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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大明天启元年冬月。一场持续了半个多月的大雪,把整个北京城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地上白茫茫的一片。

天刚蒙蒙亮。雪差不多已经在头天晚上停了,天空只飘落着零星的小雪。京城街头了无人迹。天地之间一片岑寂。

但是,在紫禁城内,已经有些太监在跸道和宫内的各处通道扫雪了。

正卯时,从钦天监方向准时传来了低沉却又震撼人心的钟声,打破了紫禁城上空的寂静。

扫雪的太监们仍然低着头忙碌着,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凌晨从钦天监那边传来的钟声,但是承天门和午门的十六个守门太监一听到钟声,就连忙踏着细碎而均匀的步子,小跑到仍然关闭着的大门后面。大门两边一边四个太监,在站定之后,他们配合默契地拔下巨大的门闩,把方形的紫檀木门闩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之后,又一起把手放在了门环上,开始用劲。

承天门和午门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同时缓缓打开了。

门刚一打开,承天门的守门太监就是一怔:首辅杨涟和封疆大吏兼四川布政使朱燮元竟然在门外等候着。须发皆白的杨涟坐在抬舆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身后站着两个随从,脸上是一副麻木和恭顺的表情。朱燮元站在杨涟的抬舆旁边,看似平静的脸上隐隐透出焦虑。

虽然雪下得很小,但是两人的肩头和官帽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们已经在承天门外等候多时了!

朱燮元见承天门打开,眼睛一亮,转头向杨涟望去。杨涟却没有看他,而是对身后的随从一声令下:“进宫。”

其中一名随从快步走到抬舆前面,和另一名随从同时着力,抬起了抬舆朝承天门里走去。朱燮元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四人进入了紫禁城,朝西苑的乾清宫而去。

在乾清宫大殿外,杨涟的随从和朱燮元的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下来,眼前的乾清宫传出一种无形的威慑力,使首辅杨涟和封疆大吏兼四川指挥使朱燮元变得毕恭毕敬。

“停下。”杨涟的眼睛突然望向了前方的乾清宫。

朱燮元停住了,循着杨涟的目光,朱燮元看见乾清宫大殿里走出一个穿着松江棉布袍子的太监。太监向他们无声地一笑,做出一个招呼他们进去的手势:“阁老,快进来。”

杨涟做出要站起的姿势,“快,快扶我下来。”

朱燮元连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杨涟,谨敬地说:“阁老慢点。”

杨涟把布满老年斑的左手放在了朱燮元的手里,慢慢站起来,从抬舆上走下地来。

两位朝廷大员在太监的引领下,朝乾清宫大殿走去。

乾清宫大殿很大。大殿的正中设着一把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上方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三十六年朱厚趈敬录太上道君老子语训”。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御笔”两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

杨涟和朱燮元两人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座椅跪了下来。

首先是杨涟将目光望向了大厅右侧靠后里间的纱幔,接着朱燮元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纱幔那边似乎还有一间不小的内室。

从外间的大厅穿过纱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北面的正墙,显出整面墙那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

书橱前面,摆着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搁着一份奏疏。奏疏上赫然写着“臣朱燮元呈奏”几个字。

在室内地上,摆放着斧头、刨子、凿子、锯子、墨斗、鲁班尺等木工器具,以及金丝楠木、紫檀木等高贵木料。

一个身着明黄色丝绸便服的年轻人正埋着头,心无旁骛地刨着一块木料。一具刚刚成型的木鸟搁在他的身旁。他就是大明王朝的天启帝朱由校。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木匠皇帝。

秉笔太监王安在那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这才拎着铜壶在一个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然后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个小瓷药罐,走到天启皇帝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天启抬起了头,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鲜红的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又埋头刨木料。

王安轻声说道:“主子,杨涟有事呈奏呢。主子也忙了两个时辰,歇息一会儿吧。”

天启还是没有抬头:“朕不累,杨爱卿他们要有什么事,去哕鸾宫那边与李选侍商量吧。”

王安脸色倏忽一变:“主子,军国大事,岂是女子能干涉的。况且外朝文武百官,皆死忠于主子,主子不必顾忌谁!”

天启听了这话,脸上那木然的表情竟是一怔,沉默了半晌,把目光投向案上的奏疏:“宣!”

