的品文“啊的一声,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众人都问,怎么了?
品文红了脸,说,没什么?就是疼。很疼。
品珍示意了一下王威,王威没明白过来,品珍补了一句,去啊。去看看我妹啊。
王威只得站起来,走到品文的旁边,附在她的耳旁,轻轻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聊点什么?
品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品珍,说,姐,我先回家了。
路上黑,让他送你吧。
不用。
用用用。
王威才踏出门槛,听见范英珠在喊,过来过来。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她用筷子挑了好大一块白肉,招呼桌子左边一头半人高的黄狗。
从五姑娘的家出来,王威和品文沿着路一直往海边走,往回走,往来路走。
两人一路上并不说话。
到了品文家门口,品文说,你回去吧。
真不用陪。
我觉得特对不起我姐。
品文低下眉眼,关上了大门,只留下王威一人呆呆留在大门外。
王威原路返回,又经过了海边。
这一时,身后一切人世间的喧闹慢慢退了下去,就好象十年前,他从热闹的县电影院的网吧走出来,每对男女有各自的去处,而他能却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
他只是静静一个人坐着,只想一个人在海边挨到天亮的辰光。
月光出乎意想地光明剔透,在今晚。
王威站起来,在海边走,脚下是沙,是海水,他脱下鞋子,扔在了一边。
王威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影子,影子有时候贴在地面,有时候又好象掉进身侧的海水里。
再后来,他的酒有点上来了,走动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影子,他也有点分不清。
他不禁伸出手,在影子前的虚空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然后自己身体撞过去,这些圆就散了消失了。
海边有一家还开着的小杂货铺,王威买了一包香烟,出来,想了想,又走回去,要了个打火机。
这一次,他才仔细了这间小杂货铺,一块块门板拼起来的木门,门的旁边堆叠着几个废弃的汽车轮胎。
轮胎的旁边是个二手的冰柜,原来漆成雪白的铁皮不知道被什么锐器划了好几道口子,翻卷了开来,展现出黄褐色的铁锈,这铁锈被幽暗的灯光抚摩着,多少有些狰狞。
柜台上的东西都装在一个一个已经有点发黑的玻璃罐子里头。柜子和柜子的缝隙之间,可以看见后面支着蚊帐的床。
它象一间从来没人光顾过的小店,不,它象已经接待过太多顾客的小店,所以已经不再稀罕客人了。
王威又仔细了那卖东西老人的脸,刻板而苍凉,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经了刀劈剑砍。
这位老人年事已高,居住海边,当有无穷的回忆,这回忆里没了悲喜,更不指望惊奇。
这位老人目中无人找给他这深夜到访的顾客零钱,并不多问一句。他已经老了,老到有权利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
王威从他身上看到了老年的自己。
王威足髁上一凉,海水柔拍有信,去而复来。
海还是那片海,浪却已不是那一浪。
月光下的海是平静的、是万变的,是坦荡,是宽广,是深远。
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海滩上的沙子松软,风行水面,海浪的声音很小,是那么的小。
他在这样巨大光滑的平面上携着月光一步一步的走着,脚步不缓不急,他在丈量着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广度。
一阵微风又把好些沙子送了回来,他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仰倒在沙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