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意给儿子买了一只铁皮箱子,让他去学校开办的制冰厂拿冰棍,然后蹲在人民路的树荫下,卖给往来的人,冰棍有五分有一角,后来是二角五角。
那时候,制冰厂的冰棍不是你想要一箱子马上就能有,在制冰厂等待冰棍制成装箱的过程中,王威会坐冰棍厂的一间小房子等。
小房子的床头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红色的封皮,也不知道是谁的书,谁在看。
王威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难看的书,但是没有办法,因为等待冰棍制成的时间太长了。
王威一直不明白,父亲母亲为什么离婚了,到今天还是个谜,在梦里,他也找不到答案。他命运最大的改变发生,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缘由,而童年的他只能承受。父母离婚之后,顾爱民带着他,下来那几年,也是他人生和母亲相处最差的时期。顾爱民一旦暴怒,甚至把儿子吊起来用金属皮带狠狠得打。
我恨我有这样的母亲。在梦中,王威这样告诉坐在他一旁嬉笑,毫无心肝的萧有光。
多年以后,王威会在书上看到一个句子,很伤感,很多的眼泪会流下来,会觉得那是写给自己母亲的话。
贫穷让一个女人失去所有的优雅。
顾爱民原来可以过得幸福的,如果不是因为嫁给王实意的话,她会随着家人去香港,她本来是新加坡人,会说马来文。
顾爱民和她远在香港母亲通电话,吐出来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不懂,那是马来文。
多年以后,王威看着马来西亚的电视剧,会被稀奇古怪的语调所击倒,哭得一塌糊涂,伤心不能自己。
在梦里,王威永远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定居中国,在东山岛,为什么会爱上了他的父亲?
王威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说过她的爱情的故事,过去没有机会,梦里没有机会,将来,在母亲死后,显然也更没有机会。
王威只能从父亲王实意的偶尔不经意的吐露中,知道母亲顾爱民当初是怎么样在全家人的反对下,追随了父亲。
在那个物质至为匮乏的年代,他们的婚姻从一张简易床,一张很小的桌子开始,延风楼上的老照片上有那一张简易床和这一张桌子。
王威问,床和桌子后来怎么不见了。
本来都是学校的财产,搬家了,是要交公的。父亲王实意淡淡地说。
年岁渐长,有些过去的事情,慢慢变得模糊了,模糊的只剩下影子,很遥远的影子,勉强看的见,梦里够不着。
王威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
50块钱,王威一路去零点酒吧的路上,一路计算着柴胡同学会邀请函上的费用。
一个人上机的费用是3块钱,也就是说16人同时上机,还赚不到这个钱。
又比如一个人上机的话,要16个小时才能赚到这个钱。
王威这会儿乐意伪装自己像个数学爱好者一样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无意义且无趣味可言。
只是现在,只是路灯下,只是一个人,只是抽着一根烟,只是去零点酒吧的这一路上。
王威摸了摸上身的口袋,还有一元钱的硬币,光亮,放在手心上,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元钱有意义吗?
有的。
那就是17个人同时上网的时加起来刚好是51元,50+1元等于51。
这使王威想起那一道很古老、关于分牛的算术命题。
我真是一个乏味的人。王威从从本质上明白自己,并沮丧。
前面就是零点酒吧了,望过去每一根电线杆子都是粉红色。
面前就是零点酒吧了,从酒吧门口里看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灯光,一个小姐迎了出来,微笑,一口普通话滑得象台湾岛上的国语。
先生,你有邀请柬吗?今天这里被包了,请原谅我们不接待其它的客人。
这个小姐什么时候也会给人包起来,什么时候我也会有资格,不,有本钱,包一个小姐。王威愤怒得想。
愤怒是一个傻瓜才有的表情,于是王威又笑了起来。
王威进了酒吧,马上后悔了,酒吧装修得很漂亮,美轮美奂。
壁灯昏黄,射出来的光线毛茸茸,在这光线中,王威升起奇异的感觉,四面墙壁就像一头酣睡着的大象。
糜烂生活,小资情调。这都是课堂上老师批判资本主义的套话,那些口沫横飞的老师们真的见识过这样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被批判,是不是因为多数人不配拥有这种生活而只能不屑这种生活呢?
很快的,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很快,王威陷入热情的海洋,被动的。
这家酒吧其实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隔成四五个小间。
小间里又有小门、窗帘,和他想象的有点差距。
每个小间人进人出,门矮,出来时候个个弯着腰,学小日本。
在王威的以为里,这显然不是一个同学会的合适地点。整个酒吧分隔成了一个个小间了,不要说敬酒,就是找到一个昔日要好的同学也不容易。
王威的这些疑问,很快被一声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
王威,你来了。
听说你开了一家网吧,了不起啊。
好几年没见了,最近干啥?
更有些是他母亲的学生直接上来就问,顾老师还好吗?
王威一一回应,可这一个个面孔遥远的象是上辈子认识的,叫不出名,也道不出姓。
人世间的热闹应该就是这样了,相互亲切招呼各自的姓名,仿佛大家真的是熟人。
而对于王威来说,这些招呼是五星酒店的衣冠楚楚的服务生,以训练有素的温文有礼将他拒之门外。
他在其中,在人群中,就象眼前隔着一道漂亮、透明的推拉门,看得清楚并艳羡,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前去推一推。
王威找了个小间落座,并且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初中的学习生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当年退步或进步多少,也就不指望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很快,他发觉自己判断失误,女人本来就是迟到的动物,合群的动物,剩下五六张空荡荡座位好象突然经过牙医的换牙手术,挤满了一款款时兴的衣服。
女人香和酒气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一经混合,在小小的空间里,发散出浓浓的腥味。
等王威回过神来,酒席已经热烈很久了。
在这种场合任何人都巴不得别人沉默是金,以衬托出自己的优秀杰出。
偶尔有人向王威敬一杯酒,也是为了证明他们处事圆滑,待人周到。
酒到醺时,态势明朗了起来,原来他座位的两边的女子慢慢的进行战略大转移,自顾自向两翼转移了,只剩下他孤军独守了。
于是,本来很挤迫的圆木桌在他左右却空出了好大的口子。
三四个女子同时喊起来了——小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