杨涟朱燮元二人趋步而进,跪在地上。

天启:“二位爱卿,有什么事请讲吧。”原来他还没看长案上的那份奏疏。朱燮元望了一眼杨涟。

杨涟示意他有话只管讲。

朱燮元方定了定心神,沉声而道:“朝廷征调永宁宣抚司彝族土司奢崇明北伐辽东,并未出川,却占领重庆,乘机派其婿樊龙占领渝城,又攻占合江,占领泸州,南侵遵义,自立为国,伪国号大梁,公然反抗我大明朝廷,侵扰西南之境,请圣上下令征调西南各府各宣抚司之兵将其剿灭,以平靖西南。”

这一番话说出来,天启也不得不重视了:“西南乱成这个样子了?”朱燮元声音有些喑哑,“回皇上!臣无半句虚言!”

天启脸色涨得通红,骂道:“二贼万死尚有余辜!”便把目光望向内阁首辅杨涟,“以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回皇上!”杨涟回道,“西南诸司,民风强悍,英勇善战,嘉靖年间,施州卫容美土司以一万兵远征浙江,竟大破倭寇,臣以为,当调动贵州、石柱、施州卫之兵西征,贵州省出兵收复遵义,阻其南下,黔东卫据守南路,石柱宣抚司控其北路,迫使二逆贼困守。狼土兵可一战成功。为顺利调动各地各府之兵,臣以为,当擢升朱燮元为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五省总督。”

天启面色为之一舒,朗声而道:“准!”

杨涟和朱燮元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启元年冬天的酷寒波及了全国。

从北直隶至湖广一带,皆是一片莽莽雪原。不仅黄河已经完全封冻,连长江及其支流清江也丧失了滔滔气势,在低垂的天幕下,像一条驯顺的冰冷巨蟒,静穆地向东流去。

江岸两边,积雪沉厚。在闯滩码头上忙碌的水手和过往客商都穿得非常厚实。时近正午,码头一片繁忙景象,附近江面上的渡船众多,从码头到施南府的这条大路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流、马匹踩得像沼地一般。

狮子岩和钟山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伫立在清江两岸,像两位饱经世事、看透一切的老者,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在凛冬时节仍然喧闹不已的施州卫。

数骑快马出现在那条从闯滩码头到施南府的大道上。马是黑色的,马上的人披风也是黑色的。骑马的人身体前倾得非常厉害,上半身几乎已经贴到马背上了,可是手里的马鞭还在不停地往马身上鞭打。虽然进了城,但这些人仍然没有勒马减速。

“让路!”最前面的那个人向挡路的行人怒喝,“别挡道,瞎了眼吗?”他嗖了一鞭,朝一个躲闪不及的土民挥去。

那土民躲闪不及,脸上着了一鞭。随着一声惨叫,脸上立刻斜斜地起了一道血痕。他连滚带爬地跑向街边。

其他人见状不妙,纷纷闪避,但是仍然有不少闪避不及的人着了这些人的鞭子。

奇怪的是,没有人敢骂他。因为从他们的装扮可以看出,是大明朝的官。

这些人快马加鞭,翻盏般的马蹄在石街上发出急促的踢踏声,直到施州卫官署前的大坪,才发出一声长吁,叫停了马。为首的身形轻巧地翻身下马,把马拴在拴马石上,快步朝官署大门走去。

“什么人?”守门的兵士厉声喝问。

“京城来的。”那人一边不耐烦地回答,一边亮出了勘合,“还不快带我去见指挥使大人,耽误了大事,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们。”听那尖细的嗓音,赫然是一个太监。是京城派来的钦差!

“钦差大人稍候。”守门兵士不敢怠慢,慌忙答道,“小的这就进去通报。”这位反应还算快的兵士在向官署后堂疾跑之前,还不忘向另一个守门兵士交代,“快把钦差大人引进签押房。”

在施州卫官署的后堂,指挥使王良宾穿着宽袍大袖的丝绸便服,与桃源书院教师黄彦士面对而坐。

紫檀木方桌上放置着一个瓷棋盘和两个精竹棋盆,两人正在执黑白子下棋。王良宾手捏白子,眼睛紧紧盯着棋盘,思忖良久,终于落子。

黄彦士穿着松江葛布长袍,翩然有古君子之风,他淡然一笑,从棋盆里拿起一颗黑子,“王大人,我可落子了。”

王良宾看着棋盘,良久不语,突然说道:“照你这样下法!我这两颗黑子就没气了,该要提走了。”

黄彦士:“我提不了你的子,倒是朱燮元,要提你的子了。”

王良宾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出神地想着,手里的棋子一直不落,却问了一个和棋局无关的问题,“重庆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吗?”显然他知道朱燮元进京的事情,而且预感到事情将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黄彦士不仅精通儒学,还是一位棋坛老将,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但此刻也难掩心中的激动:“蜀地形势的恶化,局外之人是无法想象的。二贼势力日张,肆行劫掠,使西南诸司深受其害,施州卫尤以唐崖为最。王大人不应坐视不理啊!”

黄彦士本是江苏人,万历年间考中举人,后任新昌知县。但其心性却在云游四海,为官不到三年,竟然弃官归田,行游天下,拜会世间名士大儒。三年前闲游到武陵群山之中,寻觅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胜景,受到施州卫指挥使王良宾盛情接待,后又邀请他做桃源书院先生,教授土司子嗣汉学。

“真正能攘除渝城二贼,平靖唐崖西方边境的,还是唐崖人。”王良宾突然开了口,他神情肃穆,“武陵其他诸司,因最近数年奉命征伐苗疆,数次调动,来回奔波,已厌战了。”

突然,官署后堂的门外传来亲兵队长的呵斥声:“怎么回事?风机火燎的,赶着投胎呢?”

原来守门兵士从官署大门、二门一路往里闯,直到后堂前院,被守在这里的亲兵队长拦住了。

“京里来钦差了,有圣旨。”跑进来的守门兵士喘着粗气说,“要指挥使大人去签押房接旨。”

“圣旨?”亲兵队长不敢怠慢,急忙领着守门兵士走进大门。

王良宾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吵闹,也听见了圣旨二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彦士一眼,站了起来。

立刻便有侍女迈着轻而快的步子过来给他更衣,侍女细心地帮他脱掉丝绸便服,然后动作熟练地帮他穿上三品文官孔雀官服,披上披风,戴上官帽。

“恕我不能奉陪了!”王良宾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边向黄彦士表达歉意,又向侍女打招呼,“好生伺候黄先生。”

虽然官署的房顶积雪深厚,屋檐上挂着石笋般的冰凌,但院子里的积雪是打扫干净了的。院子的石块地面显露出一种潮湿的黑色。

王良宾疾步向签押房走去,亲兵队长和跑进来报信的守门兵士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这次朝廷没有用廷寄,也没有用驿差,而是直接派钦差下旨。兹体事大!在官署签押房,钦差已经等在那里了。

官署的兵士们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守卫在大堂四周。王良宾出现在签押房大门口。

钦差大人:“施州卫指挥使王良宾接旨!”王良宾急趋到签押房大堂,跪了下去。

亲兵队长和兵士们全都在自己的位置跪了下去。

钦差大人将明黄色锦缎的圣旨徐徐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二百数十年,深德厚仁,凡远地夷族顺服者,列祖列宗,无不待以怀柔,以善待之,自先君光宗以来,永宁宣抚司奢崇明及其贼婿樊龙恃我大明仁厚,公然独立,乃益肆嚣张,占据渝城、遵义,犯我土地,蹂躏我民。朝廷稍加迁就,二贼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无所不至,致使四川、贵州、黔东、施州诸地,民不聊生。彼尚诈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朝廷设四川、湖广、云南、贵州、广西五省总督,由朱燮元领之。施州卫指挥使王良宾调狼土兵西征,服从朱燮元统调,于剪彼凶焰,张国之威。钦此!”

王良宾高举着双手去接圣旨:“臣遵旨!”

宣了旨,钦差大人便只是太监。他把圣旨交给王良宾之后,便连忙伸手去扶他:“指挥使大人请起!”

送走钦差,王良宾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来人。”亲兵队长应了一声,疾步趋身上前。

王良宾:“去把千总给我叫来。”

“是”亲兵队长转身点了两个亲兵。三个人立刻跑出官署。

大明王朝设施州卫,指挥使王良宾掌印总管全面。其弟王良钺任千总,军务屯务都是由他打理。不到一盏茶工夫,王良钺就到了官署。

王良钺虽然掌卫所军事,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官,但却毫不严肃,随时笑嘻嘻的,不过,他的笑却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他自幼聪明好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六韬三略,皆悉心研读之,颇谙谋略,深得他的大哥王良宾赏识。故举贤不避亲,在封疆施州卫指挥使时,推举他为施州卫千总,以辅佐自己。

在官署后堂客厅,王良宾坐在正中一张太师圈椅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黄彦士在客厅右首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良宾,目光中流露出好奇和期待。

“朱燮元晋升五省总督,要兵要到我头上了。”王良宾看着门外前院里零星飘落的雪花,突然开了口,他没有看黄彦士。

从语气里,黄彦士听不出王良宾对这件事的任何态度。黄彦士:“朱燮元要多少兵?”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呐。”王良宾没有回答黄彦士的问题,而是慢慢站起来,吟了一句诗,慢慢踱着步朝门口走去,“这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的天气该要多久才会到头呢?”他转过身,一边回到自己的太师圈椅坐下,一边笑看着黄彦士,“黄兄,浙江那边现在也该是大雪封江了吧?”

黄彦士:“不瞒大人说,自从三年前弃官归田以来,我一直贪恋于名山胜水,拜访名士,已数年未曾归家了,不过,正所谓草烟低重水花明,从道风光似帝京。其奈山猿江上叫,故乡无此断肠声。我虽然远渡荆门外,故乡无日不在心头萦绕啊。”

王良宾:“哈哈哈!真可谓月是故乡明啊!俗语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又俗语云,生在苏杭二州,死在福建泉州。泉州丧葬仪礼隆重侈靡,民间竟以此为自豪。死人的事,我们且不去管它,还是活着好啊,可惜我一把年纪了,还公务缠身,还没有去过苏杭呢,那方乐土是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可惜我是没有这个福气啊。”

王良钺也不用亲兵队长传报,就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前院,老远就笑呵呵地同客厅里的王良宾打招呼,“大哥,找为弟前来,不知有何指示?”他看了一眼黄彦士,呵呵笑着问道:“原来黄先生也在这里。”

黄彦士:“既然二位大人有要事相商,我就先行告辞了。”

王良宾歉笑道:“公务缠身呐!恕我不能远送了。等忙完了这阵子,我还要找黄先生讨教棋艺。”

黄彦士:“汀洲源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冬日之夜十分漫长,弈棋消磨时间,实在好雅兴,只待王大人公务完毕,在下随时奉陪。”

王良宾:“一定一定!”黄彦士告辞离去。

黄彦士一走,王良宾的神情一下子就凝重了,“皇上下了圣旨了。”王良钺一怔:“圣旨?”

王良钺把目光向书橱一指,“自己去看吧。”

书橱一格,赫然摆放着明黄色锦缎的圣旨。

王良钺大踏步走向书橱,拿起圣旨,展开就看,看着看着,脸上那平时踌躇满志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什么?真要西征?我哪里去找兵西征?”

王良宾:“先别抱怨。这件事情躲是躲不了,我们必须拿出一个法子,把这事给了了。”

王良钺目光阴沉地看着圣旨,“今年卫所军籍共一万六千七百多户,这还是上报给朝廷的军籍册上的户数,年年都有举家逃亡的军士,实际上现在我手里只有八千六百多户,有七千多户的亏空,而且有三千多户买了闲,去干其他营生了,圣旨里也没说把明年的军屯任务减一减,你叫我在哪里去找兵?”

王良钺的话虽然像一瓢冷水,但王良宾的反应似乎并不激烈,他这时候已经坐在了太师圈椅上。

王良钺坐在刚刚黄彦士坐的位置上,定定地望着他。

“我们顶上了一个雷。”王良宾开口了,“弄不好,这个雷就要劈死我们。杨阁老在京城也很苦,太监魏忠贤时时刻刻紧盯着东林直士。奢崇明把大明江山这个口子,撕裂得太大了,要是东林直士稍有差池,被抓了把柄,魏忠贤逮住了,大明王朝内外交困,就完了。”

一时间,王良钺竟愣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大明王朝宫廷斗争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激烈。先君服用鸿胪寺丞李可灼进献的红丸,便在五更暴毙,在位仅二十九天。而后天启帝继位,太监魏忠贤妄图把持朝政,坚持让李选侍待在乾清宫。东林直士杨涟、左光斗等担心其垂帘干政,联名上疏,要求她移居别宫。移宫案由此爆发。奏疏雪片般上呈。李选侍无奈移居哕鸾宫。东林直士执政。但是,魏忠贤觊觎权势,蠢蠢欲动。大明朝廷风雨欲来。东林直士不能出半点差池!西南重地,杨涟委王良宾以重任,掌印施州卫,不能因自己出了问题,而拖累内阁首辅。

王良钺不无负气地说:“兵员也没有,如何西征?首辅大人不给钱又不给粮,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咱无才无德,干不了这个千总了。”

王良宾冷笑道:“行,行,你这就上京见皇上,递交辞呈去,看皇上怎么批你的奏疏,等着锦衣卫把你拿下诏狱吧!而且首辅大人也有其难处,你不想着为首辅大人分担一二,却在这里抱怨,你对得起首辅大人对你的赏识吗?”

王良钺身体一颤,已是僵在那里,“连年奉命征伐,武陵诸司的狼土兵疲敝已甚,我是调不动了。”良久才咬着牙下定决心似地说,“为今之计,只有募兵了。”

王良宾:“募兵?哪里去募?出城三十里,便是土司们的地界,全是狼土兵。”

王良钺噎住了,目光彻底黯淡下来,显出绝望的神色。

王良宾瞥了一眼王良钺:“你先坐下。事情还没到把人逼上绝路的地步。”

王良钺眼睛一亮,但是一脸迷惑,“大哥,这是怎么说?有何妙计解这燃眉之急?”

王良宾:“你仔细想想,武陵土司的兵,真是调无可调吗?”王良钺眼睛上翻,急剧地想。

王良宾端起案几上的宋代官窑茶杯,呷了一口,再缓缓放下杯子:“我只问你一句,樊龙为何要兵围石柱宣抚司?”

王良钺:“兵出唐崖,却被石柱蹈袭,故围之!”他突然明白过来,“大哥的意思是要唐崖出兵?”

王良宾:“对,就是要他们出兵!”

王良钺又迷惑了,摇头而道:“唐崖少土司一味享乐,是昏庸之君,其总理善政弄权,出了兵,难保必胜,如若兵败,反落了魏忠贤口实,兹体事大!”

王良宾:“这个少土司覃鼎,我曾见过,他面相平和,有人主之相,是治世之君,他纵情声色,是因为总理势大根深,难以剪除,便沉醉酒色之中,隐忍待发!我弟可亲至唐崖说服其领兵出战!要使他出战,而且战而必胜,我还要你带一样东西去唐崖。”

王良钺:“所带何物?”

王良宾:“一个绝色女子!”

王良钺扑哧一声笑了:“为使他出兵,大哥竟要投其所好!”王良宾面色一肃:“不许胡说!”

于是王良钺不问,自去张罗安排,明日便要启程。

时间已是掌灯时分,天气比白天还要冷,雪花紧一阵慢一阵从夜空中飘落。在王府别院内王良宾卧房,侍女动作熟稔地点蜡熏精油的小香炉,从邯郸产的大精钢火盆里挑出几颗燃得透亮的木炭,放进开元年间的铜手炉上,又给火盆添上武陵山上等青冈木炭,然后毕恭毕敬地对王良宾说道:“炭都换好了!”

王良宾没有去动铜手炉,而是把手一挥:“下去吧。”侍女垂首低眉地退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王良宾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蝉衣睡衫,外面披着一件黎色带暗花的丝袍,面色沉吟地坐在雕花紫檀木桌边,怅然若失地望着东头靠墙边的那张大床。

大床罩着锦帐,里面隐约可见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

王良宾看着锦帐里的女人,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而是站起身,朝一个乌木壁橱走去,打开门,拿出一把马尾胡琴,深望着锦帐里的女人,轻声唤道:“夏之日,冬之夜,皆漫长无尽啊!此时为时尚早,来,月娥,我来给你伴个奏,你来一曲施南调吧。”

覃月娥慢慢爬了起来,用一只颀长的手撩开锦帐,光着脚下了床。她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风姿绰约的女人酮体在蝉翼长衫中若隐若现。那张脸有一种令人一见就怦然心动的瑰魅。

王良宾脸色显得苍白,怔怔地看着覃月娥这张脸,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良久才若有所感的吟道:“如此良宵如此夜,这般峨眉这般雪啊!”他开始转轴拨弦,调试马尾胡琴。

突然而起的琴声音色明亮,在寂静的冬夜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孤寂。

覃月娥轻咳了一声清嗓子,随着琴声,捏起兰花指,就在地板上走起台步,舞起水袖,翩翩起舞,眼波流转,顾盼生姿地唱了起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覃月娥唱的是施南调南路声腔,本就源于楚调,加上她的嗓音本就珠玉一般,如天籁般通透,她竟然唱了一千八百年前屈原的《湘夫人》,这就使古楚地那种遥远而神秘、充满山鬼气息的味道在这个冬夜显得特别浓烈。

王良宾竟着了魔,听得痴了,看得也痴了,眼中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忧伤。唱着唱着,覃月娥唱不下去了,望着王良宾,眼中闪动着泪花。

王良宾叹了一声,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胡琴:“我真是好福气,窝里藏着娇娃啊,这嗓子要是放出去,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咯!”

“反正奴家这条贱命也不值什么。”覃月娥慢慢走过去,站在王良宾面前,抚摸着他的胸脯,“你要是腻烦了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王良宾轻轻抓住覃月娥的藕段般的手,摩挲着,慨然感叹道:“从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自己不配享受你的美。覃文忠也是有心,竟大老远的让你从唐崖来陪我这个半老头子。”

覃月娥神情有些愕然,不知道王良宾突然发这通感慨,追忆往事是个什么意思。在两年前的秋天,二叔覃文忠把自己当作一份厚礼献给了施州卫指挥使王良宾。尽管后来王良宾待她不薄,甚至可以说十分宠她,事事依着她,但她恨二叔,一辈子都恨,她不光恨他把自己当礼品送人,还恨他善政弄权。

王良宾眼睛望着覃月娥,神态痴痴的:“我看你越来越像一个人。”覃月娥用土语发着嗲:“奴家又像哪个哟?”

“王昭君!”

覃月娥一怔,突然发现王良宾的眼神硬硬的,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王良宾的眼神又变得柔和了。

覃月娥摇了摇头:“王昭君为了民族大义,甘愿牺牲自己,岂是奴家能比的。”王良宾不再看她,目光望向上方:“覃文忠把你送给我,不就是为了保住他这个总理之位嘛?两年前,我大明朝平复了苗疆的叛乱,当时,谣传唐崖土司暗中支持苗民。覃文忠把你送给我,明里是要我在朝廷说几句话,洗清你们的嫌疑,暗中却是在讨好我!这两年,你不仅没有半点怨言,还虚与委蛇,对我那么好!也真正是王昭君一样的奇女子。”

今晚的话题大异寻常,覃月娥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去褪王良宾的丝袍,柔声催促道:“尽说些无聊的事情!时辰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王良宾突然收回目光,灼灼地望着覃月娥,“我要拜托你帮我办一件事。”覃月娥此时竟十分镇定:“什么事?”

“明天给我去唐崖唱一出连台大戏《樊姬夫人》。我要请你的大哥看戏。”王良宾拦腰抱住覃月娥,迈开大步朝大床走去,“今儿晚上,我就先和你来一出不用唱腔和伴奏的《人间乐》。”

覃月娥没有追问原因,没必要追问,只知道明天自己就要回唐崖了,又可以见到大哥了。她妩媚地笑道:“我可只会唱南剧哟!”

“就唱南剧!”王良宾把覃月娥往床上一扔,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丝袍。

覃月娥发出一阵撩人的笑声。

床头唐贞观青花勾连纹八角烛台上,巢脾蜡烛的火焰也似乎在不安分地闪动着。

一声锣响远远传来,随后传来一声梆响,是从王府外面好远的一条街上传来的。

“寒潮来临,关灯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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